苍穹之上,一片寂寥,群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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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der-the-dome

“万事自我起,万物拱我旁。”1


那是一个黑洞。曾有某件重要稠密之人存在于此,而某件重要稠密之事存在于他的心中;他以生命承受此重,于空茫的宇宙中自洽的交互与存在着,想法和思绪自星球内升起,放射四散在汹涌的宇宙中,放射光辉,正如恒星。

然后万事万物向他挤压,太阳熄灭了。

他的灵魂向深点坠去。

下坠。

停止。

得以控制。

残留少许。

而后在狼藉与昏沉中醒来。



塔罗兰正坐在某处靠窗的皮质沙发上,躺靠在桌边,将头贴近窗户。

他需要放松,很需要放松。如果可能,他希望能坐在桌边一辈子,坐在这家餐厅的十几分钟极大的慰籍了他的精神,让他可以一遍又一遍回放,品味,安抚身心。

他走上台阶,自动门滑开了,人造的冷气铺面而来,点单,坐下等待。

窗外墨蓝的海浪汇合,失却平衡,四处流散;

汇合,流散;

规律性仿佛正悄声低语,声音深沉:“不过如此。”

面前树脂质的桌板上正摆着培根和煎蛋,旁边银亮的叉子上有着被很多顾客使用过的痕迹。一切如常,餐点也在说,如此而已。

红色瓷杯里的咖啡随着茶匙搅拌,泡沫聚合,尔后任意流散;如此而已。

于是他举起杯——正要一口喝尽,涛声渐响,狂犬吠叫,杯中液体如热蜡一般浓稠滚烫,涌入口中,瓷杯一同融化,随着桌面一同劣化流淌,发散死去的焦臭味。热流自口腔直流到塔罗兰的脚底,痛感再从脚底变作失落感上升,抵达并刺穿他的脑海;让其下坠,下坠。坠入乌有之中。

现实不再,波涛汹涌,狗儿吠叫,在远处不断地吠叫、吠叫。

如此而已。



庞巨的吊灯系在一条过细的线上,摇晃着分割出如柔软的针一般的光线,逐渐穿透了男人的眼帘,在眼球上投下深红的影子。于是塔罗兰挣扎着醒来,抬头看到了昏黄的光。

寂静沙沙地划过穹顶,走过座位,回到脚下,他正站在舞台中央。他正站在一处模糊的黑红之中,这只有昏黄的灯光能让他认识和思想;塔罗兰迅速地在抽屉里翻箱倒柜了一番,但没有在大脑中找到这里的位置,在模糊之中,黑暗和寂静弥漫了思想的边界,不足以提供任何可以辨明辨清的轮廓;所有的模糊流向同一个结论,这里是另一场梦。

男人把这个结论变作单词放在嘴里咀嚼,试图就着一杯水和两片阿司匹林服用下去,然后尽快醒来去医生那里复诊。但这里没有水,没有阿司匹林,没有医生,没有人对他的境遇大惊小怪或是嘘寒问暖;这和先前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除了他正站在舞台上。

在把词语咽下去之后,塔罗兰开始尝试离开剧院,离开舞台;他已疲于揣测彼端的恶意,他对这种隐喻的内容和意义兴致寥寥,这只是又一次施虐欲望志得意满的艺术学灾难。而他要回家,赶在折磨开始前回去,回到相对清明的梦境中去,他不愿做这出悲剧的主角。

塔罗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向台后走去,又发现自己站的地方已是台后,后面的三面墙上架着布景,电子设备和金属镶边的塑料箱子,聚光灯的电线纠结的归入此处。一切都笼罩在一块黑色天鹅绒的幕布下面,阴影占据了舞台灯光所照不到的角落,没有棱角,只能闻到潮湿霉变的甜味。

幕布忽然落下了。

第一幕




第一场 剧院


灯光齐开,塔罗兰上。


(塔罗兰四处环顾,显然对情形表现出困惑。)


旁白


我见过往昔的壮观与繁华,被时光的毒手损坏、埋藏;我见过高耸的塔楼倾塌
不朽铜器毁于浩劫之下;


(塔罗兰向两侧张望,此时降下两道黑色垂幕遮住舞台侧边。塔罗兰尝试拉开幕布,未果。)


旁白


我见过贪婪的海洋,向岸上的陆地扩张;坚实的土地又侵蚀大海,事物之间此消彼长;


布景转换,又一塔罗兰上。


塔罗兰(指向太阳)


阳光复现!天已拂晓!璀璨的星辰照亮了一切可敬可爱的事物,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在内,都基由日光变得光彩照人,显得可敬可爱起来。


布景转换,又一塔罗兰上。


塔罗兰(指向黑夜)


而这却都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幻景!日月轮转,夜色渐浓,白日所粉饰的一切都在黑暗中散去了;就像这一场幻境,连一点烟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而一切敬天爱人的努力一点不曾得到什么报酬,我所付出的偌大的代价,只换到了一段又一段痛苦的经验。


(塔罗兰站在两人中的星星下,来回走动观望。)


旁白:我见过这些交替变化的景况,一切都互相混淆直至衰亡;事物的毁灭教诲我沉思默想,时间将会把我的爱夺走。


塔罗兰(合)


娑婆混沌,日月飞驰,所求之事,如形捕影,瞻之在前,即之已冥。


旁白


像死亡一样别无选择。


塔罗兰


死,还是生?这才是问题根本!莫道是苦海无涯,但操戈奋进,终赢得一片清平;或默对逆运,忍受它箭石交攻,敢问,两番选择,何为上乘?


塔罗兰


死灭!睡也,倘借得长眠,可治心伤,愈千万肉身苦痛痕,则岂非美境,人所追寻?敢借短刀一柄,即可解脱身心,免受人世的鞭挞与讥评。


(自空中掉下两把匕首)


塔罗兰(举起匕首,合)


至此,难免踌躇难定,满腹疑情;请君回望此生,唯余苦痛长存;莫要苟延年命,再忍对苦难平生。


(二人自刎,下)


旁白


在失去的畏惧中哭泣地接受。


(自空中掉下一把枪)


(安静。)


(寂静。)


(死寂。)


(塔罗兰坐下,脸色煞白。)


(幕布下。)

尸体就躺在他的脚边,他知道死去的是谁,他甚至有些羡慕和嫉妒这些塔罗兰的决绝和不屑一顾。随即又很快的将这个念头在自己的脑中扫出,尝试塞进其他的概念,以抹平凹凸的空洞。

e^(iπ)+1=0,很好。

现实正被一层薄沙覆盖着,全局休谟水平标尺为0-100,继续。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柑橘味忽然刺入他的鼻腔,幕布再次落下了。

第二幕




第一场 剧院


灯光齐开,塔罗兰们上。


塔罗兰


你叫什么名字?


塔罗兰


我的名字说出来会吓坏你。


塔罗兰


即使你给自己取了一个比地狱里的魔鬼更炽热的名字,也吓不倒我。


塔罗兰


我就叫塔罗兰。


塔罗兰


魔鬼自己也不能向我的耳中说出一个更可憎恨的名字。


塔罗兰


他也不能说出一个更可怕的名字。


(两人扭打,交战,塔罗兰拾起枪械,扣动了扳机。)


(枪声未响,而塔罗兰倒下了。)


(欢呼声及笑声)


(塔罗兰扔下枪)


(嘘声)


(幕布下。)

他将自己过度紧张的手指从金属扳机上移开,克制在黑暗笼罩中吞枪而死的冲动。

“这是噩梦。”旁白报幕的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鼓动。“你死了就会醒来。”

但如果这不是梦呢?如果这是现实呢?他与沉寂的风相问。

“一切将结束。”恶物诱惑道。

塔罗兰拉开了幕布。放眼对望,座椅的颜色红的像朱砂,其余的一切却都是黑白;目光是黑白。味道也是黑白,偌大空洞的回声也是黑白,单调,重复。观众席上空无一人,目光却锐利灼热好似烙铁,满目的赤红在脑中聒噪,鼓动。

“动手吧。”

大幕拉开,鼓点响起,乐声走调,笑声尖利。

无数双眼睛正看着他,正期待,正怜悯,或怒斥,或掩面。观众席上坐满了人,他能认出来他们是谁,重复曲张的脸有着相同的五官和面孔,是他自己。

墙面逐渐向他挤压,现实正在坍缩,正逼迫他做出选择,在目光中,塔罗兰向台下冲去。

然后是碰撞,力的传导,塔罗兰以身证道,证明了的力的互相作用,这也被称为塔罗兰第三定律。

那里只是第四面墙。

嘲笑的声浪推挤着,要把他压碎。将他推上癫狂的浪潮,吞吃在愚痴与黄白之物中。巨大的浪涛冲刷着他的身体,等待着托起他的臂膀,扣下手中的扳机。

而我是台上人。他尝试在浪涛中抓住浮筏。

万事自我起,万物拱我旁。他已将手扣住木板。

第三幕




第一场 剧院。


塔罗兰上


塔罗兰:该开枪了。


(扣扳机)


枪:乓!


但这没有发生,他在这不是为了第三幕中的枪声,他是因为他自己才在台上的。

第三幕




第一场 剧院。


塔罗兰上


塔罗兰:e^(iπ)+1=0


(塔罗兰举起双手,在空气中摸索着,仿佛在寻找一平面)


塔罗兰:现实正被一层薄沙覆盖着,全局休谟水平标尺为0-100。


(在寻找到平面后,上下抚摸,两只手逐渐重叠在右下方)


塔罗兰: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双手逐渐从平面上离开,并抓握住某个柱状物,而后右手离开,左手抓握着,并向下扭动,门把手旋转,打开了一扇门。)


塔罗兰:再见,谢谢所有的鱼。


(塔罗兰走入门中,涛声四溢,逐渐涌入淹没剧院)


(塔罗兰下。)

浪潮卷涌,万物旋转着没入波涛,塔罗兰走了,他已不在此处,一如水归还于水中。



雨声。

湿润。

安全。

适宜。

土豆泥。

瑞典式肉丸。

蔓越莓口味苏打水。

然后,塔罗兰在柔软的工业床垫上醒来,将双脚重新放在坚实的地面上;揉搓着隐痛的额头,等待身体的其他部分从浪潮中醒来。微亮的粉红色灯光正在床头闪烁,他的眼镜不知何时被摘下,安放在那里。而那里不止放着他的眼镜,柜子上叠放着很多其他东西;在灯光下投下有棱角的影子,等待他去辨识。

塔罗兰按动床边墙头上的开关,房间内的一切都明亮起来。他伸手拿起粉红的台式夜灯,拧动底座,熄灭了灯光,将它放回原位后;拿起了脱落在旁的便条。

早上好!
不知道你昨晚睡得好不好,希望你睡得舒适。请记得及时服药,好吗?(已经替你剪出成片了,一次一片就行!)
如果有任何不适,请和我说一声。亲爱的,希望你一切都好。

便条是淡蓝色的,与他之前在基金会工作室常用的鹅黄色便签并不相同,便条上的字迹同样使其感到陌生;在塔罗兰的回忆里,鲜有人与他关系如此亲密;如此关心他的生活。寻找答案的过程与其他在梦境中寻找原型的尝试一样无疾而终,没有结果,他很快也就放弃了。

盛满清水的水杯和从铝箔片上剪下的药片就放在一旁,塔罗兰并没有立即服下,他暂时不能轻信它们的来历,便搁置在一旁。

便条最底下还有一行。

P.S:————→

一个箭头指向便条的另一面,上面的墨渍略有剐蹭,塔罗兰翻过便条。

亲爱的,我注意到你的夜灯快没电了。所以给你找了两节电池,放在你的办公桌上了。请记得更换
正面实在是写不下了 :P

很好。

他站起身,环视了一下并不宽敞的隔间,推开玻璃隔板上的滑动门。隔间外的办公室在同样的工业金属质灯光下照亮着,黑色的铸铁格栏窗外正是阴天,湿冷的风吹着笛声,从孔洞中穿过。桌上纸张卷起一边,吹打在台历上;而日程安排上只写着一行相同的字。

今日无事。

放下日历,钟表滴答作响,涛声聚合离散,狗儿吠叫,在远处不断地吠叫、吠叫。

如此而已。

办公室的一切看上去都很熟悉,虽然与在基金会时的办公室有所不同。但他认得每件物品的出处,他能在回忆里找出所有这一切的位置,就像是新学会使用词典的学生一样,塔罗兰乐此不疲的寻找答案与环顾室内看到的事物耦合;看它们一一对应,规律性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整个人放松的跌坐在宽大的转椅上,聆听规律性的低语。直到将所有的名字全都匹配了一遍,确认了一切运作正常,安全无虞,塔罗兰才开始放任自己焦虑其现在身处何地。

一切都在灰白色光芒的照射下显现出明确的模样,即便是黑暗中的,也能认清它的轮廓。这里的事物比起他过去经历的场景更现实,更稠密;他是如此明晰的感知到他身边的一切,如坚硬的墙壁,窗上坚硬的铸铁窗框;当他关上窗户,隔绝涛声,一切忽然都沉入一汪深潭,安静地足以听见自己的呼吸交替,心脏搏击。

还有饥饿的肠鸣。

于是塔罗兰决定出门走走。

他拎着大衣,带上门,走了出去。白墙在走廊上延伸开去,木制墙裙不同于他先前在基金会站点中常见到的现代工业的设计风格。这的装修并不如他先前工作的地点那样关心实用性问题,总能让他想起小时居住的旧居,或是某间他曾暂居的疗养院;在那些地方,时间总是被拉的很长,一个人独处在室内,坐在某个躺椅上,忘却世界上一切与塔罗兰有关的事,直到白日的尽头。

“塔罗兰正不在这里。”他念叨着排解压力的咒语。

“那么塔罗兰在哪里?”塔罗兰的身影在橘黄色的窗前投下拉长了的影子。

“那不重要。”他又独自回答道。

“这里不在,哪都不在。”答案被扔在地上,在门廊上随着脚步声一同回荡。

塔罗兰没有在办公室间的走廊上浪费太多时间,他现在正被胃部提起的紧张感和脑中的焦虑感支配着,无暇关注未知目的地以外的一切;而道路本身并不复杂,大多数的门都闭锁着。在几次尝试后,便对锁上的门和磨砂玻璃后模糊的影子失去了兴趣,径直沿着门廊向前走去;他沉默地踩过白地砖,推开双开门,等待下一处回廊。

直到三个漫长的走廊之后,他推开一扇更大的门,事情方才发生转折。

另一面墙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投下巨大的阴影,阻隔他的视线。但他不必折返——这墙不过是转折的隔断;在大理石的边缘,金边闪烁,那儿正有阵阵湿冷凉爽的冷风送着涛声吹来。于是便像受天感召一样,塔罗兰如神话中的豪英一般,带着难以言表的巨大勇气,迈步走进了大厅。

庞大而空邃的概念先于其他一切占据他的脑海,在那里立下宏伟的架构;白灰色的石质结构在那里削切成规律得体的几何体,带着柔和的棱角,构建出大厅中层叠的墙体和光滑的地面;于楼层与楼层,门廊与门廊间搭建出简洁的扶梯。带有枝蔓的绿植装点在墙体坚硬的褶皱之间,遮罩,柔化了塔罗兰的视线。夕阳正从玻璃穹顶外划过,建筑淋撒着渐暗的霞光。事物一半的棱角光泽黯淡,另一半抛露在恒星的光辉中,坦坦荡荡;光洁下的灰白岩石忽然变得柔和了,使人联想起史前巨兽的遗骨,于繁花中袒露死亡,亘古中缓慢朽烂消歇之物竟能如此风华于时光。

自然使得塔罗兰第一次如此震撼于世界的惊奇而非惊惧,某种规律性是真实存在的,美是真实存在的;所谓“完美的静默时刻”也是存在的,生命竟能如此自然合宜的存在,不受于任何恶物的侵扰——甚至不受自身的侵扰。足以让他从晦暗的深潭中脱出,切实地站在大厅内来回踱步。

他就在那里慢慢地走着,听着大厅中央喷泉的水声,胸中升起难以言说的阻塞和熟悉感,丈量抚摸着走过大厅的底层。最后在餐厅门前的圆桌边坐下,他在那发现了另一杯附着淡蓝色的便条的清水;

字条上的信息很简短:

喝我。


塔罗兰坐在桌边,用手指的前端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用手撑着头,环顾着大厅。一切都好极了,他的视线在半空中盘旋,但心正迫不及待地要找个地儿迫降;他一遍敲击玻璃杯发出沉闷悦耳的叮咚声,一边尝试劝服自己喝下这杯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在这里被烧伤,或是有什么异形野兽将他生吞活剥,甚至还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好极了。然后,塔罗兰举起杯子,撕下便条,又确认了一遍。

上面没有写着“毒药”二字。

于是塔罗兰尝试性地抿了一小口,水是半温的,喝起来就和水一样,没什么区别;他便一口一口地将杯中的水喝到了半满。放下杯子时,塔罗兰已感觉好了不少,感受到了真实存在的支持和友好莫大的宽慰了他的身心;他又捡起了桌上的便条,带着更友好的目光端详那张蓝色的小纸片,便条后又写着字,信息同样很简短。

吃我。


他转过头,身后的石柱前放着一个黑色铸铁的立牌,那儿没有印刷午餐和晚餐的菜单,白纸上只写着同样的短语,其下喷绘着一条箭头,将塔罗兰引入餐厅。

这儿反倒比较像是塔罗兰在基金会常用餐的那些员工餐厅,黄色和红色的塑料椅子,工业质感的桌板,长长的取餐道,自助式的餐盘和饮料机。他揭开其中一个不锈钢盒,里面正盛着撒上罗勒碎的薯泥;他找来勺子挖出一小勺,如沙的质感在口腔内搅动,既不太热,也不太凉,正是他想吃的东西。当他再次打开盒盖,想再挖一勺时,先前的挖痕已恢复如初。

今天真是好极了。

在享受完肉丸配薯泥加上双肠热狗配芥末酱之后,塔罗兰的焦虑和不安几乎完全消散了,毕竟吃下去的东西正在让他的身体散发出真实的热量,同时还有足气的蔓越莓苏打可以驱散这种酣热;这的一切足量适宜,取之不尽;物质上的满足满足了其精神;饥饿被驱散了,世界也变得暖和起来。这种报复性的饮食是一种对生命和身体的挥霍,而这种挥霍对于生命和身体来说却又是必须的,以至于他离开餐厅时吃得实在太饱,跌跌撞撞地穿过走廊回到隔间内时,脑中只悬挂着睡意;接着便开始同样报复性的睡眠,意图要将长久以来的疲惫和过度紧张在一晚内讨回来,等塔罗兰次日醒来时,床头上又出现了新的便条和盛满的玻璃杯,水仍然微温,其下垫了两本书:是《奇情异想的绅士堂吉诃德·台·拉·曼却》与《达洛卫夫人》,那张便条就贴在封面上。

亲爱的,希望你过得还好,请记得吃药。
我给你带了两本书,希望你在这的时间不会无聊。
爱你。 ;)

盒装的——而非剪切好的铝箔版片的药品叠放在旁,很体贴的没有开过封。塔罗兰拿起其中一盒,在手中将包装翻转,快速的浏览了一遍,拇指擦过刚刚写下的笔记,留下淡淡的墨痕,合适的用药剂量和服用次数用圆珠笔速记在了纸盒的空白处;这正是前些日子医疗部门负责人给他开的处方,他尝试回忆了一下那位负责医师的脸;没有印象,但塔罗兰还记得那是个下午,当他走出接待室的时候还在担心晚餐是否正常,以及处方剂量。

他为这个想法感到惊奇。

他本不打算服用这些药品,实际上,塔罗兰感觉医生所说的一切都于他无益,但其并没有像遗忘她的面容那样忘记她开的处方。哪怕迷失,身处异地,他仍然把这些划刻在回廊的深处。

惊讶持续一时,而怀疑和追思延续,塔罗兰并没有立即做出决定。他在手中把拆出的铝箔版片捂热又松开,将药片碾碎又摊开,但是就像昨天他吃下肚的东西一样,粉末没有异味,没有改变,没有在纸巾上排列写画出“毒药”二字。塔罗兰反感自己要做的决定,也反感将要做决定这一事件,经过深思熟虑,他最后选择了不被指责的折中;他没有全盘接受这番好意,却也没有完全拒绝它。他把药片留在床头上,端着水杯站起,拉开露台的玻璃门,时不时抿一口,倚靠在栏杆上,远眺无垠的波涛,思索自己的命运。

暮色四合,彤云向晚,金缕浟湙,流霞茫洋。

于是他便决定把晚餐带回阳台上吃。

窗外有一片正停滞的蓝霞,天幕下有一汪金色的海,大海之外,有一整个开阔流动着的世界;自深远处,流光烁金的天边更远的地方,视界之外,群岛之间,白色的墙壁之间,灰色的玻璃之间,曼哈顿的咖啡店之间,带着可怕三角和同心圆的建筑之间,正吹来悠久的风;它拂动珍珠色的针织窗帘,让热狗升起肉类和谷物的香甜密实气味;切实的,来自彼方的空气正温柔地抚触塔罗兰的脸颊,他曾失去的一切——意思是他认为塔罗兰该像个普通乃至富有的人本应拥有的一切,海潮上的晚风都一并送还了回来,景色开阔,一望无前,无事待成,万事顺意。一想到这里,想象出那个视线之外的世界,忽然一切就不那么值得焦虑了;这是一种补偿,对于过往生活的一种补偿,既然这世上能有毫无来由的恶意和伤害,为什么不能有毫无来由的平安喜乐呢?“就像是大海。”他想到,难道有人会思考大海存在的来由,或是质疑面前大海的存在吗?安宁的情景已经在塔罗兰的胸膛荡起阵阵涟漪,响起安宁的涛声;那涟漪和涛声都是真的,他愿意在这儿看金色的海,看上很久,直到生活偿清它所负的债。

他干笑两声,将玻璃瓶底的白金色透明液体仰头喝干,用拇指把勋章似的瓶盖弹出阳台的边缘,看着它下坠,融化进破碎的泡沫里,开始思考这是否预示着明天应该换一个口味的饮料。

时间滴答。

塔罗兰将办公桌后的那张黑色皮质转椅推过落地窗的窗框,放松地躺坐在上面,用双脚微微挪动着椅子,调整到一个正好能让他感到阳光温暖而非炙烤,又有足够大空间——想到这,他旋转了一圈椅子;然后,他就倚靠在那里,闭上眼睛,感受夏日的甜蜜空气吻过他的脸颊。帘幕浮动,办公室内除了时钟滴答,寂然无声。而更远的地方,开阔的地方,不知具体是哪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孩子们的嬉笑;也许是叫喊,他想到。还有一只狗,在更远的地方,高高阳台的脚下,随着洋流的涛声,有规律的,不停地吠叫。他在沙发椅上又下躺一些,将双腿搁置在栏杆雕花的间隙中;这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但愿能永生永世的过下去,不是吗?他拿起那本总是一读再读的书,然后漫无目的地将它随意翻开到一个地方,随意的读上一段,书中的主角正好也在海边,他翻开的正好是第三章,于是他又读了下去,在毫无改变的夕阳下,读到感到饥饿为止。

时间滴答。

空气变得凝稠了,以至于让呼吸变成了磐石收缩的运动。数日前的塔罗兰会感慨寂静和她带来的壮美,几乎能流出泪来,一切的定格和安宁都能使他感到宽慰。海风,涛声,落日下流光烁金的一切,广大世界所吹来的甜蜜的风——都逐渐凝滞在血管里,头脑里,阻塞他的心脏,在他的脑中形成阴影。塔罗兰颓坐在大厅,他喝空了玻璃杯里最后的水,用力地鼓动,呼吸,寻找曾在这里发现的静默和规律性;是什么?是什么让寂静有了瑕疵,不再完美?是什么让渐沦海潮的霞光变得炙烤?空气和海涛流动,过去的闪念撞在空寂的厅堂,撞在墙与门上,发出闷响,风从隙过,带出尖利的呼号,吹过长廊,消失在墙角。

塔罗兰的脚边堆着三十本书。

塔罗兰面前的金属铭文上正镌刻着:“大雨滂沱。”

塔罗兰在海水中对望。

那儿与杯中的水不同,杯中的水是光辉的,大海的水却是墨色的。他的嘴唇微动,快速的倾吐着怀疑和问题,在海中寻找自己的影子。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他将自己投身于庸碌,以繁忙琐碎的空白占满生命和生活的空虚,活着从追求变成了一种习惯;恐惧麻木了,感觉也麻木了,无暇恐惧,无暇感知,无暇麻木,以及最关键的,无暇赴死。

他对着水中映照了一下最后几个文字,评议自己对自己的评议。

无暇赴死。

但大海唯有沉默应和。

海涛悲涌深蓝色,不答凡夫问太玄。

谁?

玻璃杯中的光辉摇动,他一饮而尽。一种不祥的声音出现了,它仿佛铁锤有节奏的敲击声一般震耳欲聋,某个庞大而透明的结构正在受压,声波正在它的内部回荡,震动;满不在乎地松开了遮掩一切的,寂静的纱巾。玻璃器皿正叮咚作响,或是发出吱扭声,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声音正在痛苦中嘶喊,一切都位移,颤动着。直至塔罗兰在无声的狂啸中失去听力,抽走感知,一切离他远去,寂静方才重新将临,绿色的吊兰和玫瑰仍然鲜艳,夕日欲颓,但影子仍然被清晰的投射在墙面上。突然地,什么东西砰的一声坠落下来,打破了这一片刚耦合上的寂静,自然,完整的氛围。

杯中的水流入海中,宇宙的玄色流入天穹,玻璃碎裂,大雨滂沱。

当塔罗兰再一次自小床上醒来时,他身上正披着崭新惨白的被单,虚无沉积在他的心脏,让他开始头晕气喘;周身仿佛已被淹没,是什么呢?是海中黑色的水吗?但不是海水,是比水更稠的东西。那是时光,昔日的时光,虚度的时光,未来的时光;流动在海中,沉积在海底,似层层海垢淤泥。水体的表面翻涌如墨,空洞自其下升起发酵,膨胀成苍白巨大的泡沫,变换出地上一切惊惧的泡影:一把上膛的枪被随意挂放在墙面上,三百个人体模型安坐在天鹅绒座椅,一只正在扮演家庭成员的狗,正在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叹息的男人,清晨的两声手枪响声。可怖恶物的威胁环绕着他,富有形而上象征隐喻的干瘪情形闪现而过,搅动了平静的海涛。塔罗兰甚至在虚空的阴影中看到了一个与他面貌相仿的男人,穿着锈蚀的盔甲,挥舞着手中折断的骑枪;五官扭曲,震动着喊叫,嘶鸣的老马正在在他身旁的道路上奔跑,蹄响与呼喊逐渐和声成清晰的话语:“你来的太晚了,一切都结束了。太迟了。太迟了。太迟了。”

再睡一会吧,床说。

再睡一会吧,海说。

再睡一会吧,母亲说。

涛声大作,他奋然挣脱。瘆白的床单恍如裹尸布般,他捉摸着打开开关,床单被染成鹅黄,温暖驱走了可怖,不可思议之国到了,塔罗兰不必在兔洞中继续坠落;现在,该找到回家的路。

何以为家?

犹太与爱尔兰的匠人自水中建起一艘船,终生漂游,直到破碎,未见港口。海鸥是夺食咒死的恶禽,日月是无意义的轮替,昏晨是一切欲望的交媾。他在昏晨中醒来,然后又在昏沉中睡去;唯有岁月着鞭,驱其向前。航行的意义并不明晰,只是追寻诱引的微光,便修补船体,在没有颜色的海上漂游。

漂游。

一切都不具常形,一切都不合常理,这是他所认知世界的样貌。而你我都是水上船只的上的飘游疯人,正不可避免地洇渡向死亡。

家是以睡眠和生活抵挡无常涛声的安港。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此处是安睡之处,独坐于此,可益于世人安康。

听起来很有诱惑力,但这不是他听过最有诱惑力的条件。

什么比长足的安逸和宁静更具有吸引力呢?

“生活。”他想到。抽象的词汇率先浮现在墨色的大海里,一如种子生长,逐渐显现,茁壮,并开枝散叶出若干个词汇,词汇又如花蕾般盛放,结出具体意象之果实。诸如工作,劳动,某种为伟大献身的责任感;一如他自公学时便被教育的那样。还有别的事情,属于塔罗兰自己和他所爱人事物的时光,他接着想到;他一直很想去一趟希腊旅行,或是加利福尼亚州,他还一直想在街区——或者是郊区的边缘买一套房子,在花园里置办一个躺椅,在那里做些烤肉,享受起基金会一直欠发的假期。而且基金会还欠他很多工资,薪酬,报偿,和勋章。

那些都不在这里,那些在孤岛之外。

正如他不属于这里,他也属于孤岛之外。

果实下坠,在深暗的大海上推动船舶继续前进。男人很快便重又行动起来,对于时间的焦虑和恐惧正鞭笞着塔罗兰的脊背,但是他做出了前进的决定,而非停留,遭受鞭挞;一种强烈的目的性和希冀取代了旧的痛苦。他的脚步在走廊上踏下,仿佛金属撞击岩石;密闭的空气与走廊之间,时间重新正随着蹄铁击地声开始前进,一匹名为塔罗兰的马匹来回踱步,踏过瓷砖,环视灰白的墙间;两侧的墙中,正嵌着一扇扇门,大多仍闭锁着,拒绝他的访问。门旁的金属铭牌上刻着一些名字,有些标注了此室的用途,另一些单独房间的铭牌上只写着人的名字,塔罗兰熟悉其中一些人的名字,莫名的慰籍和恐惧一同溜过他的脊梁。那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的工作并不属于办公室,办公地点更不可能在这座孤岛之上,而与这座建筑里其他的谜团一样,这些上锁房间以及名字的意味,隐匿在厚实的墙壁和磨砂玻璃后,阴影在障壁后模糊的舞动着,塞口墨面,无从得识。

现在无暇为模糊的影子驻足停留,探索尚有更迫切的目标:出口。塔罗兰穿过一个,然后是又一个路口,推开木制的门板,拐入一处又一处唯一的岔道,并抱着一种越发强烈的情绪,那是一种灼热的期待;正如沉了船的舵手,他正遥望着天边的朦胧雾色,希望能在无边无际的灰雾中找到一片白帆;为了这种未被承诺的期待,他在空无一人的空洞建筑中抱着希望穿过另一道门,门后的走廊仍然没有什么变化,墙裙无尽的延伸着,多出的会议室,卫生间,或是小的储物间零散的穿插在办公室之间。推车上堆叠着文件夹和档案袋,搁置在原地,白纸之上,墨痕褪色,信息过期。塔罗兰仍瞪着双眼寻找着,在时间分流,轶失许久的一片狼藉之中寻找抽象的词汇;转机,出口,甚至期待着风把路线和答案吹过狭长的门廊。这种逃出生天的期待过于迫切,乃至于他当真竖起耳朵去听,而涛声一如往常,他却又要感到惊讶和失望,罔顾太阳已是第三次透过大厅的天窗,将他的影子拉长。

所有的出航,其目的性都并不十分的明确,因为海水之上,以及海洋彼岸的利益并非切实见证,或是逻辑推演的出的利益,而是一种不确定性的利益。在此之上,不知何处去,而一直前行的航船,大多也只能在更广阔的水面上重复着旋转;正如迷失的航船,塔罗兰为改变所做的捉摸并未得到任何保证,他穿过门廊与门廊之间,看着视界在墙壁与墙壁之间阻隔,思想在最初足以延伸所见的边界,但很快就学会了停留,不再逾越。延伸白墙是曲折重复的回环,重复的回环是曲折的谜团,所有的谜底都抵达谜面,所有穿越出门廊的尝试都将他送回那间静滞庄严的大厅。那间四面门廊林立,门户大开,上望天穹,下触海幕,却由虚无的白墙将他围困的大厅;正如在首尾相连的纸环上爬行的蚂蚁,受困于谜团本身的结构。

砖石结构。

它是沉默的地基,此刻则是险恶的高墙,在数次对它的碰撞和冲刺后,热情被天窗滂沱而下的雨水浇熄了。灰白的墙体和门径,看似组合出无限的变化,但那些变化之数不过是灰白无意义的数字组合,所有的道路都是同一条路。那种随着时间而增加的几率,自我安慰式的希望,也逐渐随着时间和容器的破碎流干了。这种热情支配了塔罗兰太久,等它彻底流失,腾出位置安放等待和反思的时候,他已不能确定现在的时间是三小时后,三天后,或是三个星期之后。如今凭栏远眺,在这四面环海的孤岛上,塔罗兰自身的意识俨然已成为现实是否存在的孤证。过期的文书,模糊的影子,无间的涛声,都只不过是啸叫的空洞符号,意味寡然。

过期的文书,模糊的影子,无间的涛声。

过期的文书,模糊的影子,无间的涛声。

过期的文书,模糊的影子,无间的涛声。

唯有涛声日夜为伴。

当他吃过晚饭,吞咽完酒精,垂头沉默着踱步归室,再度经过门廊时;那磨砂玻璃上的影子并未随着夜色消失,而是在一同欢歌,舞蹈。其中有一个高挑的黑影,有着瘦长的身材,在灯光下闪烁,好似跳着苏格兰急步舞,那种欢快和洒脱勾引起塔罗兰的嫉妒,便不再看她,看向别处。而其他的影子,亦然随着涛声,暗合着某种规律性,在磨砂上舞动行走。恍惚之间,舞者的影子消失了,而塔罗兰被封进了玻璃里,被迫随着一同律动。灯影扭曲了,那高挑的女性舞者旋转着,双脚踢踏着地面,向塔罗兰伸出手——绯衣轻漾,眼波如海轻抚,朱袂漫飞,雨滴如鼓坠涛;要牵起他的手,不容推脱。

墨涛拍岸,夜枭啼鸣,沉默已不再是今晚唯一的声音,它从未存在,只是被忽略的产物,而涛声永存。最终声如洪钟,将所有的话语,癫狂,泡影和生命都夺去。

塔罗兰提起推车,抡出一个弧线,砸碎了夜幕,砸碎了凝结着词语的空气,砸碎了随着涛声舞动着的影子。

玻璃破碎,风挟着涛声从室内大开的窗户之间奔逃,洋溢,划破了他的双颊;刹那间,声潮四散,泡影尖叫,沉默,溺亡。塔罗兰张了张嘴,好似要笑;诧异的张着嘴,怔怔的望着远处橙黄的光点,沉默地扫清了门槛,跨过碎片,走入门中。

遥望窗外。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樯倾楫摧;

在边缘和形体都朦胧的水汽中,在一片粘连融汇的油画颜料中,一座灰白色的巨塔生长在海上,独具自然与协调的气息。混沌的浪涛冲刷进它的脚下,便在坚硬的山岩间阵阵激荡坍塌,形成一道道柔和的波折;汹涌的大海,无定的波涛,被这人造物的照耀征服了,湿润和曲线被理性编撰在光芒中,未来的概率和不确定性烘干的可以温暖而可以触碰了。远洋的船只,来去的旅人,任谁都会向往那样一座出现在视线边陲的灯塔。那灯塔金银相灼,日夜通明……

次日灯塔仍明。

次日灯塔仍明。

次日灯塔仍明。

次日灯塔仍明。



障碍可破,高墙可逾,娑婆混沌,仍有路可通,有处所长明,有目的可追求。

真实不虚。

到灯塔去。

银白色的巨塔自海平面上生长,逐渐扎根,牢固在塔罗兰的胸中,以至于他吞咽下食物的时候,甚至会感到它的砖石挤压他的胸腔;或是在自言自语时,也感到自己的眼睛与唇舌之间,散发出灿烂的光芒,无需费力寻找点燃任何一根蜡烛,塔罗兰的体内仿佛已有成千上万根蜡烛正燃烧放光,足以驱散前途的一切阴霾,指引他抵达同样光耀的灯塔。他便也循着它的指引,导引自己的思维,在意起那滴答的时钟来,铸铁的表盘被镀上了一层珠母似的光泽;他在早上钟响八声时起身,在走廊间跑动,费力的蹲起又跳跃;有计划性的运动排满了塔罗兰探索和记忆路径的空隙,每个上午,其以脚步丈量那些漫长的走廊,记录和推演门廊之间的接合与延伸,以此推定路径之间的关联。

这样的科学探索,总是在午饭时间前结束;那时塔罗兰会在那条铺着红毯的走廊上连续左转三次,穿过那片他取名叫烟灰缸迷宫,有吸烟室的回环区域;走出迷宫后,便又回到了回到了熟悉的大厅。他在餐厅的塑料座椅吃过午餐后,便会从同样日日更新的书架上抽走一本要读的书,夹在腋下,顺着走廊的尽头,默诵下一段路程的安排,一直走到那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在那里阅读,思考;与远处的灯塔相谈,直至灯塔的灯光在渐沦的暮色里格外明亮,那时他便听着银色的涛声原路返回大厅,去享受晚餐。

他已逐渐强健,他已逐渐健康,他已逐渐具有接近目标的能力。

他开始尝试与那些淡蓝色便条的来源进行交流和对话。

他听到了来自钢笔彼端的友善声音。

他在便条之后发现一枚硬币。

亲爱的,许个愿吧。

他将硬币捂热,反复端详,打量;并为此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货币以另一种奇异的方式承载着愿望,在群岛与大陆之外,四面环海的世外,这个金属片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重又变成遂愿的象征,握在他的手心里。

他在晚饭后松开手。

硬币落入水中。

如同千万个已逝去的夜晚一般,海面漾起波纹。

这是可以预见的。一种感觉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存在和感受本身存在某种目的性,感知和接受内在的逻辑;规律性在海面上环绕飞行,触碰水面,正如此刻一般漾起波纹,最终栖息在统合的结论这座灯塔上。就像是种下种子,树木就会结出橘子。你松开手指,掌心中的硬币就会落入喷泉里消失;即便构成那座灯塔的砖石不知何日会顷颓,它依然在茫茫雾海中揭示了些许未知海岸的真容。

硬币在水中沉没,愿望在他的脑中升起。

到灯塔去。

规律性是存在的,一切一定程度是可预见的。统合的结论等待着被认知,它在那里呼喊,召唤其他人靠近它,乃至推倒它,建立起更高的塔。就像回廊反复,但有迹可循,白色的墙面无限延续,但他可以在想要离开的时候抵达尽头,事物可以是一套循环自洽的庞大规律的一部分。逐渐统一,而非铭刻。

塔罗兰在等待。

他从自己思想中记忆出了那扇离开的门,将概念变作实体的过程就像是孩童穿过漆黑的弄堂,让他恐惧,在阳光下感到不寒而栗。他盯着那个男孩消失在黑暗中,未知前路为何,在悬而未决中前进;甚至不得不无情的看着那个男孩撞上尽头的墙,小声地呜咽。

他没有选择。

他在不安中放下感官,伸出双手,沿着石墙,双手和脚步一同平移,一边寻找自己的位置,一边寻找一扇门。好似在台上,某次高中舞会上,寻找一个舞伴,选择一个机会;高悬的内心逐渐被黑暗淹没,拥抱,随着它的跳动,趋于平静。在时间失去参照物的黑暗里,他摸到了一块金属。那块金属庞大,冰冷,好似冰川上解离的巨大冰块,独立在巨大的整体之外,却又在思想中紧密的联合在一起;他继续沿着凉爽的触感摸索着,慢慢地睁开眼睛,打量它的形状;它是黑色的,并未被黑暗的环境侵染,而是自漫长的时间里,亘古将它冷却成了玄黑的石块,在黑暗的浪潮中,它是不灭的。

他摸到了凸起的把手,将其紧握,感受那块金属的一部分逐渐升温,扩散在那个庞大的表面上。门外的雨声与涛声逐渐统一,融汇,变成似水的整体。

他松开手。

塔罗兰有选择,他一直都有的选。

他选择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日子,等到天气放晴。

他在大厅中,看着那扇门,他在等待。

他选择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日子,等到天气放晴。

但他先等到了一张便条和一枚硬币。

亲爱的,许个愿吧。

塔罗兰松开手,硬币落入水中。他许了一个不同的愿望,他把愿望写在了便条纸上。

“请让我见你一面。”

忽然的,大厅的门被推开了,一位穿着白褂的博士正领着牛群从中走过,身形略显瘦削,脚步却很矫健,像是一头牝鹿一般,明快灵动,仿佛是在牲群中跳跃;将塔罗兰的注意力从窗外的阴雨和水声上吸附到这位高挑的凯尔特女性身上。她弯下腰,拍了拍身边母牛的屁股,在它的耳畔悄声说:

“让一让,亲爱的,生命短暂啊。”

那声音悠扬惬意,好似风笛,使牛群安静,驯良,几乎不像是牲畜;接着,她直起身,目送牛群远去。除却蹄声,大厅忽然变得非常沉默,塔罗兰将手交叉了一下,便一同静默伫立,他的目光顺着牛群一同离去,穷尽到门廊的尽头;直到远处的台阶上传来蹄声,两人方才彻底让牛群离开彼此的脑海。

“哦。抱歉,亲爱的。我有些走神了。”

这位女性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她在表达歉意,同时又是亲切的问候;塔罗兰只是让这种感觉从他的心上滑过,而怔怔的望着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所以就是那个便条上的人,那个指引他生活饮食的人,那个给他留下淡水和问候的人。

“所以你就是……”

塔罗兰拖长了最后一个字眼的韵脚,他并没有在脑海中找到一个合适的称呼,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句,他只得停顿了一下;然后眯起眼睛,尝试把博士胸前吊牌上的字认得更清楚一些。

Dr. Somers

“萨默斯博士?”

“萨默斯就好,亲爱的。”

她微笑了一下,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半睁着端详塔罗兰的面容,在微弯的眉弓里,那个笑容仿佛持续了很久;她接着开口说道:

“生活时常让人迷失方向,不是吗?”

“之前过的日子称不上生活,那只是挣扎求存。”

“啊。”感叹声好似恍然大悟。“基金会。”

他回想起高楼之间林立的,带着同心圆徽标的水泥建筑,然后将它从自己的脑中划到嘴边。

“基金会只是其中一部分,它并不是生活和痛苦的全部。那些痛苦是逐渐出现的,就像是我的生活逐渐消失,”他的眼前闪过那些刹那明灭的事物,逐步消失的现实;“最开始,我发现某些同事的名字再也记不起来,随后是名叫比利时的国家和我放在桌上的马克杯。然后是我的脚趾,它们逐个消失了。”一阵幻痛,他继续说:“接着是蒙大拿州,群星开始闪烁熄灭。窗户在我眼前融化脱落,树叶从枝头消散。”

痛苦太过遥远,以至于他像是在讲述别人的痛苦,无目无耳无鼻无口无肢且赤裸的躯壳,也仿佛是他人目光下怪异的肉偶,而不是名为塔罗兰的他。

“……然后收容间消失了,宇宙行将烁灭。”

精神坍塌了,而这却是一场自然出现的意外。

博士看着他,眼中闪烁,等待着他继续下去。

“在一片现实坍缩的狼藉,以及狼藉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中,我逐渐理解了痛苦的全貌,那个在现实和我残存的粘液上大快朵颐,吞吃殆尽的事物,与我是紧密结合的。”他短促的嗤笑了一下。“它可以吞没星辰的光芒,但却需要我来帮他挪动叉子。它可以在没有秩序的情况下存在,却需要抓紧我,需要我维持存在。直至我麻木,或是放弃。”

他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吐出舌头。“那就是死去。”博士神情严肃,她看到塔罗兰笑了之后,才弯了一下嘴角。塔罗兰长吐了一口气,接着说:

“我没法描述那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时间在融化的现实里一同融化,无限的延伸下去。每分每秒都在颤动,有规律而无意义的颤动着。”几百万年,塔罗兰就在那里重复自己清醒时的行为,在梦境中醒来又在梦境中昏迷。当他在那里沉沉睡去,原先围绕着他的世界一时间便随着他感官的消逝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在折磨和新的折磨之间,只剩下恶兽的暗示。“直到某一天我意识到,”

“是我,我的恐惧就是我的自我。我是那个正在做噩梦的人。我可以驾驭它,让它横冲直撞——或是一同坠入悬崖。这一切都取决于我。”

“喝咖啡有助于发掘真理。”他补充道:“尤其是在海边喝咖啡。”又笑了一下,希望博士和他一起笑。但博士没有,她看着他。

塔罗兰小幅度地挥了挥手,“不必为听到这些事情感到抱歉,”但他被打断了。“我很抱歉,亲爱的。”

那个声音坦然而耻辱,“我很抱歉我不在那里。”这听起来不像是他已经听过很多遍出于礼节和同理心的无用安慰,眼前的女性正真切的为自己的缺席而感到遗憾。

塔罗兰拥抱了一下那位高挑的凯尔特女性,他想不到什么更合适的安慰的方式;博士向后仰去,但很快将又俯靠回来,双手环抱,回以温暖的拥抱。

松开双臂,塔罗兰接着说:“然后,我抵达了这里。”他原地转了半圈,权当示意:“这儿的生活和风景很美,脱离了噩梦的影响,我享受了失去已久的生活;但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他好似看出了萨默斯的疑惑,在她开口之前继续说道:“生活不是单纯的存在,或是规律性的程序。生活是……更具体的方式存在,会有更多可以看见和抵达的地方。”做梦的人希望能从梦中醒来,而非在美梦中安睡,这需要巨大的勇气来弥补梦醒后未知的部分。人们需要巨大的勇气来直面真正的生活。

“我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离开这里,到灯塔去。”他简短的总结了一下现在的目标。

萨默斯几不可辨的皱了一下眉,不舍的神色随着皮肤舒张一同流失了。

“那实际上还是一架风车;”她笑了一下,“马孔多最后的一架风车。”

风车和灯塔建在一起显然是荒谬的,但她并不是因为荒谬而发笑。“那么,你在等待什么,亲爱的?”

骑士正在等待天命之时,向巨大的怪物发起冲刺,当骑士知晓恶物的本质,是否仍会一往无前,义无反顾?

“门外正在下雨。”塔罗兰的神色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他顺承到问题的下游,目标明确而确定。尽管他还在担心很多其他的问题,灯塔是否真的值得他义无反顾的追求?所谓的生活是否比安逸更有存在的实感?他所搭乘的船只是否会被巨浪掀翻,沉入海底?但眼下,这些问题都不比滂沱的大雨更重要,他已经决心带着这样的疑问去思考和生活。

“马孔多在八月总是下雨。”她像是喃喃自语。接着,明亮的目光看向塔罗兰。“每天都可能会下雨,亲爱的,不要让它耽误了功业的铸成。”她从大厅水池边的沙发后摸出一把雨伞与一件雨衣,煞有介事的披挂在自己的手臂上。

他看着萨默斯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狂野而闪耀,笑意从她的瞳孔流进自己的瞳孔,进而从嘴边流出。博士拎起雨伞,在他的肩上点了三下。“起身吧,詹姆斯;‘漫漫长夜,终有曙色对天开。’”

笑意忽然停住了,他疑惑地看向博士的脸,他从未提起……

她把食指轻轻压在塔罗兰的嘴唇上,制止了他的问题。

“当你站在舞台上时,我在看着你;当你穿过大厅时,我在看着你;当你决定等待时,我也在看着你。”她停顿了一下,手指垂下,握起塔罗兰的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的茧层刮过他的手;

“我很抱歉一直没能做些什么。”她低下头,轻微地摇动了一下。

“现在,我也正在看着你,亲爱的。”

“请让我爱你,请让我理解你,请让我看着你。”

红发的女性抬起头,给了他一个长久的拥抱。看着塔罗兰逐渐接受,伸出双手,她轻轻地在他的额头吻了一下。

“现在,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詹姆斯。”

塔罗兰披挂上阵,将手放在门把上;他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去看萨默斯博士,而她正微笑着注视他的眼睛。塔罗兰的双手显得局促不安,像是金属一下就在他的手中变得滚烫,张开嘴——像是要叫出声来,要提一个问题,要等待一个许可。

“如果我失败了……”

萨默斯依然笑着,神色释然,轻松地接过他的问题,就像是男女之间所能做出最伟大的许诺,正如对着孩子所说出的那句言浅意深的话:“我永远也不会把你扔下。”

他打开门。



白色的巨石巍然耸立,上不见顶,直抵群星。

白色的巨石千疮百孔,旋风疾转,罡风肆吹。

白墙有洞兮,其数三千九百九十九。

白墙有门兮,其数三千九百九十九。

苍穹融蠹,形体朽烂,变作空气,流动漫漶,穿门过洞,和声韵集。

于是分割的事物凝聚,一如片段的渴望。其厚重如胶水,一如万物的泪。滴落流淌成一个共同的声音,基由那白石之口发问。

巨兽问骑士:“乌有之人,你乃何许人也?”

乌有之人说:“我是任何一本英雄故事里的主角,而且我知道我不只是一本书中所提到的角色,我可以是法国的十二近侍,甚至可以是九贤者,因为我必将功勋显赫,不仅胜过他们每一个人,甚至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我。”

恶兽嗤笑,挪动其身,巨影微斜。灰白的天空上,此时缀着一颗名为太阳的星星。


陶器问陶人:“此时为何时?”

乌有之人答曰:“四时。”

陶器问陶人:“此处为何处?”

乌有之人复答:“四处。”

陶器哀叹,咸感不安:“此时迟矣,此处远矣,不能自知身处何时何处,万事休矣。”

乌有之人回之:“既不会太迟,也不会太远,这个名为‘此处’的岛屿,无处不在。”

小壶颜色火烧云,谈笑悬河水泻银。漫说陶人与陶器,孰为陶器孰陶人?

门户大开,孔洞龟裂,陶笛嗡鸣,涛声大作。孔洞后,可瞥见比视觉本身更为古老的颜色。


他向前,或是向上,抵达尽头,或是顶端。

白石开口,以沉默发问。



塔罗兰回答:

“是我,让我进去。

我并非要寻求永恒的庇护。

我并非不快乐。

我并非无家可归。

我的世界值得我回去。

我终将大步迈入,大步迈出。

我将以言语与行动

证明我曾到访,

即便没有人会相信此事。”



门打开了,茫然谛视着那光芒的心,一片寂静。大海荒芜而空寂。

最初那门是窄的,只许他一人过。

此洞可通。

他向前走去;门廊逐渐变得宽阔,干燥,有光。

直到尽头。那里是另一扇门。

它被推开了,吱呀作响着,沉重,斑驳;门把手干涩地下折,锁也松开了。

他迈步走出门廊,踏在水泥的台阶上。干燥的空气吹过,停滞,又吹走。

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喧哗,没有骚动,没有狂风,没有呼号。

门把没有融化,门板也没有融化,墙壁没有融化,脚下的水泥台阶没有变成灰色的泥浆把他吞下;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3999,只有门外的世界,和塔罗兰自己。

晚风吹过,掠影如前,树叶疾转,群星徐缓。

他抬起头,遥望行星,仿佛这天穹就是他的对象,他在彻夜研究。

星空广袤于他眼前,旋转,舞动。中间隔着空气和尘土,夜风拂过他的两颊;蝉鸣飘进他的双耳,盖过了一刻不停的涛声。一切正富有节律的运动,天体按照内在的规律,以狂热琐碎的精确运行着。未被延误,与之无关。

如此就好。

整个现实不会忽然融化坍塌,他不用再知晓世间万物如何运作以弥补现实的缝隙,不再有吞没万事之恶兽收容于万事谬误之所,塔罗兰已从自身的囚禁中解放了自己;

他乃自由赋格之人。

群星不待,它们继续投射光芒,活着的,绽放的,衰老的,死去的星辰也放出一道死去的光。燃烧着,怒斥着,照亮又一个良夜。她们会知晓自己对于其他星体的意义吗?他们会在乎自己对其他星体的意义吗?不知道,意义寡淡,寥寥散于宇宙间的虚无之中。毋需追随,不必咀嚼。灰烬和碎屑的彼端或是荒原,或是一整个平和欢欣的世界。千阳闪烁着,明灭着标识出宇宙的形状,为海上的旅人指引着方向。

万事如星,他居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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