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相当剧烈的疼痛,伴随有灼烧感。视线模糊,看到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血色,耳鸣不止。他在努力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大脑不太听使唤。好吧,就像早起一样,他想。谁都不愿意起床,但因为有事要做必须得从被窝里爬起来,这时候他会先关掉闹钟,从1默念到10,然后起身。这跟现在的情况差不多。于是他闭上了眼睛,从1数到10,然后睁开眼睛。
车祸。他明白了,是车祸。他试着动了动手臂,不能动左臂,太疼了,应该是骨折。右手能动,他摸到了碎玻璃。所以,车被撞翻了,他在破碎的车窗附近。地面很烫,他的感知渐渐恢复。不对,不只是玻璃和地面,还有软的东西,流着血,他的上半身靠在那上面。“是妈妈,我压在妈妈的尸体上。”这个想法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想起来了,他们一家人乘巴士出游,经过一个岔路口时,剧烈的撞击突然袭来,甚至没有鸣笛声。无数关于死亡的念头涌现,他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于是便试着转动身躯——不行,连翻身都做不到,动一下就疼得要死。也许真的要死了,他想。
但是他没死,他就那样一直躺在滚烫柏油路上,枕着尸体,感受着蔓延全身的痛苦。“至少让我睡过去吧。”他祈祷。十四岁的他从未昏迷过,除了睡觉,他不知道其他失去意识的方法。啊,其实就算是觉他也没怎么好好睡过,他觉很轻,再轻微的响动都能把他吵醒。他以为这是走马灯,于是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然而,警察到了,接着医务人员也赶到了。一直到被带上眼罩,他都清醒地睁着眼睛,剧痛让他忘记了盛夏阳光的刺眼。他被抬上救护车,送往医院的途中车一直在颠簸,这让他想起了妹妹的摇篮。怪不得妹妹小时候那么喜欢摇篮,一晃一晃的真舒服,现在他也在摇篮里。都已经是初中生了,怎么还会睡摇篮呢……
“唉,她也就十岁。”
“才十岁反而是好事,什么都不懂。镊子给我。”
“估计一家人就剩她了吧。”
“父母应该是当场死亡。不过据说她还有个哥哥也活下来了。”
“这种事故还能幸存,真是奇迹。”
“奇迹也有代价。右腿全压烂了,肯定要截肢。止血钳。”
“太不幸了,她还是个孩子。”
“要腿要命?我怎么教你的?”
“……”
“夹住这里。给我骨锯。”
时间概念不明确,过了几个月?他不知道。他现在唯一确定的事就是自己正站在203号病房的门口,完好如初。他恢复得真的很好,甚至需要时常抚摸左手的疤痕来提醒自己车祸确实发生过。吃完饭后应该回房,不过203不是他的病房,是妹妹的。爸爸妈妈没来看望过他,他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他也知道自己身为兄长必须撑起这个残破的家庭,所以他现在要去看望妹妹。残破是双关语,他想。从那些陌生大人的只言片语中,他得知妹妹的情况并不乐观。但至少还活着,不管变得多么残破,妹妹永远是他的妹妹。没敲门,他轻轻地走了进去。
阴天,窗帘半遮着窗户,住在病房里的人只能看到阴翳的天空。管子、绷带,一层层纱布,他已经提前想象过好几次妹妹病房的场景,现实也确实跟他想象中的差不多。他望着这些医用品,走近病床。妹妹应该是在睡觉,她盖着被子,被子本来应该盖住右腿的地方空落落的。空无,像瘪掉的安全气囊。他的右腿开始抽筋,但他依然站在病床前,不声不响、一动不动。腿部的肌肉仿佛在尝试把自己扯断,实际上,他希望它断掉。他就那样一直站着,直到护士赶来,扶着他离开。
他躺在床上,抽筋已经缓解了。他想着妹妹的腿,他还想到了死去的父母和颤颤巍巍、跛脚的老人,还有住在桥洞下的残疾乞丐。愤怒。莫名的愤怒。不是悲伤、委屈、害怕,而是狂怒。他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总之他现在就是想砸东西。他冲出门,不管刚愈合不久的骨头,疯狂地奔跑。上楼、下楼、遇到岔路就右转,无视所有的尖叫和警告。他跑到了一条长长的走廊上,病人们在这里徘徊。他看到了更多的绷带、纱布、管子,于是他停住了。他知道自己在恨什么了。
“我要杀了残缺。”
“那是不是老石家养的那对孤儿?”
“是吧。啧,这么小就没了爹娘,真惨。”
“诶呀,至少他还有个哥哥,还能互相做个伴。这不举着她玩呢吗。”
“你说老石为啥要收养这俩累赘?”
“丧子心痛,想找个替代品吧。五年前他儿子跟老婆不也是出车祸死了,估计是把这俩娃娃当老婆孩子养呢。”
“呵,还当孩子养呢。我听说那男娃死了娘眼泪都没掉一滴。一个残废,一个白眼狼。”
“你可积点口德吧。那男娃天天帮老石倒垃圾,学习还用功。前几天不是拿了个什么国家二等奖吗。”
“二等算个屁。我儿子拿过好几个特等奖哩。”
他收到了通知书。这张封面烫金、写满英文的牛皮纸让他去一个遥远的国度进修生物医学工程及义肢矫形技术。所以,这一天终于来了,但他没有任何实质感。挠了挠左手的伤疤,他思考着曾经的付出、所谓的梦想还有人生意义之类的事。七年前的车祸没能杀死他,但确实夺走了他的一些东西。被掠夺,变得不完整。他皱了皱眉,抿了一口咖啡。出国前有好多事要做,嗯,好久没去看妹妹了……
他去了养父家。那个收养他们的老男人,可怜而善良,有着与他相似的遭遇,但他始终无法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他的亲人只有妹妹。在拜访前,他把可能发生的情景全部考虑了一遍,甚至把要跟养父和妹妹说的话写了下来,就像对待论文或考试一样。这是他的习惯,可能有些不对劲,不过认真终归不是坏事。他按响了门铃。养父依旧沉默寡言,为数不多的话语里却透露出对他的爱。爱,衰老之人的爱,他想。衰老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疾病。妹妹还是受不了交通工具,医生说这是PTSD。明年她就要高考了,他常劝她不用这么勉强自己,但她不肯一直躺在床上。拥抱、交流、告别,“有不会的题打电话问我,什么时间都可以。”他离去了。残疾的话,高考应该有加分,他边走边想。
现代的航空技术很优秀,即使是在雨天飞机也能安全起降。他坐在舒适的波音787里,感受着耳膜上轻微的压力和平缓而稳定的加速度。飞机冲破云霄,他没有望向窗外,只是一边抚摸着伤疤一边闭上了眼睛。只有在交通工具上他才能安然入睡,他梦到了妹妹在水上行走。他当然不知道,妹妹是如何从家里逃出来,带着对车流的恐惧而前往机场的;他也不知道,妹妹把手按在候机室巨大的落地橱窗上,隔着沥下雨水的玻璃望向灰暗庞大的客机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情;他更不会知道,妹妹拄着拐杖,追赶逐渐加速的飞机的时候跌倒了几次。他只知道,在梦里妹妹的右腿长出了羽毛,她迎着海浪在水面上越走越快、最后跳起舞来,所到之处开满了蓝色鸢尾。她脚点浪花,宛若精灵。
“嗯。所以你觉得这批人怎么样?”
“要我说,就一帮书呆子。”
“拜托,前辈,再招不到人挨训的可是我。”
“好吧好吧。这么说你肯定有看上的了?”
“是,你看这五份简历,他们都是我结合面试视记录挑选出来的。”
“我看看……这家伙,跳过两次级,生物类双博士学位,还是海归。呵呵,真优秀啊。”
“而且他语言精炼,不废话,只说重点,谈吐间透露着一种……呃,冷酷。还有,他是孤儿,唯一的血亲是妹妹,这就少了对外界的牵挂。我觉得他应该非常适合来基金会工作。”
“是吗?可我觉得他是个斯文混蛋。”
“哈,我们不都是斯文混蛋吗?”
电脑发出了提示音,是主任发来了邮件。个人邮件,这很不妙,如果主任单独给人发邮件那一般是坏消息。大脑飞速运转,他思考着自己负责管理的异常近期是否过事故、实验有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理论上来说,没有,他自认为做得不差。是职场方面的问题?应该也不是,他上周刚跟前辈们喝过酒。他点开了邮件。
“有时间来办公室找我。”
极其简短,莫名其妙。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上级发给下级的邮件,按他的时间来?他只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私人问题,但他不认为那个机械般严苛的女人会关心下属的私人问题,况且他根本也没什么问题。不管怎么说,只要不是叫停他的M-fm义肢科研项目就行。这种多功能模块化的人造义肢是他毕生的心血,虽然他只有25岁。项目已接近尾声,就差模块的组装和人体实验了,他估摸着,就算撤出资金他也能自费完成。
在敲门前,他默背了一边员工守则。在确认自己没有违反过守则的任何一条内容后,他叩响了主任办公室的纯木大门。嗯,还是那个女人,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那个铁腕、传说般、冷若冰霜的女皇。
“主任,您好。您有事找我?”
“是的,博士。我有一个很沉重的消息要告诉你,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令妹去世了,死因是自杀。”
他得到了自由活动的权限、两个月的带薪休假、一笔高昂的抚恤金和站内最好的心理医生的免费咨询。后续的对话他记不清了,这是他第一次没认真听主任说话。离开主任室的路上,他的右腿开始抽筋。走不动了,他站住。死亡,归零,零不是趋近于零。死掉的话就一无所有了。这样说来,空虚到什么都没有到底算不算残缺?最后一块拼图破碎掉,只剩下画框的画还是艺术吗?对了,心理医生,他很后悔,如果多修一门心理学就好了,还有神经医学,PTSD也是个问题。他坐在走廊边上,等待着抽筋缓解。
M-fm系列人造义肢非常优秀,模块化的设计让它有了无限可能,亲和人体组织的材质和特殊的内部结构能让血管、神经于药物的刺激下在义肢内部生长,内置的AI系统可以辅助、强化使用者的动作。去掉内构架并稍加改装,M-fm义肢甚至可以作为特遣队的外骨骼使用。这是他的骄傲。很好,谈话跟M-fm项目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没有请假,没有考虑妹妹的事,他废寝忘食,完成了M-fm初号机最后的拼接工作,现在只剩下人体实验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于是,他走进实验室,走近激光切割器,把右腿伸了进去。
“主任,他醒了。”
“博士,你清楚你做了什么吗?如果晚发现你3分钟,你就会在实验室里失血而死。”
“是的,非常抱歉。感谢您亲自来看我,主任。囿于我临床技术不足,未能及时给自己包扎。这给其他人添了麻烦,我愿意受罚。M-fm义肢的研发已经完成,只剩下——”
“闭嘴。他妈的别说义肢了。给我请假,你听懂了吗?等你那该死的未来机械腿能动了之后,给我他妈的请假,两周之内我不想看到你,这是命令。”
主任说完后夺门而去,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骂人。主任其实是个好人,他想。
他没找到养父,也许这个老人已经无法再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了。他只身一人来到了埋葬妹妹的墓地,实际上,他完全不清楚妹妹喜好、情感,以及她是怎样看待他这个哥哥的,而这些如今都无从而知了。本末倒置,他想。他蹲下,M-fm初号机发出嘎吱声。他把一束蓝色鸢尾放在墓前。墓碑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温润,他抚摸着上面刻下的字迹,想起了十年前的那条柏油路。
他嚎啕大哭。
眼泪滴落在地上,泪痕永远不会是完美的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