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无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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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23号凌晨三点,我扔在枕头边的手机屏幕亮起许久后熄灭。当时我尚未知晓那就是A发给我的最后留言,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过把她设置为重要联系人的举动。一觉醒来查看聊天界面,夜间模式下各种琐碎句子堆叠的黑色方块占据了视野,无一不是各种电影和戏剧的文本。我再次确认距上次联系A已两年半有余,不知道她为什么半夜发神经倾倒这些被我遗忘很久的遥远符号。我不断滑动屏幕试图找到最后一条消息的发送时间,却意外发现是张樱桃树的图片,配着一句台词。

“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这片樱桃园,我要如何活下去。”

没来由的预感刺痛着中枢神经。我希望自己是在臆测,但某道更清晰的声音在对我说:“她真的不见了,你能想到的。”


很长时间里我都在尝试遗忘关于A的一切,但往往这种尝试本身就说明着徒劳的意味。

A说过她很喜欢剧本,将来会成为一名剧作家。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自然流畅,像是未来已经透过某种方式事先传递了结局。A进入我视野的方式同样富有戏剧张力,四月的某个雨天里她在学生公寓外拦住人流,不厌其烦地询问这是不是某某同学的现居住址以得到答案。很快,正为毕业答辩和潜在实习机会焦头烂额的我发现自己的名字传遍了素来死水般的各类校友群,并被告知一个陌生女孩已经在楼下等待了至少五个小时,整个本科年级都没有关于她的信息。那个下午我受到的关注可能超过了整个大学生涯总和。雨没有停,街头的行人依然稀稀疏疏。坐在出租车上的我觉得故事开头充满了日系轻小说的既视感,以为是过去的幽魂找上了门,顺手挂断了我妈半年来的第一次来电。

A的确在等我。宿舍门前穿着米色风衣和黑色衬衫的年轻女孩撑开伞站在原地,水珠从伞沿滴落,脸庞线条柔和,轻盈又完美无瑕地嵌入进了环境,让人想起易碎的纯净素瓷。没有谁会愿意去打扰她,哪怕这场雨永不停歇。——无需揣测,可以想象这个女孩在任何地方都只会是全场的焦点,也正是带给我麻烦的始作俑者。我必须承认那一刻A的美超越了我能理解的规则,像是现实不该默许的造物。

然后我上前去,她显然有所预料,没有自我介绍或者道歉环节。A问我:“你有没有看过一场能把舞台化为现实的剧目?”


和A在一起的日子里我被她拉着看了许多电影和话剧。我没有想过这座城市隐藏着如此多的剧院,仿佛一夜之间破土而出。有时A会和我缩在三十几平米的租屋,关灯看那些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或者更早的类型片;我想象自己正用一层层拼装的彩纸包裹火种,也许最终会得到包装妥帖的内部空心艺术品,也许除烈焰和灰烬外再无他物。只有一个肯定的推论:我们不可能永远处在这种状态。

我明白A在追逐什么,但我没有决心告诉她剧组解散的事实。我不可能告诉她名为LG的男人已经消失了很久,演员们不可能永远群聚,如今没人能只为戏剧而活。LG最后一部剧目的结局正是自己扮演的谋杀者不断逃亡离开幕前,不作宣扬的淡出比浓墨重彩的死去更值得诘难。总有人相信剧组会回来,但我不会。这个时代连看书的人都越来越少,难道要用可笑的戏剧映像去打动观众?我无法理解。

A最喜欢的电影是《后窗》。她认为只有把文本作为最后叙事手段的影片才是她所指的“电影”;姑且不论这种看法争议程度如何,这部希区柯克的经典之作被A拉着我反复观看了数次。当电影也保持噤声时A的侧脸忽明忽暗,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放大成某种后来不断回想却再难体验的幻象,也许那些瞬间我有过挽留A的念头,但也只会在电影结束的一刻如积雪消退为无色。

A说《后窗》的结构包括几大部分,最简单的一处是被偷窥者,情节发展和叙事冲突都由这部分驱动,通过文本就能补全;然后则是主人公所处的偷窥者,直到最后爆发桥段这里才被波及,大部分信息是隐性的。A在这里停止分析,于是只能我接上她的思路:第三处是观众,观众在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观影,是偷窥行为的享乐和满足。

“错啦。”A从怀抱里挣脱起身,转头看着我。她的面容藏匿在阴影,五官却精致分明,像是古典雕塑家竭尽一生的手笔。A不再说话,突然间万籁无声。

没有拉上窗帘的房间外正对着晚高峰的十字路口,那些来源不同的灯光制造出无数的虚像连带夜色倒映在透明玻璃中,像是黑色背景宇宙下漂浮流淌的星系。我们熬夜到困意来袭后沉沉睡去,了然只有做梦才能拯救彼此。不去想该从哪里挤出下个月的水电费房租,不去想漫无目的的简历投递是否会像电诈般得到回应,不去想那些深处的被写完扔在角落的拙劣剧本,也不去想A没来由的出现和成谜的过去:只是做梦。

第二天是星期六,被雨声吵醒的我睡眼惺忪,试图拖延起床的时间。大概八九点,A已经不见了,她说过自己要去某家火锅店打零工,留了张皱巴巴的纸条。我没有看纸条内容,尽力把它捏成球形,扔进充满铝质易拉罐和卫生纸团的垃圾桶。社交应用上A的状态总是离开,头像来自《玲音》女主角,被一层浅白覆盖。那是部实验性质的动画,只记得主题曲很好听。

披上夹克外套,我翻遍整个角落的储物箱都没能找出一把可以撑开的伞。伞柄被灰红色的锈迹缠绕,黏着在中棒的罅隙侧,像纪录片里废弃工业基地确诊衰败感染的晚期,逼迫我在楼下的商店用所剩无几的钞票为它付款。商店老板说,你上个月不是买过吗。和老板的交谈使我怀疑是否视线之外的时间流速有悖常人认知,花在春日枯萎,熊在夏天长眠,几周前的日用品开始发霉。好在这些琐碎的遗憾都可以无所谓,为了高兴一点,我愿意把今天当做适合吃火锅的日子。

雨天的火锅店顾客零星,何况还不是主要营业时段。我询问店主A的去向,被告知她一周前就已经付完薪资,意料之中地不在此处。整个店的装潢把不大的空间分成一块块区域互不干涉,有时能听到其他桌不明所以的笑声和嘈杂人语。点完一锅自助鸳鸯汤底,身上的钱已经不够我坐公交车回去。蒜泥蚝油葱花香醋鲜抽姜末花生碎,蘸料的配方是整个过程最具仪式性的步骤,但我只会每样往碗里加一点,然后把麻辣肥牛蟹柳毛肚鱼丸羊肉卷素菜不断涮进沸腾的锅。A大概也这样做过,她是会雨天独自吃火锅的人;就像此时此刻火锅店外行色匆匆的过路者如果因无聊看向泛着雾气的玻璃幕墙,会发现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正喝着啤酒,猜想她刚刚结束情感关系或者遇到了人生难题,而不可能是在等雨停。

把最后一个虾饺咽下肚,雨还在下,我知道该动身了。


即使打伞雨天里待得够久也一定会被淋湿,这是我花费一下午证实的真理;穿梭在城市的路口也不会让自己像是日剧里独自神伤的女主,毕竟连共情的价值都寥寥无几。我没有找A,一个人去了趟东郊即将拆除的废弃剧院,那是座上世纪的建筑,学习了莫斯科五十年代的风格。从没人看管的工作人员通道入内,环形戏剧厅漆黑一片,摸索着才能找到顺次而上的台阶。曾翻阅过的意象库此刻开始流转:求告、复仇、无意间酿成的罪恶、因平庸犯下的错误、必须以所爱之人的牺牲、事实造就的背叛、人与神之争……舞台的悲剧为取悦阿波罗和狄奥尼玛索斯上演,剧组散发出馥郁的芬芳吸引观众如蜂群般涌入子房。LG曾经演出的地方如今被一张差不多A1大小的画纸拒绝,没有均匀涂抹的胶水风干凝结成半透明的块状,上面用红色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清远市戏剧剧院 今日无剧目”,张贴于空空如也的节目表附近。

LG的剧本有些烂有些好,但观众们不太在乎,他们要看的是有别于生活的刺激,没有哪场演出能在这个领域胜过剧组。一把空弹匣的左轮手枪不断扣下扳机是件无聊的表演,然而一旦知晓子弹的存在,每次发射都代表着生死概念的升华,尤其是处于当事人并不知情观众却默然期待的场景。这就是戏剧性,LG用大众文化和三流水平的喻体向我解释过。可能曾经我没有那么喜欢戏剧,只是因为后来不断回想,直到一天发现回想一件事的时间已经比那件事本身存在的时间更久,才明白爱好是构成习惯最无关紧要的因素。

我坐在黑暗中等待谁来把幕布拉开。在快要睡着的刹那,A的声音终于响起。

“你为什么不走呢。”她说。

虚构的假设变成了现实,她出现在这里是无可置否的证明;如果天黑之前什么也没发生,我就会只当做是庸常生活的插曲,继续拖延倒计时至厌倦的一刻。但是她没有,选择如此巧合的登场,邀请任何人聚焦于她。

“我以为你不是……你很久之前就来过这儿了。”

A摇头:“其实是今天。你是我第一个找到和他有关的人。如果你不来这里,我大概会走,怀疑你和他究竟是否还有过关联。”

A眼神里有片刻明亮的雀跃,那是我未曾见过的景色。LG于她意味着什么,我一度不明白;她抱着缺乏说服力以爱好为名的借口和故作暧昧但又显得直白的姿态,一点点侵蚀本想从旧日漩涡中抽离的我。

“你一直在找LG,就像沙漠中的将死之人渴望绿洲水源,就像无名的灰烬渴望余火,就像故事渴望结局。”我突然想笑,声音却硬生生卡在胸腔,然后迅速地干瘪,变成路边一束失去活力、枯萎凋谢的冬菊,“你是LG的角色,你是LG笔下的人物。他把你塑造出来,然后弃如敝履,所以你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所以你要找到剧组,你要找到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编剧、三流业余演员、殿堂级的小丑、舞台幕布下的弄臣,你要回到创作者的子宫。”

我以为A会给我一巴掌。在话说出口后我就明白这是先于理智的激怒,我想从她身上看到气急败坏或者不可置信,然而A没有说什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点点头。

她根本不在乎这个。

这个事实堵住了情绪宣泄的意义。A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从虚构中脱胎,她要找到LG是一种本能反应,正如人需要呼吸,对呼吸的讥讽无法动摇事实半分。LG的确在这里落下谢幕,观众们为了扣人心弦的表演献上热烈的掌声,那是超脱庸常的体验,是无法在别处找寻的感受:舞台冷清低沉,每个人反而沉浸在被剧目催发构筑于想象中的幸福和狂热。我一直坚信,LG提供的是某种神化的隐秘事物,直到他再无踪迹,变成在基金会理念下的受难符号。

“我不知道LG在哪里,”字句冷漠地从口中迸裂而出,“也许他死了,也许变成了匮乏的普通人,也许他明天就会出现。”

“你不希望他回来吗?”

“我放弃了关于剧组的一切联系,选择重新作为一个正常人学习、工作、人际交往,并预感到未来注定的庸常。我知道剧组只要愿意让角色停滞在舞台上便能使“剧目”留存直至永垂不朽,可这个时代里并非小小的伎俩就能骗过作为秩序准则的庞然大物。LG的消失正说明了这点,只要那些执掌规则的台面组织想要抹去刺眼的钉,艺术或者非艺术的理念都无所谓,不过最终成为一缕漂浮在蔚蓝天空的轻烟,它们容不下这些。”

A疑惑不解,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现象:“可是你的存在就是LG存在的理由。”

她没有开玩笑——事实上她可能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开玩笑,她盯着我,依然穿着那身初见时的标志性着装。

“为什么?”

“你不觉得,我们之间的每个回答,都更像戏剧的台词吗?”

好像突然有炸雷在耳边轰鸣。我盯着A的那张脸,依然光鲜亮丽却愈发不似真人,过去的幽魂被包装成现世的遗物,她说她要找到LG,她以为她可以。我想起LG和我的初见,他在表演一出悲剧,内容关于一个患有歇斯底里的男人如何避免自己的人际关系不因此分崩离析;其中一幕是LG在家中对女友的暴力和事后遗忘,LG以他近乎真实的演技博得观众的聚精会神,而女友则从头至尾背对观众没有出声,大约是某种类似模型的道具。结束后来到休息室,LG边脱掉那身小一号的白色衬衫一边向我这个不速之客打招呼,询问我感觉如何。我记得那时我十五岁,LG体型高瘦,及肩的长发并不凌乱,让人想不到他正是这幕戏的编剧兼导演。

“我很少见到年纪这么小的观众。”LG倚着墙,带有分寸的浅笑。

“你现在见到了,”我努力不那么拘谨,“我是一个人来这里的。我想知道……嗯。”

很显然当时的我并没有明白这句话可能带来的风险,只是固执地在表达一种相较同龄人不太寻常的特质。LG显然有些惊讶,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没有购票的情况下来到这里。LG问我最喜欢哪部分,我迟疑了半响,诚实地回答我更喜欢那段家庭暴力的戏份,包括桌上积木的倒塌和男人的痛哭流涕。

LG可能第一次在这段对话中起了兴趣:“为什么?”

“因为是一个人用工具在打另一个人,但看上去他们都很痛苦。我并不知道丈夫还会殴打妻子。”我说,“观众也能体会到,你的演技很好。”

LG没有应答,我以为这只是惯常的谦逊,不由得丧失了兴致。就在我打算离开时,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提着医疗箱走进来,我看见她用嘴咬着衣服,身上有几道淤青。LG缓慢地开口解释:“她是我们的演员,也是我的现女友。”

很久之后比如现在回想我们的初遇,我不得不承认LG并非是什么传统意义上具有道德的异常艺术家,更可能是一个患有歇斯底里的男人,这就是他和他的同僚们的差异——至少剧组总是和其他异常社团并列。从那时起戏剧的理念就开始被剧组用于与真正的日常结合,LG在不断证实他的想法,也许有一天他甚至会说基金会也不过是许多人走上舞台乐此不疲的表演。可是LG失踪了,我看着他在我眼前消失无动于衷,恰似我用尽全力从漆黑的观众通道跑出戏剧厅,把A一个人留在原地。为此我从一座城市去往另一座城市,做一些没那么喜欢但也不讨厌的事,竭力忘记所有会影响明天生活的因素。我也许会梦到科幻动画片的主题曲旋律,也许有一天会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叫做《Duvet》。A留下的痕迹只有那个灰色的头像,下面标注着一行小字,“最后一次上线:三年前”。那是我离开A的半年之后。


我现在在一所高中当语文老师,我的母亲对此非常满意,作为一名半官方性质的雇用奇术师,她也不希望我踏入帷幕内的任何领域;我们鲜有联络,一方面在于从小开始的教育缺失,另一方面在于我很难对那张现在看上去比我年龄大不了多少的脸喊“妈”。按照母亲的说法,即使我这辈子什么都不干她也足够养活我,因为诸如“捕猎绿型”、“完善奇术体系”、“加固仪式”之类又危险又受苦的不幸她们那一辈已经体验过了;一个了解帷幕而避免踏进其中的人才是最安全的,她从小便如此告诫我好奇心和探知欲的危害。

庸常即是美德。

有时我恶趣味地想到,她是否知晓基金会通缉名单上的危险分子一度与我关系密切,是否会对自己期望的落空勃然大怒,是否想过弥补一个单亲家庭的种种遗憾,是否有一刻后悔让我出生。某次课堂上讲到《项脊轩志》的文末结尾内涵,一个穿着宽大蓝白色校服的短发女生举手问我归有光是否后来又续弦娶了继室,我明显感到她对这个问题的兴趣高于文中的“欢愉惨恻”,只好点点头给出肯定的答案;全班哗然哄笑,然后我翻篇回头开始讲解生僻文言字词,一句句解释一个明朝男人的落寞,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出售他们未来可能性的商贩。母亲偶尔发起一通视频聊天,讲述自己的职称之路如何走到顶层,如何过拿着工资干最少活的日子,最后以询问我的生活境况结束,话里很少有常人父母对子女的紧迫感。

关于A的一切近乎一把通往别处的钥匙,A的失踪也是。很多时候一些人会突然消失,有时候又会突然出现,大家都见怪不怪。我开始备课,制作简陋到没有动画的PPT——其他语文老师貌似都掌握这项技能,插入文本框、设置背景环境、预览幻灯片放映……那棵樱桃树的图片在我脑海里持续跳动,一根钢筋在血管中横穿直撞。某道清晰冰冷的声音在对我说:“她不见了,你能想到的。”

从这里回去的火车只剩末班,所以充分体会我妈多次讲话的要旨后,一个冒着重大教学事故风险的计划自然而然地被敲定。我相信我的学生并不需要像我这样的老师,归根结底他们正在编织属于自己的谜,了解谜底的人只会一代代越来越少,好比那些一代代死去和消失的异常。火车规律的噪音持续到太阳落山,重回清远时街景笼罩着一层薄雾般的辉光,很快被夜色吞没。我碰运气地发现那间当初租住的房屋居然仍旧能被NFC感应门卡打开,查询房东后才听说有人提前交了十年的房租——想必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只有我妈那种会被男人甜言蜜语哄骗的傻白甜,宁可这么干也想不到买点商品房当包租婆。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知道那棵樱桃树就在这座城市,LG离开的地方,A还是找到了那里。

清远三面环山,只有北边是多年来的传统交通要道。当地曾一度响应上级号召提高旅游业发展,可惜大多数所谓的“景点”都乏善可陈,如今依然是一个小型的四线城市在地图上不为人知。母亲说她出生时清远尚非如此,但四十年前究竟如何已经无法想象。我坐上往东郊驶去的公交车,不断向东越过废弃剧院,就是清远居民称作“樱桃崖”的地方。樱桃崖并非它本来的名字,但作为景点究竟叫什么的问题已经被大部分人忽略。据说有关部门的最初企划是引入樱花之类的观赏品种,但最终一字之差变成了樱桃,随着旅游热潮的冷却如期烂尾后反而成为了水果销售来源,但到底有多大的经济收入还尚待商榷。当地人谈起樱桃崖往往带着无奈和调侃的语气,说不上讨厌或者喜欢。

夏末的樱桃树都已经采摘,夜幕下分不清和其他林区的任何差异。在樱桃崖项目成立前,这里本就有上世纪用于基础建设的铁道,现在只有偶尔的货载动车开过。有的年轻人喜欢在铁轨两旁的水泥斜坡上用各色马克笔或者油漆写满大大小小的句子,有些是青涩告白,有些是文艺泛滥,还有些无法辨认的痕迹。上世纪的火车基础设施安全设计简陋低效,从斜坡吊下径直就能碰到中间仍用木枕稳定的铁轨。沿着斜坡走到被山体挡住的尽头,我看见了A的身影。

A把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绳系到腰上,整个身体悬在铁轨侧边坡面,另一端绑死在坡顶不知道谁种下却被砍掉枝杈的、很多年前的樱桃树。风把她的身形吹晃得像一片正在坠落的叶,我想象不到她的表情。

我想过很多见到A的话,大部分是问候和呐喊,但A拒绝了这种可能性。无数个问题在喉咙盘旋,然后消逝在风中。我勉强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功能看清周围环境。A望向我,好像在唱一首歌。再次确定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

五年前LG也在这里告诉我他要表演一场剧目,清远对他有着不同的含义,他说正是我的母亲一手操纵了对异常界的再次清洗。彼时的我无法辨别这是掺杂真实的攻心之策还是随口胡扯的剧组式恐吓,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搞得像是被审判的罪人,没有想过自己本可以拿出基金会二代的余裕。LG双脚蹬踏在大概70°的斜坡上,抓着吊绳,好像是某类极限运动爱好者;然而我知道LG只是在表演,他根本不需要多余的饰物。一瞬间我突然理解A告诉我“错误”的原因,注视着荧幕的观众们正自以为安全地观看,却又被后来的人们当做谈资消费。被我傲慢地分析品味时,LG又是否正在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切,嗤笑着幕间的重复,为我困于不可得之物而肆意大笑。我莫名觉得A此时此刻更像一个真正的人,也许她尝试过和更多与LG有联系的人在一起,在某个房间、在某个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怀里,询问所有和LG、和戏剧相关的事物,像和我那时一般,度过漫长的白昼夜晚。

铁轨远处的红黄灯闪烁飞驰,我拉着那道吊绳,感到无比沉重,宣告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即将化为齑粉。手机发出的白光森然,随后恰到时机地逐渐黯淡。我大声呼喊着自己觉得陌生的句子,质询她为什么留下一道道暧昧的线索引诱我重回故地。多普勒效应下的鸣笛声从平变尖,在某一刻后突然连同风声归于沉寂。

我抓着绳,眼前只有空白。云层隐约勾勒出轮廓,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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