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焚尽,群猫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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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猫不语

叶韶天记忆里的家乡,是由积雪、金顶寺庙和路边的喇嘛组成的。雪总是从十一月开始下,最初是粉末状的一层,走在街上容易打滑。随着车辆都装上了防滑链,积雪也就到达脚踝深了。起床得晚的话,路上的积雪都被铲到两边,被路人的鞋底踩过后,被压缩变硬的同时变成脏污的黑色。广场上的积雪会被堆成两堆,一个高,一个低。低的雪堆就成为了小孩们的游乐场,经过一天之后雪堆压得很实。山上的雪则是松软的,只有一两串脚印沿着石台阶向上或是向下。踢一脚树,雪就会落在地上和头上,把脚印盖住。

山上的寺庙总是飘着烟,除了烧香以外,也会去捡松树枝条来烧,云雾缭绕,香火很旺。寺庙的顶是金色的,小时候以为那是纯金打造,总是想着如何偷个一砖半瓦的。寺庙里除了游客,最多的就是喇嘛和猫。喇嘛穿的衣服和藏装很类似,不过并不会像穿藏装一样把左手袖子脱下缠起来。叶韶天小学汇演时穿过藏装,讲究穿起来很复杂,露出左袖的感觉也很别扭。猫们其实并非钟意寺庙,它们只是无论何处都存在,一面慵懒地趴着,一面用好奇的眸子四下张望。

“那个……您好?”面前的男人适时地出声提醒,在叶韶天更多的记忆像地里的玉米杆连根拔起之前,及时将他的注意力从遥远的大山深处放回了这个站点角落的问询室。于是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展开的记忆和逐渐神游的意识在叶韶天的控制下落回手边报告上的那个小小注脚。他没想到自己家乡的情报会以这种方式来到自己面前,成为疑似异常现象的发生地。

一天前,接到藏传佛教与藏族民俗研究中心的收容物遗失报告后,莫方带着他的队伍前往事故发生地进行再收容行动。小队进入山区之后随即失去消息,一直到今天才在高速公路入口处发现昏迷的隆商要。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叶韶天稍微清醒了。他挂起平日里工作的微笑,对隆商要说到:“所以,请你说一下这几天你们小队的经历,这会关系到站点对于后续行动危险度的评估。”

“没有……我完全失去了那天的记忆。”隆商要的语气平淡如水,好像是在描述某个与他完全无关的人的现状。

“你的记忆缺失到了什么程度?你记得与你同行的队员吗?你记得行动之前得到的指令吗?”叶韶天在笔记上写下“失忆”两字,随后看向隆商要,后者看上去正在思索。

“小队成员:队长莫方,队员王风沧、林江,临时联络员隆商要……”良久,隆商要才开口,随着一个个名字从他嘴里蹦出来,他的眼神流露出一丝疑惑,又是好一会之后才开口:“没了,就我们四个。”

经过一系列基本问题——譬如生平经历和异常接触史——的问答之后,叶韶天感觉已经差不多该结束了,于是说到:“根据你的体检报告,你一整天都没有过进食,我们的谈话结束后就会给你进行护理和治疗。你现在感觉饿吗?”

“不,我好像没有感觉……”

“行吧,今天就先到这里。明天我们会对你进行一个疗程的记忆巩固训练,或许可以为你找回丢失的记忆。”

“好的,多谢。”

叶韶天收起记录,向隆商要点点头,走出了问询室。夏天刚过去,但是气温仍然居高不下,站点的中央空调卖力地喷吐着寒气,让刚刚从封闭空间出来的叶韶天打了个寒战。不知不觉,他的后背已经沾满了汗水。


“咚”地一声,越野车经过了一道减速带,短时间的下坠感让我突然惊醒。

“怎么了,老隆?”莫方坐在我身边,问到:“你这是做噩梦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浸透。

自己熟悉的地名成为了自己任务的目的地,对于一名基金会员工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尽管自己负责的只是后勤与临时联络,但是一想到老家可能出了什么事,我的心情也并说不上有多好。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高速公路已经可以直达城外,原本半日的路程已经缩短到三个小时。随着穿过隧道密集区,雪山便远远地立在了我们视野的边缘,更多的山脉绵延不绝地从四面向中挤压。我感觉到我的记忆久违地回归到脑中,那种被群山环绕的逼仄感被我差点忘记,如今俯仰之间被我再度拾起。我刚刚的梦境令我心底总是压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就像是被不远的天空下若隐若现的乌云。

这也并非是一个比喻,因为就在我们的目的地,乌云已经悄然聚集起来,并在我们的车进城的一瞬间,凝结成水滴砸了下来。如丝线般的雨幕中,街景变得若隐若现。隔着雨帘,我看见行人匆匆的神色,橙色路灯在雨中变得暧昧不清,融化在夜色里。山上也有灯光,却在靛色的山体衬托下好像一片触手可及的星空。

多年未曾来过,城市变得些许陌生。或许以前的老街已经改头换面,土气的招牌也变成了木质牌匾,搭配着木立柱和刻画有云纹和八宝的立柱底座,藏族风味比起以前要浓厚很多。虽然已经入夜,但是道路上车流量很大。由于城市天然地被大渡河分为东西两边,于是车道也就变成了隔河相望的两条单行道。河水和记忆里一样的湍急,此时正是秋天,水位已经不如夏日高涨,显露出降低的态势。

晚饭在“聚福园”,一家开了快有十年的老牌家常菜里解决。宫保鸡丁里,鸡丁多得不像话,和站点食堂高下立判。硬菜有一锅红烧排骨和一条蒸鱼,这样的水平确实不像是外出任务,更像是公费旅游了。我瞥见莫方站在窗边,窗外是浓得溢出的夜色,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我靠上护栏,看见他嘴里叼着烟。

“你在这上学吧?我记得你是二班——回小。”回小,是在广场斜对面的小学,全称是回民小学,尽管小学和回民唯一的关系是学校背后的清真寺。

“我们俩是同一届?”我问他,我的确不清楚其他班的情况,没想到他认识我。

“同一届。”他点点头,“你考到了内地,在年级里还挺有名的。”

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怀念,对过去的追忆让他的思绪从大脑皮层抽离,弥散在凝结的回忆之中。良久——久到烟头在他手里发散着无趣的光,最后在滤嘴处熄灭——他把烟掐灭,尽管已经不用这么做了,然后问我:“明知道这里出事了,还是要接这个任务?”

“你不也来了?”我没法反驳,只能反呛他一句,随后我们在雨声里陷入长久的沉默。沉默的最后,他把烟头扔进垃圾桶。

市招待所就在聚福园旁边,而从招待所末端的楼梯间进入,螺旋向下就到了基金会的小型驻地内部。而藏传佛教与藏族民俗研究中心的主体建筑就这样藏身于这片老旧的住房区中间,从外观上没法分辨这沾满尘土和被高压电线缠绕的楼宇,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角度把自己隐藏起来。

跟驻地负责人简单沟通以后,我们决定次日一早出发。深夜,总是不免要回想起什么,要念着些什么。我对山的记忆,停留在尚且懵懂的儿时。那时山很高,在四月八,本地节日“转山会”上,家人总是需要一整个早上来攀爬。到了跑马场,庆典通常已经开始了。还记得我对那些节目的印象都不深,似乎也就是民族舞蹈一类的。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只有在所有节目结束之后,从跑马场一头展开,覆盖整个场地的巨幅唐卡。

细致地描绘着佛教元素围绕在慈眉善目的佛像周围。但是当时的我只是单纯地被画作的占地面积所震惊,直到现在他也说不出那佛到底是谁或者各个细节有什么意义,我只记得在所有人开始收拾东西时,在远处徘徊的群猫们敏锐地四下张望。它们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的神色,从各种角落里钻出来。等到山开始变矮,每次登上山顶的时间越来越短时,我家搬进了大城市,将那些每年一见的繁复花纹,那些藏床上刻画的八宝图样,永远怒吼的大渡河和那些泽仁降措或松安多吉一起彻底地抛在了脑后。

我终于是没法入睡,蹑手蹑脚走出了招待所。雨早就停了,天空现在是澄净的深色,几缕云朵悄然飘过,被街灯和霓虹灯管染上复杂的颜色。街对面,酒吧招牌的部首似乎坏了不再发光,留下“酉”徒然闪烁着。街上很安静,在这极端的寂静中,尖锐的叫声穿破了街道、云朵和夜空,回荡在两座山之间的区域。

无论是谁曾在何处居住,总会听过夜晚此起彼伏的猫叫。随着尖锐的第一声的到来,更多的声音便扬起,汇聚成类似婴儿啼哭的声音。有时,这婴儿好像受到伤害,发出一种刺破耳膜的尖叫,挠得人心里总是不安。小时候,我总是很怕睡觉,因为如果没能及时睡着,那些令人惊恐的声音就会如期在城市里响起。我躲在被窝里,想象一个正在遭受某种非人折磨的新生儿,一种起伏的艰涩乐曲,而年幼的我常常在最后一个音符之后才能睡着。

夜还很长,我忽然想去看看这些猫叫的源头。这是一种刻在本能里的好奇,一旦被引起就没法再压制下去了。我循着尖叫走去,那是一个小巷,用于连接河边的大道和靠近山脚的居民区。小巷外有一扇半开的铁制大门,我侧过身子,试图从空隙穿过而不发出声响——但是我还是碰到了铁门,难听的嘎吱声立即响起,后者微微转动了一个角度,这才足以使我进入。

小巷的两边是公寓,抬头看可以看到各色窗户一个一个排列着,不远处的一楼窗户开了个窗口,上面贴着字:“包锅子盔”,我看了好一会才发现其实是包子、锅盔,这是一个阳台改造的早点店。透过关上的窗户,我看见垒起的蒸屉和塑料杯装的豆浆。再往前,有点着灯的、被划破的招牌,有用粉笔画的图样和数字,再经过一台变电器,我与尽头的垃圾箱上蹲坐着的猫对视。

它没有尖叫,见了我也没有反应。只是在夜色中,发出绿色光芒的双眸淡漠地看着我。我惊觉那些叫声在我步入铁门时就已然消失,巧妙地借用我推开大门发出的声响悄然停下。它不紧不慢地舔舐前爪,在一片寂静中,更多的猫从房顶、通风管道、变电器等各处涌出。借助远处的路灯,我勉强辨认出这些猫们大小、花色都各不相同。我冷汗直冒,知晓自己遭遇了某种事件。我缓缓将手伸到腰间,摸出了我自己的康德计数器:廉价塑料质感的外壳摸上去有些凉,但是的确让我冷静了下来。读数无声地攀升,最后在一个边界值上下波动。这种程度的绿型我应该是见过的——好吧,我搜肠刮肚半天之后,承认了自己从未遭遇过如此程度的异常现象。

我感觉双腿发热,我的身体在提醒我:“逃”,但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没法逃,无论对方是谁,在一瞬间就能以某种方式将我抹杀。对方还没有出手的原因,我并不清楚,但是逃跑不会是最好的选择。

最后,我看见黑夜涌来,我终于是拔腿逃走了——在雨后的夜巷,唯有猫们缄口不语。


其二:光死秋

向上级发送了首日对话报告之后,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七点:当然,这个时候并不算晚,因为太阳还没有落山。吃完晚饭,还有时间能在站点外围稍微转转。叶韶天总是不经意地想起隆商要古井无波的深暗色的瞳孔,它总是不经意地四下旋转,随后立马回归原位。

总觉得和什么东西似曾相识。

虽然想到了什么,却无法把印象中的任何一样东西拿出来,这种抓心挠肝的感受实在难受,叶韶天绞尽脑汁,仍然没有头绪。逛了一圈,却搞得自己更难受了,他回到站点,打算直接回宿舍休息。

猫——

自己的一部分大脑私自运转,给另外的部分扔来一个意义不明的单字。

是猫。

叶韶天意识到,脑海里突兀显现的这句话像是某种提示,荒诞地跨越了时间与空间,把寺庙大门上趴着的猫的眸子与今天下午遭遇到的一名失去记忆的可怜人四下的张望联系在一起。随后他才明白,这并非是什么命运的暗示:漆黑的走道里,好几双明亮的眼睛缩在角落里,盯着闯入这片空间的外来者——尽管事实上它们才是外来者。

站点停电了?为什么有猫进来了?还有人吗?

叶韶天的大脑中立马闪动着无数念头,他的身体则是悄悄地静步前进着。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并不能瞒过那些猫,但是潜意识里似乎并不想发出太大声音。他摸到了开关,略带黏湿的手感让叶韶天的心脏漏了一拍,但是他还是决定按下开关。


我苏醒时,天空是凌晨的白。阳光的颜色有些奇怪,我感觉自己身体很轻,直到眩晕的大脑恢复,我才发现自己之所以感到眩晕,是因为我的视角变得紧贴地面。我本能地想要爬起来,身体却告诉我我现在正在站着。

我试着行走和奔跑,于是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松就跑了起来,一跃而起就是自己的几倍身高。最后我跳到“包子、锅盔”的店铺前面,坐在台面上,看见窗户反射出来的一只花猫的身体。

对于猫而言,失去红色视杆细胞的它们看到的世界略微有些失色。我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被调灰了,而信号灯和阳光则完全是灰色。这种颜色的光好像——死了,像是死掉的光。我知道这种描述有些过于抽象,毕竟光本身并不是什么活物。

此时,越来越多的人从公寓里走出来,我透过窗户看到店铺老板点起灶台,他走到阳台来拉开窗户,我就向一侧跳了下去。除了光,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被划破的招牌里,我看见了用一串线串起的眼珠。很明显,我还是人类时并没有发现这件事,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安涌出。我跟着上班的人穿过大门,真实的城市展现在我面前:那些路灯的灯罩内是一簇眼眸,不过现在灯已经关了;藏餐餐厅的大门上,原本的牦牛头骨装饰事实上是猫头骨;店铺窗外悬挂的哈达,实际上是洁白的细长皮毛。

我震惊于所见世界的更易,更是不受控地回想起昨晚在“聚福园”用过的晚餐。对了,现在接近五点,队友应该都还没有出发。我忽然又有了希望,只要我能提供自己是自己的证据,应该能引起足够重视。于是我奔跑起来,钻进了招待所。

首先横亘在我面前的就是一项巨大的困难:进入驻地需要从楼梯间向下穿过隐藏门,我几乎没有办法输入密码,而我身上的装备也不翼而飞了。我在隐藏门外面徘徊,希望引起谁的注意。

终于,门开了。“我”,或者说“隆商要”,带着古井无波的颜色打开了门,与我对视片刻,下一秒,他拔出藏在腰间的战术匕首向我扎来。我愣了一下,转头就跑,他立即追了上来。

他的身手很敏捷——甚至有些异样。很明显,这是某只猫在操作我的身体,而我却蜷缩在一只猫里。我跳到栏杆上,随后往上面的楼梯跳去,匕首随即扎在木制栏杆上。我的视力却和猫一样,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正好这时,小队的其他人也陆续走了出来,我便顺着楼梯之间的缝隙一跃而下。我的身体在半空中自发地平衡,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我与莫方对视一眼,他很明显没有想到会有一只猫突然出现,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不过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不在我身上了,因为“我”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了下来。

“老隆,你在这啊。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出发吧。”莫方看了我一眼,把门关上了。随后所有人就顺着楼梯离开,只留下我在原地。我判定自己没法以正常方法进去,而且这群猫不仅仅拥有把人变成猫的本事,还能伪装成别人。这样说来就不知道驻地里有多少人还正常了,悲观地说,很有可能早已被渗透得像筛子一样了。

我来到街边,穿过车流,坐在河边的白玉栏杆顶,思索着自己应该怎么做。秋日的水位有些降低,但是汹涌混浊的河水依旧能够溅起到河边。突然,街道上的车流停了下来,我看见一个牧民吆喝着一群猫正在横穿马路。这些猫就好像被当成牛来养了一样,个个都很肥大,而且由于没有人打理它们的毛发,这些过盛的毛发直接遮盖住了它们的脸和身子,体态显得更大了。它们有些灵巧地从汽车底盘下穿过,有些则跃起到车顶,最后在道路另一边合流。随着最肥的一只橘猫费力地爬上人行道,车流则突兀地再次流动起来。

我忽然理解了,大门是人们往来的地方,窗户才是猫的特权。想通了这一点,城市不再是水平面上堆砌的楼宇,而是高低起伏的丛林。我先是进入后巷,通过垃圾桶跳到二楼外挂的空调外机上,再顺着二楼阳台顶棚跳到对面高楼的三层。管道、空调外机、阳台顶棚……一条纵向的路从我脚下铺展开,最后我找到了七楼的一处空隙:那里原本应该是抽油烟机管道的位置,不过没有装上。我跳到对面,再从那边跃起,穿过了这块不大不小的缺口。

这里的确是驻地内部,应该是处于地面的文职工作区。与窗外看上去的破败老旧不同,内部的墙壁都是干干净净的石灰墙。这其实是一间杂物间,我落在地上,感觉到地上浮了一层灰。

这里面的门都是带把手的,我只需要用体重去压就能打开门。推开门,外面的走道也空无一人,我一路顺着楼梯往下,竭力不去发出声响。或许曾经这里有很多员工,人来人往,人声鼎沸。他们带着对于遥远西南的无限畅想来到这里,与从海拔更高处前来的大师交流。不过很显然,第三层以上长久没有人上去了,藏传佛教与藏族民俗研究中心似乎名存实亡,仅剩几个人在二层的实验室和地下的收容间里往来。

而现在,最后的人也没了。我看见负一层的驻地大厅,所有员工都以奇异的姿势坐在地上,轻轻地发出鼾声。他们的腹部敞开,露出了腹中空荡荡的空间和挤在腹中的猫们。猫能杀人吗?提出这个问题以前,如此长久的人生里我竟然一次都没有思考过。但是猫的爪子的确锋利,的确可以刺穿喉咙。

这是一种奇怪的共生关系,当我杀死它们操控的人时,其体内的猫就会开始发出惨叫。那是如此熟悉而此起彼伏的惨烈声响,而在片刻之后就没了动静,一同死在了这里。不过偷袭并不会每次都成功,有几只猫反应过来,要么脱离了人体,要么把自己缩在腹部,使得敞开的皮肉卷曲回去,让“人”醒转过来。瞬间,枪声响起,我条件反射似的躲开,在原地留下一个弹孔。

在解决掉“人”以后,就是猫之间的厮杀。利爪对利爪,尖牙对尖牙,我感觉自己咬了一嘴的毛——对方肯定也是如此。爪子互相划伤,血液涂满地,我只感觉头晕目眩,不知道是因为头部被狠狠撞了一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躺在地上,我感觉什么都不重要了。自己没受致命伤,但是当自己发现驻地里所有人都早非人类之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家乡变成了彻底的虚构的城市。这里的人是假的,人际关系是猫们伪造的,只有城市本身数十年如一日地站在两座山之间,站在河流之上。

我想要叹气,却发出一声虚弱的“咪奥”。我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这个城市中发生的这些闹剧应该怎样收尾?我又能否恢复人身?我不知道,我只是坐在门前,在这如死一般的光芒中,等待某件事情的结束,等待某个人的来临。


其三:尽焚山

从接通电路到灯管亮起,这一段时间似乎变得格外地长:叶韶天感觉自己看到了灯管两端先略微泛白,随后在一声清脆而空灵的声音中点亮。这一场景像是复制粘贴一样一行行地出现,直到光芒就这样从走道一端开始照亮,一直转弯前往走道另一端。他把自己的目光首先对着灯管,随后才缓缓低下头,看见了与往常无二的站点设施——

——以及已经被剖开身体,躺在地上的隆商要,刚才那群猫应该就是围在尸体的身边,在自己进入时盯着自己,随后在开灯时悄悄四散逃走了。隆商要的脸上还是那淡漠的神色,他的胸口好像中枪了——手臂上也是。但是他的腹部好像并非是伤口,因为剖面没有流血或是怎么样,只是单纯地显露着里面空荡的、原本应该是内脏的地方。叶韶天看着自己的手指,的确是沾染了血浆。开关上有一个被破坏的手掌印,更多的血从墙壁上一直延伸到地上,最后变成猫爪印踩在那尸体周围。

叶韶天看见血泊边上的猫爪印,转了两圈之后消失在站点各处。他想起下雪的山顶,猫在寺庙各处留下的脚印:杂乱无章,指向一个并不存在的目的地后脚印随即断掉。他曾不止一次试图沿着猫的脚印找到这些神出鬼没的小家伙,最后,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于是叶韶天顺着走道走去,前面打开门就是楼梯间,一直顺着楼梯走到底层,左手起第三个房间就是站点主任办公室。他轻巧地绕过尸体:他并不想和它产生任何不必要的联系。叶韶天伸手握住门把手,由于手上沾满血液,他竟一时间没能打开门。

“站点主任办公室”几个大字在金属板上反射着走廊灯光,门打开时,并没有什么声音,反而加重了他心里的不安。叶韶天只看见一只通体纯黑的猫坐在办公桌上,舔舐着自己的前爪。它绿宝石一般的双眸转过来盯着叶韶天,随后它所在的空间化作纯粹的黑暗一拥而上。

意识的最后,叶韶天看见地上打散的全新资料,看见照片上焚烧的山峰,随后,他的世界的光死了。


大门打开,从阴影中走出的人是莫方,而非“隆商要”。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另一个问题随即产生:莫方能否认出自己?

不过很快我就放下心了,莫方走到我面前,蹲下来说:“老隆,是你吗?”

我点点头。

他坐下来,靠在墙边,看上去有些痛苦:“果然,那个你是假的。他往车里塞手雷,把老王他们炸死了,我跳车了,好像没中枪——我没中枪吧?”

我绕着他走了走,最后摇了摇头。

“那就好,我逃掉了,他,他往高速去了。”

他缓了一会,问我:“它们有多少混在驻地里?”

我没法直接说,跳到一旁的电脑边,打了三个字:“ALL”。

“好吧,辛苦你了。我感觉我看到猫了……是猫吗?”

我把地上的猫尸体拖到他面前,他把康德计数器拿了出来——和我的一样,廉价的老型号——读数不太高,应该是它们已经死了的缘故。

“唉,希望站点那边没事啊。”他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所以,这里算是毁了?”

我沉默,良久才点了点头。如此大面积的危害,要控制起来的力度会很大。伪装会覆盖整个城市,所有通路会改道,有关记忆会直接抹消。不知道有多少猫已经随着机场到了世界各地了?我只觉得悲观,如果不做专门的检查,他们是没法区分一个从高危异常区离开的人和异常本身的休谟指数的,只要假的“隆商要”进入站点,它就能造成严重破坏。我只能尽力不去想那些事,只是跟着莫方坐着。

“你知道吗,”他说,“我遇到老江了——语文老师,那个光头。他没认出我,也没认出你。”

我看向他,我记得老江,是我们年级的语文老师。他的教学方式比较传统,以至于我从小学毕业之前还欠着他十次课文的罚抄。

“我本来没啥想法的,但是现在想来,老江应该是死了。这里所有人都是假的,所有人际关系都是伪造的,我记忆中的那个城市再也不在了。”

“现在嘛,还挺怀念的。我当时住在北门,一到冬天水管就会冻上,我们就到楼下的供水点去一桶一桶地提。那时体育馆还没翻修,跑道有一股便宜的塑料气味,我的足球和篮球都是在那跟着其他孩子学会的。”莫方从兜里掏出玉溪,发现空了,随手扔在地上,从怀里摸了一盒新的,抽了一根出来。

橙黄的火光在我眼中只是深度不断变化的灰色,他呼出一口烟,烟气就飘到半空,形成一股之后消散:“安觉寺那个……哦,元根灯会,也是这样的烟火。”

我也记得元根灯会,那是藏历——在这里按农历来算——十月二十五,那时寺庙的院子里会摆满酥油灯,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无风时像是静滞不动。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或者说,他单方面地聊。莫方的话题从寺庙到爬山,从节日到故事,从童年到中学……最后终于是穷尽了。我们似乎默契地没话找话,想要把这个城市的一切更多、更多地回忆起来,想要让这个城市稍稍延长其存在,想要自己脱离当前的身份与环境,作为单纯的回家的赤子,对于自己的母亲毫无保留地赞美。因为最后,我们仍然是基金会员工。

“负二楼的仓库,有给临时发电机的汽油;长廊南边——或者说对着长廊左手边的路尽头有个废弃的寺庙,那里面存了很多木柴;现在是秋天,松针落叶和枯木遍地……”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我也在想着这件事情:信号早就被拦截了,消息没法传出,要制造足够大的场面才能吸引更多人的注意。那么就是山火,制造一场山火,吸引无论是谁的视线,最后寄希望于基金会能够察觉到这里的异常。

“老江死了,我其实还挺喜欢他的课的——因为基本上不用听讲。还有好多老朋友死了,只因为我到内地去了所以没死。”他深深吸了一口,灰色的火光变得格外深,随后一口气吐了出来:“其实这里挺好的,我只是十几年没来了回来就遇到这种事。我昨晚问你,明知道家乡出事了,为什么还要来接这个任务……其实我也是看到是家乡出了事,才接的任务。”

我看着他嘴里吞吐烟雾,他的思绪似乎跟着那些烟气飞了出去,最后他掐灭烟头,低下了头。他的腹部向外卷曲,自然地打开,裹挟着羊水似的液体,一只黑白花猫从他的腹部滚了出来。我看着他的身体,最后钻进了腹部的那个空腔: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外包裹了一层温暖的东西,有什么接入了我的毛皮,随后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是“莫方”了。

首先,我留下了一份极尽详细的文档,并且造了一个窝把莫方放进去,在旁边用尽量简短的描述希望后人能够帮助莫方。随后我从负二层提了两罐汽油,装在一个挎包里,又端了一把步枪就出发了。

小时候爬山,总是希望快一点,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爬,最后坐在石头上等落后的母亲。母亲也不紧不慢地跟上来,我们拿出零食休息一会,而我又会自己往上跑去。而现在,我只希望慢下来,一切都慢下来。

我看见松鼠躲在树枝上,我一走近就跑开,却又在更远处等着我。不知道猫们是否知道了我的目的,但是现在还没有人过来阻止我。长廊在山腰,也就是山顶一半的路程。我穿过“严禁明火”的褪色标志牌,看着松鼠逃进松树林,希望它能够从接下来的无妄之灾中活下来。

长廊修建在山腰的平地上,立柱是藏式的云纹和八宝,但是中间的台阶顶上却又有两个石狮子。长廊内部绘制着各种纹样,漆面有些开裂,部分还掉落了,我就地休息了一会,往废弃寺庙走。半途中,可以看到往上的索道,缆车挂了一排,上面看不清有没有人。再往前走,有一个从树林中突出的崖角,在那里可以正好看见整座城市。城市静静坐着,但是我知道其中已经不存在任何的人了。事实上我的家乡早已破碎,已经成为了虚假的城市,但是我还是想让它的信息留存在世界上,还是希望有除了异常史学家以外的人知道这个有着美丽景色的地方。但是最终这里还是要毁掉了,而且是由她的孩子亲手毁掉。

道路尽头的寺庙其实并非一开始就废弃了,最开始里面有卖成袋的松子——到了秋天就能在林子里捡到,里面也有人烧香,外面还种了不少花花草草。后来里面的人搬走了,不再有香火,花草也没人看管,已经从苗圃里伸出枝叶,蔓延到四周的土地上。柴火就堆在后面,没有人拿过,由于在庙顶的庇护中,柴火很干燥。我把它们全部拖出来,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堆了一个巨大的柴堆:最底下是干燥的木屑和沾了凡士林的棉花,上面是手指粗细的枝条,在上面是粗大的木棍和柴火,最粗的原木有三根,被我绑起来立着。最后我打开汽油,一股血腥味传来:原来是猫血。

虽然是深红色的、带有腥味的液体,但是该有的功能还是有。我把它们倒在柴堆上,倒在周围的落叶和树干上,空气中充斥着腥味和汽油味。在它们挥发之前,我点燃了火焰。

巨大的烟雾和火光冲天而起,在秋风的助势下高高升起。我先是跑了一段路,最后干脆在树干旁边坐下——火势太大,已经没法逃出去了。周围充斥着噼啪的爆炸声,整个森林被烟气充满,我看见鸟群和走兽往外奔逃。乘着风势,火焰高高地往上形成火龙卷,把周围的空气都向内吸入。我感觉难以呼吸,呛到烟灰,气管好像燃了起来,我立刻咳了起来,却吸入了更多灰烬。飞扬的灰烬好像我在清明燃烧的那些纸钱,一边飞,一边把赤红的火星融在天空里。灰色汇入天空的云朵,好像莫方长长地呼出的烟雾。

我的思绪随着灰烬翻飞,却再也没法单独地、逻辑地抽离出来,而是像大桶的酥油灯里的酥油一样,最初还是固态的、独立的念头,在火焰的炙烤下混杂在一起,成为引燃火焰的燃料。最后,我感觉我的外壳——“莫方”,没法再存在了,窒息感攫住我。于是酥油灯熄灭了,焦黑的灯芯上再空无一物,唯有秋山就此焚尽。


事故报告#2023.9-336

在2023年9月17日至18日的事件发生后,基金会已封锁康定市全市范围,根据已有的高速出入资料和机场信息逐个排查可能潜藏在其他城市的被调换者。

由于本事件关系重大,基金会正在试图在世界范围内掩盖该市的存在,直到所有异常实体被清除。

藏传佛教与藏族民俗研究中心将并入西藏分部,并将四川西部藏区的藏民俗研究区一并划入。

事件中被调换的收容小队队长莫方仍然具有人类意识,可以通过打字等方式正常交流,在后续的研究中需要重点保护。事件中死亡的临时联络员隆商要在事件中起决定性作用,追授一等功。

事件造成的基金会人员死亡119人,平民死亡12.8万(估算)人,后续影响仍在计算中。

SCP基金会中国分部,西南地区事故监测与报告中心,2023.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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