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万千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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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崩 | 刺杀万千朝阳



1

一个年轻布衣男子起身推窗,目光穿过浮动半空的霓虹灯笼之河,一路望向横亘城市的碌山祭坛废墟。广厦横空,虹桥盘旋,天地一片溶溶素光。然而铁月已隐没,乌云正汇合,杳州城里,黑色的雨水将要纷纷落下,打湿乐声、轮毂与城市底部行色匆匆的人。下方,铍-青铜整体铸造飞艇吐出股股雪白蒸汽,穿梭楼栋之间,张开百足虫一般的晶亮机械臂爪,沿楼侧导轨攀援而上,让布玛若派繁复冰冷的旗帜猎猎飘扬。

他利索地拉上素丝窗帘,杳州城西不是他们的地盘。

房间里一片寂静,西洋钟的时针正向ⅩⅡ迫近。他转身面向雕花红木方桌后的中年男人,那个玛提厄教徒、改造者、烟鬼。香烛的红光映在他浑然一体的青铜面孔上,使他的笑意似有若无。“自我介绍一下,”他吐了压制烟叶条,呼出一口臭气,“李二仔,教会代表,这次行动和你共事。”

“马景和,异学会代表。”年轻人不无勉强地坐下来,“很高兴能与你们合作。尽管,我们不常被外人指挥。”

“你们会习惯的,至少你会。”李二仔的嗓音刺耳尖噪,“当然,我们能提供的也很多,很多。教会很少这么阔绰。”

“对此我毫不怀疑。不过,我的父亲,是个老异学会人。”马景和为自己倒了一碗茶,太烫,就放桌上,“小时候,他反反复复地对我讲,物形之、势成之,万物各有其势。罕见的高价,恐怕正是危险的势哪。”

“真巧,我的父亲也总是告诫我,富贵险中求,而我能有今天,全都赖它。”李二仔从怀中掏出一张油印相片,陡然冷下脸色,“行动前认熟。”

马景和默默接过相片。相片上是一个忧伤而平凡的年轻女子,齐耳短发,黑色眼镜下一双模糊的眼眸。他看了好几遍才记下这幅面容。他翻过来,反面只几列蝇头小楷。张宁。杳州人,曾在英国旅居。现任兴仁科技高级研究员。

兴仁科技,布玛若派把持的巨头企业,雄据半个帝国的能源、化工乃至轻工业品市场。在布玛若派的势力范围内,则是完全垄断。

“你们要的人,就是她?”

“对。布玛若派对她这类人抓得很死,几乎是当作私有财产。不帮帮忙,她自己要过来是没门的。当然,城西是布玛若派的势力范围,我们要亲自活动,不免畏手畏脚。”李二仔喃喃道,“所以我们找上了异学会。希望你们不会,啊,再次让教会失望。”

飞艇用机械臂抓住这栋楼,木质地板微微撼动,吱吱嘎嘎。他们扭头望向窗外,却只看见飘摇不定、红红绿绿的灯笼、招牌与旗帜,从“兴仁科技新车在售”到“众志成城重建杳州”。一阵金属摩擦的难听声响,从他们的足下传来,是飞艇紧紧地揪着导轨,逐层上浮。

“他们加强了戒备。”李二仔沉沉地讲,“巡逻艇每隔三小时就要把整个园区摸一遍,在每一栋楼上上下下。”

“ 直到十五年前,这里还是布玛若派的老巢。山崩之后一退再退,现在才成了各方犬牙交错之地。戒备之森严,也在意料之中。”马景和指出。

山崩之后,救援队并不急于离开。救援之后还有重建,重建之后还有维稳,于是各方势力都在这座亚洲最大的自由港扎下根来,经营自己占据的一方土地。以碌山祭坛废墟为界,城西属于布玛若派,城东属于玛提厄派,北部则由帝国直辖。除此之外,大大小小的专区更是数不胜数。

“不管怎么说,合作愉快。”李二仔总结道。

他们握了握手。

一轮白色强光闪过他们面前,摇晃着上升、消逝。窗口,飞艇硕大的躯体自下挤来,不作一丝停顿地上浮呼啸。他们倾听它远去的嗡鸣,然后钟声铮然鸣响,一连十二次。于是他们起身,走出房门,踏入一九二八年湿冷的冬夜。未喝一口的茶抽一丝热气向上,冷却。

他们再也没有回到这座房间。

我出生在老杳州城,一八九七年一个淫雨霏霏的清晨。我的祖父抱我踏出医院的走廊,喃喃自语,就叫她张宁吧。

我生长在一座近乎巍峨的老宅,没有见过山雀,也没见过田犬,视野止于灰尘、雨水与堆积的绿色锈迹。

我并不怀念我的童年。

小时候,我总是喜欢逗弄父亲颧骨下那颗悠悠转动的小小齿轮。那么多年过去,它早就磨得油光水亮,按住就停,松开就转,缝隙里什么也看不见。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为什么人们一见到它就毕恭毕敬,像一只只驯好的傻鸟。齿轮一刻不停地发出细响,它在讲,这位高大魁梧的男人身任教会教职,多半还身居高位呢。

每天早晨,当我们如小兽出巢,父亲会开车送我和哥哥去学校。那时,汽车还是个稀奇东西,和齿轮一样,是身份的象征。我们缩在车里,拉起车窗,把什么都隔在外面,却又忍不住要东张西望。家里出去是一条狭窄的林间小道,绿荫摇曳、鸟鸣啾啾。穿出去就驶上了公路,进了城。两侧,排排高楼冲出车窗,被车顶遮蔽。左拐右拐,市中心的广场上有一座高大的神像。父亲停一次车,让哥哥下车,他的学校大门正对神像,气势汹汹。重新点火,绕着广场转一圈掉头。我把脸贴在窗上,瞪着眼去看神是什么样子。方方正正的大理石基座上,一堆齿轮、铜簧、钢板凌乱地堆叠在一起,互相攀附着向上爬升,这还只是祂用来站立的双腿。我会摇下车窗,探半个脑袋向上面望,六臂宽肩顶着那硕大的头颅,逆着阳光,黑魆魆看不清楚。

刚上车时,父亲还说说笑笑,过了这弯却就静下来。汽车的四个轮子咕噜噜地转动着,我们又疾驰在路上。只有当拐过了兴仁大厦,海风呼啸,大祭坛的剪影显现在视野尽头,父亲才打起精神,跟我讲那雄浑的钢铁巨构。“那儿本来是一座叫碌山的小丘,后来被主教选中。”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向窗外指去,“我们花了十年时间,就挖空了它,填满敬神的机械与仪器。”我于是想象那淡青的影子底下,有多少父亲脸上的齿轮正咬着彼此滚动。到了学校还是想,匆匆背起包,对父亲挥手告别。

放学回来就是黄昏,重新统御在老宅的威严之下。黄褐色的落照透过花窗打出变了色的光斑,我们都闭上嘴巴,安安静静地排在桌前。我们先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向无上机圣破碎之神致以祷词;我们会嗫嚅着嘴唇,挤出怪异而凝重的神色;父亲的颧骨下,那粒齿轮会映出光芒。而当祈祷终于结束,我们不再说话,只是埋着头咀嚼食物,遵循祖父母的教诲,中指插在筷子之间,又小心翼翼地缩着食指,不敢违背操弄餐具的规矩。

吃过饭,我被赶去房间,就着仰神灯读书。十点是个雷打不动的时间,我们拉灭了灯,拥向各自的床铺。那时我睡的还是老式木床,床棚夸张地伸出去,垂下几面木壁,又在顶部勾出横槛。最后整座床成了个微缩的卧室。层层叠叠的屏风将我与外界隔绝,幼时的我乐于将它想象成堡垒或是迷宫,我独藏在中央。

长夜寂寂,正便于我侧耳聆听。父亲的脚步迟疑而岸然。母亲的脚步细碎柔腻。祖父母的足音永远舒缓而坚定,带着不容置喙的神圣前进之感。温暖的脚步,沉静的脚步,都交织错落,水雾般上升在潮湿的条形地板,轻抚回潮的博古架,在刷了石灰的天花板上积攒青霉,又转旋着溢向纸窗之外,纷纷破碎。

老宅:昏黄、湿润,一粒古老机器的锈泪。我的童年。

2

一粒汞落入玻璃管道,被嘘动着滑入交织盘虬的支撑骨架,一声脆响。于是细密的撞击声交织如潮,咯嗒咯嗒。李二仔一把掀开风衣,露出合成防护纤维背心、全机械的左臂与满身半嵌入式外骨骼,由于上过哑光漆,看不见金属的寒光。背后,收叠已久的方块砉然展开,纸扇似的张开左右各两只机械臂,却只伸了个懒腰,又折了回去。楼顶,万家灯火把夜幕映成泥黄,整座城市的声色犬马尽收眼底。对面,一座巍然高塔赫然耸立,那正是兴仁的总部大厦。

楼内结构并不复杂,见过卷筒纸不?中间是天井,贯通上下八十九楼,周围一圈隔成各种功能区。她会借口待在六十五楼,那层的外墙上有消防通道。跳过去之后,我把门打开,进去就是西翼廊道。注意,右前方有一个传感器,烧掉它。然后左拐,沿路探过去。会有一个路牌,上面写计算区。拐进去。——

本就微弱的月光如帘幕收起,云层侵袭,阴影陡增。一滴清凉落在马景和的鼻尖,旋即被咸腥的大风吹去。是下雨了?他突然感到这风是攫住了自己的胃,叫他身酸体软,像是浸水的纸一样要皱起来。他眯起眼向前望去,在高塔飘摇的五光十色之中,有李二仔斑白的发丝簌簌翻飞。改造人也是会老的。他松开手,让风像细沙从指尖流过,带走沁出的汗珠。最后,他们走到天台的边缘,俯视那四百米黑色深渊。

——同样,先烧掉传感器。推开扇区大门,进去是一条走廊。她就在D室,左手第二扇门的地方。进去之后我有点技术活要干,大概两三分钟。你先跟她了解情况,把事项交代清楚。结束之后,原路返回。这时候换班的警卫也快到了,时间可能比较紧迫。——

马景和深吸一口气,呼出去就成了白雾。他活动着自己微微发凉的手指,叫一股暖流一路激到指尖,喷出几点火星。他一向为自己的奇术功底自豪,但并不是所有事都能靠奇术做到。腰间的左轮手枪里,符水子弹填满弹仓。他蹲下来,掰开皮箱的搭锁。两只闪烁的方形踏板,投掷器。他把它们依次搬出来,用脚扣上皮箱。比他想象的要重。若不是无数次见人用它,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东西能带人轻巧地飞跃。他动作生涩而规范地踏入这盒状机器,检查标尺。73米。

——回到天台后立即下楼,有车接应。记住:黑色油车,前挡风玻璃上贴了红双喜,车耳一小束白花。我们三人在同一辆车上,沿滨海大道开去城东。速度要快,至多一小时,他们就能发现侵入痕迹,然后紧急封锁关卡。一点零七准时行动,十分钟内把人带出楼。

“时间到了。”李二仔收起怀表,“三、二、一。”

他们纵身跃下。

雷声隐隐,积聚已久的雨丝轰然倾落,穿透天台上扩散的两声爆响与一团白烟,经过匆匆离去的异学会成员、墙壁上粘贴的通信节点与布玛若派被捣碎的众多以诺传感器,一路落向深如井眼的城市地面,坠入霉菌、煤灰与半凝的机油,溅不起哪怕一星水花。宛若归家的巨人,飞艇在轰鸣中掉转方向,结束了一天的巡逻。楼下,警卫仰望一线天空,漫天雨水中,两只高高掠过的身影是那样的渺小。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噗噗两声轻响,燃尽的投掷器翩然脱落。他们安然落在大楼侧壁伸出的狭小平台,握紧扶手。嘘。李二仔将食指放在唇上,又挥挥手让马景和退后。铛的一声,一条细而坚固的机械臂从他背后弹出,末端是一只修长的针状器械。他抚摸着门缝,细细摸索,然后一把将长针刺入其中。一声轻微的爆响,三千摄氏度的高温转瞬即逝,却已足以将单向锁熔坏。

门板无力地滑开。

面前是晶莹的人影。

“操。”李二仔说,举枪扣动扳机。

哥哥死时,我十四岁,没有看他最后一面,也不知道他花了多久去死。埋葬他时,不在家族墓地,只在某个偏僻的公墓,太阳很烈。父亲阴沉着脸,皮肤与植入物几乎无法分辨。仪式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早夭的孩子,甚至记不上族谱。父亲从此再没有谈起过他,暗地里却主动承担了这份罪责。说到底,是他要带自己刚刚成年的孩子前去接受改造。

那时,改造虽不像从前那样由站在金字塔尖的人物专享,却也是一种特权。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为他争取到的。

我的哥哥躺在一面铜镜,不着一丝,突出的脊骨硌得生疼。无影灯在他的眼中投射出无数滑溜的白色影子,各自锁入迷雾,而他只感到寒冷。他吸进了气却吐不出来,一道锐利的痛苦流入他温热的血脉,将他拉进那些明亮的、打着旋的形影。手术很成功。即使是在后来最悲痛的时候,父亲、母亲也无法苛责那位虔诚的医师。我哥哥在术后第一天活蹦乱跳,四处找镜子照他背后的黄铜肌腱。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无比坚信,他会像每一个接受改造的人那样,直活到五百岁。

术后第二天,我的哥哥发现自己起不了床,无论他如何伸臂抬腿、翻来覆去。他气恼地压着冰冷如铁的锦衾,绵长如回音且越来越真切的痛苦从他的背后涌来,一浪一浪,正是铜制元件悠悠转动的节奏。他想要开口说话,嗓子里却有绿色的火焰燃烧;他焦灼地抬起头颅,努力吸入室内清凉而浑浊的空气,却是越来越费力了。

医师匆匆赶来,只看他一眼,声音就小了下来。他说,排异反应。很少,很少,但每年都有。父亲高大的身影软了,他颤巍巍地问,我的儿子,他这病……医师打断了他。告诉他,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快去做吧。

我的哥哥什么都没有干成。那天下午,他昏迷不醒,浑身滚烫。黄铜陷入他柔软的肌肉,就像枯木老根攫住沼泽。他的血管里,毒素、锈迹正大肆扩散,烧烧他的肝肾,又纷纷汇入大脑。他的皮肤湿润了,带着暮云色彩的溶化了的细胞等待着决堤一瞬,要把发酵已久的臭气与酸腐喷得干干净净。第三天,他短暂地苏醒片刻,并为自己此时的模样大为惊异。他含混不清地搅动着舌根,抽抽着要说话,然后便两眼一阖,再也没有醒来。

……哥哥死时,我十四岁,在他下葬时捧着一束白色菊花,无力地投入墓穴,让花在棺木上落成一声轻响。

丧子的悲恸甫一减轻,父亲便召我去他书房,要和我单独谈谈。我迷茫地提起步子,推开了门,父亲正端坐在书桌前,叉着手,头发白了那么多。坐。他说,指了指面前的一把鼓凳。

教会赐给了我们家一个机会,让我的一个孩子出国留学。他开门见山地讲,本来,我是不支持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去那么远的。不过现在嘛……他长叹一声。恐怕要么把机会留给别人,要么交到你手中。你的老师对我说,你很有天分,有机会的话,不让你试试就太可惜了。我想,还是该问问你自己的想法。如果,送你去留学,你愿意吗?

我愣在原地,努力消化这个消息。最后,我嗫嚅着嘴唇,说愿意。

你要去的地方很远,在欧洲。你在课上应该学过,来回坐船,要耗上将近一个月。通信只能靠电报,甚至是书信。你要学会另一种语言。你愿意吗?

这次,我反而坚定地说,我愿意。

父亲没有再犹豫。三个月后,站在港口登船,我最后一次转身,挥帽向家人告别。那是一个夏夜,海风清凉,各色灯火隐隐,又有波光酥碎。父母苍老脆弱的面孔渐行渐远,在我扭回头颅的瞬间定格于脑海之中。一声汽笛悠远。

我彻夜未眠,终于忍不住登上甲板。这时,船已驶远了,陆地只是身后的隐隐一线,高楼广厦都糊成一片。前方,黑浪翻涌,横无涯涘,水天相接处透出翡翠般的碧绿。船艏割开海面,将白沫推向两侧,潮声沙沙,我扶着栏杆望那鸥鸟群群、晓星渐落,看白光是如何一点点从远方扩散。海面下蛰伏一轮朝阳,潜藏万千将射之光。

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去就是十五年。

3

三声枪响急促,三阵腥风四溢,三名守卫倒在地上,黑血喷在四壁,又积在各自额心。右前方的传感器啪嗒一声,从墙上落下。耳边是遥远的嗡鸣。

“情报出了问题。”李二仔将弹仓重新填满,“我们可能已经暴露了,速战速决。”

廊道左右延伸,呈现平缓的环形。左拐。李二仔在前,马景和在后,迅捷地碎步跑过,步声嘀嗒。走廊并不宽敞,大概只两米宽,没有窗户,天花板上每隔五步就一方仰神灯,发出昂贵的白色淡光。大抵也只有兴仁科技会这样阔绰。他们掠过一张海报,汇合起来,铸就兴仁新辉煌,画中男女都板着脸,仰望一只向下抚摸的金属巨手。陈列架上的神像,闪闪发亮而不知用途的小零件。前方挂着一块铭牌,计算区

远方,细密且凌乱的,靴子踏过地砖的响声。马景和心里清楚,那是又一群警卫已经赶来。额上已沁满汗水,背后一阵战栗。他闭目施术烧掉了第二个传感器,尽管那已经没有意义。推开玻璃大门,道路直直地通向大楼的中心。一,二,三。一扇薄薄的木门,没有锁。

“你们来了。”相片里的女子起身,双手提着一只文件箱,“我们现在走?”

“稍等片刻。”李二仔在怀中翻找,“差分机在哪?”

“桌下。”张宁低声细语,“你们带不走它的,差分机很大。”

差分机:皇皇破碎之神的赐予,齿轮、发条与以诺元件由能工巧匠组装,制成这台神机妙算的冰冷机械,其算速之迅捷与体积之庞大均久负盛名。

“我知道。”李二仔蹲下,将巴掌大的一块插盘接入差分机的硬盘,“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覆盖数据。”吱呀吱呀,机箱颤动着,震落一层灰尘。木马插盘与差分机相互啮合,牵动起精密的传动装置,把数据转换成机械转动的节奏,又向深处传送。存储器中,万千黄铜簧片开始重新排列。

马景和接过文件箱。他张嘴刚要说话,警报声却铮然鸣响,尖锐、蜿蜒,如一只蠕虫向上攀爬。他们发现了。李二仔用口型讲道,同时用右手比了个二。还要两分钟?马景和背抵门板,搓了搓手,抽出左轮手枪。弹仓里是六颗锃亮的符水子弹。

警报的尖啸声下,他听见层层叠叠的足音渐至。

有人停在了门外,他的靴子踏在地上,像一块石砾落下。利落的敲门声,三下。

“张宁女士,请问你有听见什么动静吗?”那人说道。

“在警报响起之前,没有。已经很晚了,怎么了?”

“公司内刚刚发生了一起安保事故。按照条例,我们需要进来检查。”

还有十秒。李二仔用手势示意。

“嗯,我这里不大方便。”张宁已完全手足无措,“我在写东西,稍等一下。”

门外步声云集,不知道有多少人。“开门。”许是听出了语气的异样,门外人催促着推门,咣的一声被马景和抵住。门里门外,二人同时一震,觉察到此刻摆在他们面前的情境,不留一丝余地。

“办公室里有其他人吗?说话!”摇门的力度更大了,门外一片嘈杂。撑不住了,马景和用唇语向李二仔说道,看见后者正拔出插盘,掏出手枪。

砰,砰!李二仔对着差分机的处理器一连开了两枪,转身把尚有余温的枪口抵在张宁的头上。

砰!是枪声使门外的警卫彻底放开手脚,那薄薄的木门在马景和退开的瞬间爆裂,一块碎片一直飞到房间的另一头。一圈黑色制服,一圈黑洞洞的枪口。手枪,来复枪,每一支都足以取人性命。

“谁他妈敢靠近一步,”李二仔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一枪崩了她!”

马景和暗地伸缩手掌,却唤不出那条暖流。奇术屏蔽,教会叫以诺锁。他握紧手枪,迟疑着,举向张宁的头颅。李二仔以几乎看不出的弧度点了点头。为首的警卫歪着头,向领口的微型麦克风窃窃私语,包裹在他头面的钢片相互摩擦,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雨声激烈。除此之外,只有他们试探的呼吸声,与急促脆弱的心跳。沉默是一块巨石,按在每个人的胸口。一声雷鸣如裂帛。

我所爱过的唯一一人,叫林子安。他死了已有十年之久,尸体仍未腐烂。他已在物理层面上达到了永垂不朽的境界。我一遍遍地想要忘记他死时的模样,却屡屡以失败告终。我知道,这一形象将要伴随我的一生。

下船之后,我很快融入本地。这里多雨,多雾,却不比杳州。雨是利落的雨,雾是粗砺的雾,打在窗上都要簌簌作响的。如若太阳掩在了云层之后,抬起头不用怕灼伤眼珠,便能看清工厂的烟囱终日通着黑烟。那些尚未燃烧殆尽的煤灰就染在云里,落在城中。到底是西洋的工业城市。

道路平坦、宽阔,而且拥挤。每天早晚,大量的车辆从住宅、工厂乃至集中车库中驶出,涌上街头,呜呜拉响汽笛,要么就噗噗喷吐油烟,将四车道的马路也挤得水泄不通。在道路交错的路口,有专人立起不同色彩的仰神灯,指示车流的行止。等天色夜了下来,各式车辆点起灯光,流光四射,夺辉星辰。有时候我会沿着马路行走,不为去什么地方,只是想更真切地看清这座城市。我会一直走到河边,走到人行横道汇入大桥。每当这时,就恰有一班火车从桥上驶过。汽笛的鸣叫沉下来,又一路扬上夜幕,气冲斗牛的势头。一节节车厢挨个过去,轮毂轧过轨道,咣啷作响。桥面十分富有节奏地摇摆着,声响都揉碎了浸在河心。

桥的另一端有间小小的绿色房屋,时时有人排队。起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就发现原来是邮局。越洋邮件正是从这儿中转,从苏伊士运河经地中海、印度洋,终于过了马六甲航向杳州。于是我在床头摆上一面日历,每到农历初一就排上半个钟头的队,领回一封满月时写下的家书,回到宿舍再读,写回信。

我的生活似乎就要这样平铺直叙地走到底了。


* * *


首次与林子安相遇是在一九一三年的盛夏,在教会大学的新生报告处。我从高中提前毕业,由校长推荐至物理系,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低着头吹风。他来得很晚,坐到长凳另一端,我知道他同样是物理系的新生,也知道他叫林子安,是这学校里唯二的中国留学生;但不知道他的年龄。我们那时候学制尚未规范,校园里既能见到十三四岁的神童,也能见到三十三四岁的叔叔阿姨。我没去问。

叫到我时,我就去填了张信息登记表。那个中年女老师读了好几次才念对了我的名字,狐疑地递来一个袋子。我走出房间时扭头对他说,同学,叫你进去。然后就走出大楼,没有回头。故事本该在此结束。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七月十一日,清晨时分。我走出大门,刺眼的朝阳照在了我的脸上,使我不由得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空气呼啸着回旋在面前,满树叶片摇曳相撞,偶然的落叶则擦着地面依依远去。一切声响都那么清晰地呈现在我的周围。我看见了远处聚集的人群,看见有人在分发报纸。我听见了嘈杂之声。风将一张报纸吹到了我的面前。我踩住报纸一角,读。

杳州,灾难,碌山祭坛崩塌,城心完全损毁,死伤不计其数。

我只瞥了一眼。报纸上骇目的词语零零散散,但哪怕只有前两个词,也足以使我愕然。我的耳边升起嗡鸣之声。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却总是读不进去。我嗫嚅着嘴唇去念。当地时间一九一三年七月十日黄昏时分,碌山祭坛轰然倒塌。车窗外闪烁着的钢铁山峦。祭坛废墟淹没了城心部分,随之而来的地震使全城一片狼藉,震波一直传到江浙一带。记忆里的学校与街道,斑驳如皱纹的老宅。我所读到的每一句对灾情的描述,都在我的脑海中激荡起童年生活的吉光片羽。我蹲下来,双手捧住报纸,可是晃呀晃的什么也看不清,何况还是逆光。我才拿到手的新生手册也被吹到一边去了。我感到自己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小孩,被抛在异乡,有一根隐形的纽带陡然断开。我勾着头,眼泪落在纸上。

你这是怎么了。报纸上写了什么。背后有人说话,用的是汉语。

杳州出了事。碌山祭坛塌了,一整座城都完了。我全家都在杳州。

我感到那人一阵战栗。然后他的声音垮下来了。他说,他也是。

于是我抬起头。我举手拭干眼泪,不好意思,失态了。我这样说着可还是忍不住要抽抽。纸张在我的身侧四周飞散,我们一起沉默地捡拾。会没事的。离开时他这样说道。会没事的。我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五天之后,我们在大桥彼端的绿色房屋中再度相遇。我抖着手叠起讣告,并将伯父寄来的信撕进河流。伯父在信里将我的留学阐释为对责任的逃离,并试图以此为由让我回去。而我无法坚定地否认这一点。林子安什么消息也没有收到。他疲倦地挤出人群,说他还等着一封或喜或悲的书信。他到死都没有等到这么一封信。

我们走上大桥。人群来来往往,却无人驻足。太阳正在落下。赤色的光芒自我们的身后照来,把我们长长的影子投上桥面。河水上黄尘漫漫,无论多细小的尘埃都被照得纤毫毕现。它们舞动着、奔流着,两岸红成一片。恍惚间我觉得这就是山崩的模样。水流若铁流涌动,暮云若尘云低悬。在这片光华璀璨的景色里,我终于意识到,我已经无家可归、无路可退了。我扶着栏杆向下望去,头顶陡然通过一列吵闹的机车。我哭了。我以为五天时间足以稀释哀切、缓冲悲恸,我以为第二只靴子落下时我能够无动于衷,可是我错了。我昂起头对着河水号啕大哭,毫不在意行人不时投来的异样目光。林子安站在那儿什么也没有说。我哭得就像是一条狗。

4

“现在,全部退后,谁都别磨矶。”李二仔昂首高声,“别想着耍什么花招,一枪干不掉我和他两个人。我会毙了你们的高级顾问,然后你们几个要么吃我的枪子,要么吃你们老板的枪子。我再说一次,全、部、退、后。”

警卫一阵骚动,几人面面相觑,乱了阵脚。为首的那个没有来得及得到上级的回音,匆忙间向后退去。

够了。李二仔一个箭步上前,扬起左臂,哐当一声,展开左臂内置的钢制防护伞,死命向前推去,像推开一面沙墙。“跑!”马景和在张宁耳边叫道,抓着枪的手又揪住她的手臂,冲出房间;走廊逼仄,一面钢伞便将警卫隔在了另一面。李二仔一面举着伞,一面跑在他们身后。

“接下来他们只会下死手。”李二仔将手枪往腰间一插,去抽背后的机枪,“劫持的把戏只用得上一次。”

咚!子弹打在伞上,弹头又铿然落地。咚咚!下几发子弹便钻过钢伞与地面的缝隙,嵌在地板里。前方路口,又闪现几只黑影,火花从他们移动的枪管中喷出,掀开两侧墙皮,鼓出一方石灰白雾,又凌乱中纷纷落地。马景和驻足下腰,匆忙扣动扳机,一面压下张宁,想到本该给她穿上防护背心。

弹头从他的头顶擦过,他能感到空中一条条炙热的轨道,向后延伸。一个人倒了地,不知生死。一轮子弹打完,人影又缩回两侧装弹。身后,有警卫放低身位,从伞与地板之间射击,被李二仔背后弹出的乙炔喷枪烧了一脸。人影再次钻出,第二轮射击向他们倾泻:一枚子弹正中李二仔的脸颊,然后弹开,在他的青铜面目上只留一块凹痕。

嗒嗒,嗒嗒。机枪的声音高亢清脆,火光映亮眼眸。左右扫射,持续十秒,人影无声无息中一一折断,如快刀斩乱麻,枪支横空仰倒、落地,血雾弥散,凝成粒粒斑斑。这时才听到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号,有人在冲着对讲机的那头高声大喊,而一切都汇成耳边长久的嗡鸣,分不清是警报还是余音。他们快步跃过死者的遗骸,再向前却已是一条死路,尽头与天井只隔一层玻璃幕板。

身后,追兵一度懈怠,此时已重整旗鼓,且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他们听得见纷至沓来的步声,枪声再次响成一片。钢伞已不再平滑,弹头的冲击留下了多少凹凸。乙炔喷枪燃尽了气罐,折回原处。他们重新填满子弹,道路也来到了尽头。

他们要追上来了。

“已经回不去了一整层都是人,”李二仔举枪向伞后盲目射击,希冀阻挡追兵的步伐,“我说三二一然后一起跳马景和你明白的——”

明白什么?未及发问,李二仔抛出一包炸药,气浪、爆鸣,冲击在他们的耳膜。李二仔收伞,转身将伞尖捅向幕板。哗啦啦,玻璃碎片如水波荡漾在金属框内,一股脑倒向外面。他扑向窗外、扑向天井,双臂紧紧拥住马景和与张宁,在翻滚中下坠,远离了最后一发擦过头顶的炙热子弹。热火、尖叫,都飘散在身后风中。

天井末端,宽阔的大理石地面迎面扑来。

马景和紧闭双眼,屏息凝神,寻找那条温热的激流。从心脏流出来,一路贯通至肘,断了。以诺锁,他想起来,并且意识到,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屏蔽的覆盖范围。他的心停跳了半拍,此后再也没有回到正常的节奏。再试,火辣辣淌到了手腕,又断开。是他在叫吗?他张着嘴,冷风呼呼灌入。就要落地了他们会拍成一摊模糊的泥就像夏季的蚊子他的耳朵疼哪,他的血也不流了,一阵热气蒸萃从腹腔扩散,上升,冲破胸中无形的堤坝。他将双臂完全张开。

他们看得见大理石颗粒状的表面。

他们的坠落来到了尽头。

有血一样的红光绚然一转,他们的身躯猛地截止在途中,地面已触手可及,却又向上弹起,落地。

他们挣扎着爬起来。马景和张嘴就是一口浓血,然后是掏空肺腑的一阵咳嗽。

追逐仍在继续。

兴仁科技新车在售。

“你还能开车吗?”李二仔拽着马景和奔跑,一把拉开大厅中央展示样车的侧门。

“我没有问题,只是今晚上怕是施不了第二次术了。”他爬上驾驶座,照了照油箱浮标,“够我们开到城东了。走哪条路?”

“先撞出去再说!”李二仔重重闭上车门,转身向车后架起机枪。

于是他一脚踩死油门——引擎马力澎湃,棱角分明的车头撞碎玻璃幕门——然后握住了方向盘。

无论怎么问,林子安只是说:你要是感兴趣,就自己去看看吧。

一九一五年的夏季,林子安忽而变幻了他雷打不动的日程安排,变得神出鬼没。有时候,他会在谈话时匆匆离去,我望着他的身影穿过大楼、走出校门。有时候他会迟到。我偶尔看见他在纸上写什么东西,一边写一边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随后又将字纸叠成小小的一个方块,插进怀中。他用的是汉字,我猜这是不想让其他人看懂。我知道,他正在做什么无法公之于大庭广众的事。我问他,他说他参加了一个社团。什么社团要这么鬼鬼祟祟?讨论一些科学社会问题而已。讨论什么?你要是感兴趣,就自己去看看吧。总是如此。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说,好吧,我跟你去。你们是在哪里开会?

于是一九一五年八月八日晚间九点,我们踏下一条深不见底的台阶。甬道没有光,凉风呼呼灌入。水雾缭绕,冷得酸心刺骨。林子安举着的蜡烛哧的一声灭了。没事,他说,就到了。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墙,又下了十余级。一扇门挡在甬道的尽头。林子安按特定的节奏叩着门,咯,咯咯咯,咯咯。门开了,灯光赫然洒在我的脸上,使我不由得闭上了眼。

我带了新人来。林子安说。她就是张宁。

地下室里散乱地摆了几排桌椅,墙上挂了一面黑板。座位坐得半满,每个人的面容都大大方方地显露出来,只是在明灭不定的油灯青光下看不真切。若不是偶然瞥见几张在校园里久已熟悉的面孔,我真以为这是什么秘教教徒的集会。人们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有无数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对我而言这实在太过漫长。终于,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卷发男人站起身来。

“张女士,你好。我是本次研讨会的书记,你可以叫我杰克。也许我们结社在会议选址上有些……与众不同,但请你相信,这只是为了找到一处能够安静说话的地方而已。”他走到黑板前,面向全体成员,“既然我们又有了新的朋友,我想我们不妨暂缓话题,先系统地、准确地,介绍一下我们。”

二次文艺复兴。杰克抓着一只粉笔头,在黑板上有板有眼地写道。

“今天是一九一五年八月八日。八十五年前,就在这座岛上,巴尔沃克的居民一齐死在炮火与屠刀之下,而杀害他们的,正是布玛若派。他们无法容忍一座属于玛提厄派的港口的存在。他们手上的鲜血是麦卡恩也无法洗尽的。

“而我所要讲的,难道只是布玛若派吗?我们切不要忘记:玛提厄派自建立以来便与屠戮与暗杀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其余大小教派也不过一丘之貉。如果有能力,他们都乐得在异端的尸首上舞蹈。一次次的宗教战争,一次次的党同伐异。他们口口声声地追寻完整,却亲手分裂山河。破碎之神教会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每一年,异教徒被当成牲畜宰杀。每一年,渎神者被处死在绞刑架上、断头台下。每一年,无神论者死于毒药,七窍流锈、残躯化铁。杳州城头挂着伏羲派成员的人头,英吉利海峡下沉着基督教徒的残骨。以麦卡恩的机神伟力为名,钢铁必须强奸原野、山峦与河流,煤灰必须浸沐城市,在每一个人的肺中酿造肿瘤。这还只是最直接的暴力,流毒最为浅显的暴力。

“更深层次的暴力,已经深入人心。得了重病的人背离了医院,跪在教堂的阶前祈祷。终日辛劳的最为人鄙夷的苦工,一见到自己血汗铸成的祭坛便俨然成了神的侍从。如果有人胆敢说什么破碎之神已经死去,在教会出手之前,他会先死于义愤填膺的行人。每一年,我们新生的孩子学着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对他们而言,那个可以专心追求人类自身完整的时代是一点点地远去了。——不,我说的不是玛提厄派的教义。人类自身的完整,只是为了人类自己,也只应以人类的福祉为规尺。

“使人残缺不全的,恰恰是对破碎之神的崇拜。麦卡恩,它要么是死了,要么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在我们为世界总结的规律之中,根本就没有它容身的位置。

“既然以诺术不过是EVE粒子的施用,既然蒸汽机不过是最基本的机械制造,我们为什么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我们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符号?

“破碎之神教会掠夺了原本属于科学的权威。而二次文艺复兴结社的目标,就是夺回这一权威。夺回属于人而非神的以诺、蒸汽机与内燃机,夺回科学、理性与人自身的尊严。数百年前,那场名为文艺复兴的未竟运动也是这样做的。”

“欢迎加入二次文艺复兴结社。”他向我伸出手来,“现在,我们是同志了。”


* * *


三天之后,林子安找到我。他对我说:来实验室。那时我还处于极大的震动之中。我所面对的、似乎是真知灼见的现实正与我自幼在教会耳濡目染的话语碰撞。我不知道哪一方将会胜出。我总是缺少前者所富有的救世激情,对后者死板的教诲也不以为然。我仿佛正立在一根钢丝上,倾倒已是必然,向何方倾倒却无从得知,也不是我能自主的。我可以说,就是这次实验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到实验室时,林子安已经准备好了器材。实验室里只有两个人,相隔一台锃亮的黄铜器械,与导轨上安插的铝箔屏幕。

我简要地介绍一下这个实验。从我左手边的这台机械里,以诺将激发出一道电子束。我的手里是一块多晶体薄膜,现在我将它插入导轨。电子束将透过它打在底片上,得到实验图像。在得到结果之前,为了理解这场实验,我们还需要重温一下此前我们熟知的世界。

世界是一台由破碎之神麦卡恩创造的精密机械,有些教派甚至直接认为世界是破碎之神的残躯。神为这台机械设计的零件被称为原子。当然,后来我们还发现了电子、中子与质子。原子与原子之间通过由神制订的法则,亦即物理规律,相互作用,构筑起晶体、分子、分子团,乃至我们所熟知的整个世界。在整个过程中,神的意志无处不在、无所不知。如果我没记错,从前有位叫做拉普拉斯的学者便指出:神由于洞悉了其造物的每一个零件的位置、速度乃至一切物理状态量,同时拥有不容置喙的法则与至高无上的智慧,足以推知此前此后、万世万代,已经发生、正在发生与将要发生的一切。换言之,这是一个既定的世界,一场已经完成却仍在进行的戏剧。我们之所以无法得知剧情的走向,只不过是因为无法企及神的智慧罢了。

林子安启动了机械。我们心有灵犀地维持着实验时的安静。我想象着密集的蓝色电子疾速冲向那块手掌大的薄膜,在层层叠叠交相阻隔的致密原子间横冲直撞,四处乱飞。可以预见,电子将在铝箔上打出一团散点,自中心向外沿逐渐稀疏。

机械一声鸣响,林子安扭闭了进气阀,拔出底片。

我们很快看见了实验图像。在中心,电子打出了一团明亮的光晕。自圆心向边缘行进,图像忽而暗淡下去,又在边缘陡然画出两圈亮纹。光晕之外,又是几圈亮纹。

我相信你一定已经认出了这是什么。

波的干涉图像。我嗫嚅道,可是……

是的。电子是波。你看,问题就出在这了。至少在此刻,电子不是具有确定位置、确定速度的粒子,它是一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波。这还只是我们今天所做的一项实验而已。在二次文艺复兴,我们做了大量实验,也提出了不少卓越的理论。最后我们达成了这样一个共识:一切微观粒子,都可以是一束波。我们管它叫德布罗意波。由于它的波长与动量呈反比,对于宏观物质,它的波长小到无法察觉。

也就是说:拉普拉斯的理论就这样被一束小小的电子击溃了。由于一切物质,尤其是微观粒子,你不可能得知它的一切物理量。你甚至无法同时得到它的一对共轭量,譬如位置与动量、时间与能量。它根本就不具备这种性质。由此,我们所熟知的世界便岌岌可危了。

更进一步:物质不仅是波,它还能够同时是粒子。就在大约十年以前,一个叫做爱因斯坦的犹太人用光的粒子性解释了光电效应中的截止电压问题。——我相信你还没有忘记托马斯·杨的双缝干涉突验吧。光既是波又是粒子,我们称之为波粒二象性。这一性质同样由所有物质共同享有。可怜的破碎教会——当年他们废了多少口舌才解释清楚光为什么是波呀。那个犹太人后来还从另一个方向提出了一套叫做相对论的理论,关于参考系变换中时空的相对性。这些我们可以以后再谈。

对了,你也许会好奇:为什么你会从未听说过这些理论呢?

今天我们所使用的仪器是从学校的库房里找到的。它被当成废物放了有近十年了,却至今能够正常运作。它原本属于一位德高望重的医学教授。是的,业余研究物理。他在得到了与我们今天所做实验相同的结果之后,兴高采烈地写了一篇论文,投到了教会主办的科学期刊。只不过三天之后,他便暴毙家中,死时有蚯蚓一般的绿色锈迹从他的口鼻眼耳不住涌出,肌肉也凝成铁质。

张宁,这就是我们所面对的现实:太阳要升起来了,却全被人摁回了水里。这就是我加入二次文艺复兴结社的原因。我想看看,天亮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 * *


……在这样肃穆的场景中,我要说的那三个字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了。

不过,我总是那个不合时宜的人。

5

对讲机无应答。

汽车后窗已完全粉碎,雨水被风卷入。李二仔将机枪操在后座靠背,扳开拉杆,左右扫射,滚烫的弹壳抛向皮质座椅,尚未开始灼烧便被浇灭。大楼与追赶的警卫隐没在雨幕之中,前方,园区边缘的围栏逼来。

张宁蹲下座位,双手捂头。马景和将头颅埋在方向盘下。

挡风玻璃轰然爆裂,晶莹的碎屑甩向车后,瓢泼雨水迎面涌来。隐约有未及躲避的警卫惨叫着卷入轮下,于是汽车颠簸一声,咕嘟,撞倒层层叠叠的塑料围栏若没羽之箭,碾过,穿出夜幕下一片喧腾的公司园区,驶入空旷无际的城市高架桥。正是午夜,车灯下的大道一片惨白,横穿高楼寒影,向不可及的远方延伸。

后视镜里,色彩涣散,能认出穷追不舍的车队,与枪管喷出的火花。李二仔的机枪仍在向后咆哮,远处有血迹一闪而过。一辆银色吉普陡然失控,转头向一侧滑去,其他车辆匆忙回避。它翻过围栏,坠向视野之外,之后便再无音迹。

然而车队并未慌乱,只是步步紧逼。

“撞下桥!”李二仔转头大喊,将又一条弹链压入机枪,“已经够低了,就现在!”一发子弹击穿后排座位,带出纤维填充物。

方向盘向左打到底,汽车冲出道路围栏的束缚,腾空飞过绿化带,重重落在五米之下,另一条横穿桥洞的马路。轮胎陡然急转,刺拉划过路面,飘飘荡荡推开积水,终于止住滑移,向前驶去。追逐的车队依次下桥,已被甩开百米。

重重落下的雨水打在他们的脸上、手上,视野里唯有交错溶解的模糊色彩,方向盘也滑溜溜要脱手而去。

“能听见吗?接应呢?”马景和扯着嗓子向领口大喊,“问你呢!他妈的我们都追了半条街了!”

没有回音。

他重重靠在椅背,迎着风雨奋力睁眼。一道发紫的闪电横穿半面夜空,照亮了正前方祭坛废墟的幽暗轮廓,以及,长鲸般悬在远处的铍-青铜整体铸造飞艇与它百足虫般的晶亮机械臂爪,每一只臂爪的末端都装载着以诺武器。他张开了嘴。

此刻,飞艇正压下艇艏,沉沉袭来。

并不需要过度地炫耀武力。一道紫光闪过,没有雷鸣,前方百米哗啦一声铺开满满一层青色烈火,顷刻将雨水蒸成白烟,不住涌来,热浪溺人。马景和惊叫一声,车头骤然右拐。去哪?汽车再次撞出马路围栏,瘪了车头,摇晃中冲向黑魆魆的成群楼房。马景和急忙把住转动的方向盘,跌跌撞撞驶入巷道。

他不敢再死踩着油门了。此地道路交织,重重叠叠。连街的各式霓虹灯笼在雨中摇曳,廉价以诺元件刺拉作响。车队终于甩掉,李二仔放下机枪。“往祭坛废墟开!”他回头喊道,“穿过废墟就他妈到城东了!”

“你拿那飞艇怎么办!就这么混过去了?”

“飞艇飞不进来。贫民窟的房子太密了。”李二仔擦着脸上遗留的水珠,吱嘎作响,“这片房子一直连到碌山。进了碌山就下车,他们找不到的。喂,别让他们再追上来,再开快点!”他揪起座椅下的张宁。

汽车坚硬的轮毂碾过垃圾、污水与团团泥泞。雨势不再浩大,视线渐渐清晰。每一次掠过某栋冲天大厦,他们都能看见缝隙里一闪而过的铁山剪影。就要到了。马景和的右手开始颤抖。追兵迟迟未至。只需要再开过两个路口,只需要再开上三四分钟——

一道漆厉如闪电的白色喷灯照在他们的脸上。

他们都看见了。那是一具足足三层楼高的钢铁人形,本该有双眼的地方只一管大功率仰神喷灯,双臂裸露的骨架之下尽是奇形怪状的繁复机械,他们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腿部粗壮如柱,却又被三节关节带动得灵活异常,足底有千斤簧片。

“是他妈的神侍!”马景和猛地拐向右侧,“他妈的教会压箱底的玩意,你要的人到底研究啥的!”

“能源,”李二仔慌忙抬起机枪,指向巷道入口闪来的庞然巨物,“还有,军工!”

“你丫的情报知会到哪去了——”

神侍以一种近乎奇诡的方式弯曲着双腿,跃向空中,在楼房侧壁蹬出一脚,直直向他们扑去。落地的瞬间,他们堪堪躲过了神侍拍下的巨爪,却逃不过从地面蔓延的震荡。后轮飞起,千疮百孔的汽车就要向前倒翻,又重重地拍向地面。飞艇没有离开,他们这才发现,那空中巨物正高悬头顶,远在楼顶之上,却依然把控着神侍的一举一动,恰似木偶戏师。

李二仔的子弹轻巧地点过机械巨人厚重的合金外壳,未能留下一条划痕。雨丝点点滑过钢板,又淋沥滴下。神侍再次起身。狂风吹过,浮动半空的霓虹灯笼之河摇摇欲坠。

“你觉得你那玩意有用吗!”

“那你倒是说说该干啥!”

后视镜狭隘涣散的视野中,神侍腾上半空,故伎重施,蹬在一面墙上。在它的左右上下,处处是轻薄如纸的霓虹灯笼,刷了防水桐油的壳中,尽是作坊粗制滥造的以诺照明零件。没有保险。

“趴——下——”马景和向着车后大喊,青筋迸露,头痛欲裂。在他的身后,一道火舌燃起,将层层叠叠的灯笼尽数贯通,于是青色的光焰显现其中,向外膨胀,顷刻间连成一片,炸开。冲击波下,墙瓦如液体泛起波浪,哗啦啦向下倾倒,陷入一片火海。

神侍陷入其中,不见踪迹。

汽车左拐,废墟边界的铁丝网赫然在目。

从空中轰然落下的第二台神侍也出现在了眼前。

尖叫。

一辆以诺远程操控的黑色油车,前挡贴了红双喜,满载符水炸药,从侧面飞向铁人。

闪光。轰鸣。热浪。铁锈的味道。这个冬夜转旋成涡,纷纷涌向视野之外。白色,黑色。暖流淌过面颊,痛。

在他们的耳边,有雨打萧萧。

他会回家,会披着塑料雨衣叩响门扉,在整座城市沉沉睡去的凌晨三点。雨水从衣角滴落,在脚下汇聚成窝。我会爬起来开门。我会窝着气问他去了哪里,怎么弄得这么晚。他会用一个无奈而浅淡的笑回避问题,甩掉水走进房间。我们会望向窗外,从十七楼的高度俯瞰,并意识到在这样宁静的夜晚,每扇窗都拉灭了灯,我们成了唯一的光。他去了哪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我们不能说。

杰克在与我们熟识之前便销声匿迹。有关他遇害的传闻经久不息,但谁也没有证实的方法。杰克不是他的真名。结社继续活动,只是越来越分散,而且稀疏。我终于在做出哪怕一件实事之前就放弃了。林子安继续待在结社里,但这时,那些各自为战的派系为了自保已不再开放邀请。

古老的恐惧:卡弗西的小鹦鹉。

林子安留在学校里,但已不再是学生。现在他是一名助教。我继续深造,方向是粒子物理。导师是个提不起精神的老头,我不知道他是否经历过什么。

我的无名指戴着一枚订婚戒指。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似乎只有我们适合彼此了。

那时我们都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一九一八年将会是美好的一年。

但这天他却一反常态,没有立即去休息,而是反复趑趄在门厅。他说:就是这几天了。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我又察觉了自己突兀的心跳。


* * *


那夜狂风大作,玻璃在窗框中一下下剧痛地颤动着。林子安已经睡了。明天,结社有什么大事要做。我问过他,他只是含糊地讲:将会有一场席卷整个城市的风暴。

风暴前夕,我一夜无眠,却又做了一千个难以言表的梦。

我的面前涌动着一片漫长而死寂的黑雾。我几乎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动,夜晚就悄然结束了。

太阳升起来了。光是红色的。鲜血一样的红色,油污一样的红色,汹涌澎湃地倾泻在天花板上,映出一块难看的不规则斑块。屋内十分燠热。

我说,林子安。你看,你等的这天终于来了。

他却没有回答。

于是我转身,然后看见他

蚯蚓一般的绿色锈迹从他的口鼻眼耳不住涌出肌肉也凝成铁质。痛苦凝聚在他迸裂的眼珠扭曲的面容与大张的嘴中那也倾泻在我的脑海里。我一跃而起掀起被子却发现他整个人都成了一块铁一块死掉的铁。这是教会特制的毒药他跟我说过的他为什么没有意识到。现在他说不出话了因为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我再一次念道,他死了,试图理解这一切。

于是我放声尖叫。


* * *


报纸的铅字洇满泪水。它说,教会又成功挫败了一场反破碎之神的颠覆运动。

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过有谁谈起二次文艺复兴结社,也没有见到哪怕一个社里认识的人。我只能抱着最惨烈的设想。

我终于不知道林子安被葬在了何处。我爱的人,如今只剩下半床字纸,一架卷帙。我提着行李箱在门前驻足良久,转身离开。

后来我一遍遍地在无法醒来的梦中重温这个形象。血色朝阳,与我枕边死去的爱人。在成百上千次的残酷倒带之后我终于意识到,这一切从伊始便已成为必然。自他决定加入二次文艺复兴结社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死去,死于卡弗西无所不知的鹦鹉,与麦卡恩无处不在的斧钺。也许死亡不是最坏的结局。

我只是不明白死去的为什么只有他一个。

于是我松开手,迈入不知尽头的深渊。

6

意识如释冰苏醒,是茫茫的黑暗中的一只光点,游离在躯壳里,奋力摸索断断续续的残存知觉,而后肉体的痛感也实实在在地回归。左肩传来撕裂般的痛楚。雨水划过他的额头,火辣辣地流向脸与沙石挤压的交界,随着一呼一吸吧唧作响。

马景和呻吟一声,拱开压在背上的石块,挣扎着立起来。雨势并未减弱,但月亮已经显现。一钩残月,刺穿堆积的灰色雨云,辉辉素光洒落废墟。左肩还是痛。他向前走一步,左边空荡荡的难受。直到这时候他才惊觉,他的左臂整个地没有了,压断了,炸飞了,不知道去哪了。

他抬头,吞入大块大块的雨水。雨水灌入他的口腔,淌过他的面孔,将半凝的血痂与斑驳的泥尘冲刷而下。他哽咽。

碌山,祭坛废墟。一度层层叠叠的金属构件早已自朽自腐、坍圮成丘,在月光下一一坟起。苔蕨黑乎乎地从烂泥里迸出。前方,燃烧的车辆犁出一条深沟,撞毁在一堵残垣。火扎根在撞瘪了又咧开的车头,红光如血,曲曲折折地流淌于玻璃碎屑、金属残片,又遥远地映在神侍落在附近的半个头颅。他的目光在这一地狼藉中来回扫视,发现李二仔正斜钎在一堆隆起的垃圾,浸入赤色的积水。

“我昏过去多久了。”他的嗓子发哑。

“不到一刻钟吧。”李二仔的声音也虚弱异常。

“张宁呢?”

“断了几根肋骨吧,靠在那儿起不来。”他指了指不远处,那里竟有一棵老树。

他们沉默片刻。

“多往好处想,小伙子,”李二仔咧出个狰狞的笑,“你还逃得出去。”他从泥里刨出自己半条花花绿绿的断腿。

“所以,都结束了。”

车已经没有了。视野的边缘,白色的光柱胡乱扫过天空。布玛若派的大部队已经到来,他们会摸遍整座祭坛,对着每一个还活着的东西开枪。张宁和李二仔失去了活动能力,他也失去了左臂。

“大概是吧。”李二仔说,“但还没有完全结束,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杀了张宁。”

二人陷入一阵古怪的沉默,似乎各怀鬼胎,又似乎心心相印。雨下得正紧,海风拂过铁原,将雨丝吹得疏密有致。水洼渐渐涨起来,泛出藻类、苔藓的土黄。远处的人声渐近。

“你们的目的,从来就不在张宁吧。”马景和说。

“——话也不能这么说。她这号人,无论我们有没有,他们都不能有。这样的道理,你应该明白。”

“你们把异学会拉下水,也不只是为了行动便利吧。”

李二仔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怀中掏出烟斗,试图在雨中点燃。最后他嚼着烟叶说:“如果布玛若派拿到了这些文件,你猜他们会干什么。小马,我们已经身处战争之中啦!”

马景和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马景和掏出左轮手枪,一丝不苟地装满弹仓。他看着布玛若派的捜查队在远方张狂地扫着仰神灯,说:“我该抓紧时间了。”于是他举起枪。

然后对着李二仔扣动扳机。

枪口的火光转瞬即逝。耳边嗡鸣再起。李二仔若有所思地抠出嵌在额心的弹头,似乎没有惊讶。

“你姓马。”

“对。”

“我知道了。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正是马恒先生,老一辈异学会人。对这个名字,你应该并不陌生吧。”

马景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握枪的手抖得厉害。李二仔把玩着那颗变了形的弹头,额心的凹坑渐渐积了黏稠的液体,不知是血、雨还是机油。

“有时候我确实会怀念十五年前。”李二仔总结道,“那时候我们还没有陷入安逸,陷入无休止的无聊内斗。那时我们还有需要扳倒的对手,无论有多么孱弱。知道吗,孩子,我那年真该一枪崩了那个异学会的调查组长。他对我说,马恒已经没有后代了。你们异学会就从来没有老实过。”

马景和正在非常认真地思考该从何处射击。

“所以你觉得自己就要完成为父报仇的夙愿了?很好,来吧。”

马景和的左臂已经没有了。要固定李二仔的头颅,他只能抬脚去踩。李二仔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眨一下眼,只是闷哼一声。可他还是决定慎重一些。为此他搬动铁皮,压死了李二仔的四肢。汗水温热,黏在他的身体上,大雨也冲刷不尽。他试探性地将枪口晃在李二仔的面前,深吸一口气。没有激动,没有释然,只是觉得很累。他扣动扳机,后坐力震得他手臂发麻,但他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枪。砰、砰、砰、砰。

马景和异常冷静地对着李二仔的左右眼眼窝各打出了两颗子弹。然后,他喘了口气,迈着麻木的步伐,向大树走去。

我下船,出林杏子落金盘。雨正丝丝入扣地落入杳州,面前水烟迷蒙。即使站在高高的楼梯上也只看得见一片灰白。我向下望去,以为能看见一两张熟悉的面孔,却只看见行色匆匆的旅客。一辆漆黑的车停在码头。我身后的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见了吗,那就是公司的车。

这是一九二六年。我在英国飘零十五年之久,终于回到杳州,恰比我离开时的岁数多上一年。很难说有什么怀恋之情,不安与恐惧倒是实实在在地涌现。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要望向车窗之外。出人意料的是,目之所及,处处人非物亦非。在十三年前的那场灾难之中,我所熟悉的杳州城已经葬身铁流之下。我的童年,我的过去,也就是这样被一刀两断。

我为兴仁科技工作。命运开了个玩笑。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出生的地方,回到童年时凝视的大楼。尽管已不是同一座。我任的是闲职,高级研究员。偶尔协助一些计算,大部分时候还是自己做自己的事,继续在大学里的项目。唯一的要求,便是每月写一份研究报告。

我继续做粒子物理,确切来说,是核物理。

我很快就发现,这栋大楼近乎一座监狱。在楼里我可以随意走动,走出大楼却需要通过层层审批、节节关卡。即使出去之后,我也看得见一辆紧追不舍的车,或是读着过期报纸的路人。

也许我需要把研究报告写得再含糊一些。既然是核物理,那么即便是异端邪说,也不能不视作掌中明珠了。

再说一件事。几个老员工听说我是留学生就跟我讲,从前,公司里是有赞助留学的指标的,只要学得够好就能被选上。后来我在往年留学生的名单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你看,命运总是这样钟爱巧合。

我再次生出了一种幻觉。我以为,我的生活似乎就要这样平铺直叙地走到底了。

一九二七年,我被临时调去隔壁项目组。他们正在研究碌山祭坛废墟的结构,排查二次塌方的危险。为此,我们一次次地登上废墟,实地考察。说是废墟,实际上就是座杂乱无章的钢铁山峦。当你置身其中,只会觉得这片钢铁荒野就是世界的全部。

考察中,偶尔能看见生活在废墟里的怪人。他们有的是持着迷信思想为自己的亲人守灵。项目组的组长讲道,还有的则是在那场灾难中彻底失去了理智。如果不是必要,不要和他们交谈。

有一天,我在漫无涯涘的铅灰与石褐中,瞥见了一抹绿,随后便看清了,那是棵沧桑的树。正是休息时间,闲来无事我就向那棵树走去。直到走到那棵树前我才发现,树下正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被全部截去了。我知道,他便是十四年前那场灾难的众多罹难者之一。

我想要走开,可是他醒了。他说起话来就像个八九岁的孩子,事实也的确如此。他说,他叫水生,从前就生活在这。这棵树就种在他家门口。他在八九岁的时候碰上了山崩,被截去了左腿,此后便独自生活在废墟中,再也没有出去过。他说他要讲一个故事。他很久很久没有遇到别人了。他每一次遇到人都要讲这个故事,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故事,他却无法读懂。

我一时心软了,便说,你讲吧。

于是他开始讲。起初我以为这只是每一个经历了那场灾难的人都会讲述的故事,沉痛而老套,事关中断的爱情与别离的家人。可是不是这样。在他讲的故事里,他与自己的众多玩伴闯进了碌山,就在那天黄昏。他与他的伙伴们摸进了一个地下室,那里有捆着的、被杀的、割掉了舌头的穿着长衫的人。异学会人。他与他的伙伴们仓皇出逃,被一群带了枪的吃铁人追逐。破碎之神的教徒。再之后,就是山崩。

起初我并没有太在意这个没头没脑的故事。

直到那天晚上,我才忽而醒悟。那些炸毁了碌山祭坛的伏羲派,莫非,就是故事中狼狈的待宰羔羊?

炸毁了祭坛的,究竟是谁?我打了个寒战。

第二天我重回旧地,树下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受伤的孩子。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幻梦。

考察结束后我们坐车回到公司,途中在广场稍作休息。广场的中央有一座高大的神像,就是我童年时仰望的那座。我对着神像凝思许久,忽而悟及,神像是空心的。在齿轮、铜簧与钢板的遮蔽之下,在那硕大的头颅之后,原来只是一件缺失。我从来听不懂高深的布道与同样高深的反驳,但这一刻我开悟了:无论神是否存在,它都不会存在于这座神像之中。在这由仪式与强权编织的外衣之下,在那使神完整的伟大图景之后,从来都只有一颗颗破碎的、残缺的心。

一九二八年的元旦节,烟花簇拥中,我写下了研究报告的最后一字。

综上所述,本月研究陷入停滞。

我是这样写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刚刚才完成自己十余年来最为接近伟大的构想,一个关于原子核的构想。

原子不是麦卡恩手中的积木。它可以是一束自由自在的波,也可以悄然湮没一部分质量——并用能量回报。

如果用一束高能中子束轰击铀原子的原子核,它会破碎。它会释放大量能量,并且,再放出几颗疾驰的中子。中子将撞上更多的原子核,放出更多的能量。链式反应。如果用恰当的手段控制反应速率,它将成为用之不竭的能源。如果就这样让它炸开……

布玛若派会很乐意让玛提厄派的势力范围成为一片火海。

这甚至不是我隐瞒研究进度的唯一原因。我心里十分清楚,研究结束之时,就是我的死期。

既然完成了这样一个伟大的构想,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让这个异端活着?

是的。我知道,这就是我在一次次对二次文艺复兴的围剿中活下来的真正原因。他们还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真是好笑。他们觊觎阳光,却刺杀了万千朝阳。

几天之后,一个金属面目的人找到了我,自称李二仔。他是玛提厄派的代表,试图让我转而为玛提厄派工作。我同意了,但指出我无法离开大楼。他们要来大厦内把我接走。

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

我给玛提厄派提供的警卫轮值表,是错误的。只错了一点,但足以打乱整个计划。他们将与警卫短兵相接。他们会派最好的人来,足以应付这点小问题,但整个布玛若派都将被惊动。乱起来之后,我才有离开教会的机会。

当然,一场布、玛二派的斗争也将被我挑起。

我并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死。我只是不想继续活在教会的阴影之下。我只是想看这些东西燃烧。

于是此时此刻,我坐在六十五楼计算区D室,等待不速之客的到来。我盯着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箱,以及内部镶嵌的自毁装置。我自己的小发明。如果文件箱必须落在教会手里,我宁愿将它焚烧。我数着自己的心跳,聆听遥远的枪声。

这时,门开了。

7

马景和十三岁时,遥远的南方发生了一场灾难。在这场后来人们称作山崩的灾难中,碌山祭坛的倒掉压死了半城百姓。这些原本可以与他无关。倒不是说他生来冷血。与很多人一样,他也是一腔悲悯、满面哀泪的。只是说,这场灾难原本不会波及到京城的哪个官宦世家。

马景和的安逸生活在一九一三年七月十七日的夜晚支离破碎。父亲穿上官服、手持朝笏,端坐在一把正对大门的太师椅上,一言不发。马景和的哭声在宅中低伏。安静,安静,会没事的。母亲一面低声,一面捂住他的嘴,抱他钻入通往地窖的暗道。这时门撞开了,飘摇的火炬红光映入,层层叠叠的捕快也接踵而至。面目映着金属寒光的高大人影立在人群最前处,指指点点,押走了父亲又封死了宅门。

他想也想不明白,异学会里何时又有了个伏羲派,父亲又是何时成了这派别的领袖。父亲怎么又抱着对麦卡恩的仇恨去炸了碌山祭坛?一夜之间,他的世界面目全非。

等到终于走出了地窖,马景和捡起水沟中的报纸。时间是八月三日。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这样想着,翻到头版。然后他惨白着脸,将报纸又放回水中。父亲的头颅浸烂了挂在杳州城头,每当有风吹过,就与邻居相击。

他知道异学会人会帮他,但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于是他奔跑着穿过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

他跑得很快。

他绊倒在细密的雨中,只剩下残损的自己。

此刻他用仅存的右臂奋力支撑起自己的身躯,却一次次因打滑而摔倒在地。他在雨水下吃力地站起身来,提起沾满鲜血的文件箱。他蹒跚越过一座钢铁山峦。他直到山顶才发现这只是一方低矮的坟茔。他向身后望去,乱光照在那棵孤单的树上,每一片尚未凋落的叶子都分明可见。他们发现了张宁的尸首,然后是李二仔的。他能听见他们一片嘈杂的声音。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还有一只丢失的文件箱,还有个迷失的人。

山坡那头是说不出名字的废弃梳状机械,仿若用刀刮起的鱼鳞,只是每一片都足有一人高。他向那片钢铁荆莽。

他在迷宫中摸索着曲行。

当他发现那道不是月光的白光时,他们已经到他面前了。两个举着手枪的士兵,印着布玛若派的标记。他直视着他们手中的仰神灯,被刺得满脸眼泪。文件箱坠在地上。左轮手枪插在腰间,里面只有一颗子弹。

“不许动!”为首的高个举枪喝道,歪头要向传声器那头汇报。这时一声枪响,他的头没有了,剩下的部分跪下来、扑下去。

“不许动!”高个子身后的那个矮个子举枪喝道。弹壳落在他的脚下,铿锵一声,雨里也清清楚楚。

“你是异学会的人?”他指着马景和喊道,“我从天王麾下来!”

是安插在布玛若派内部的太平天国人。马景和暗地想到。

“是。”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言多必失。

矮个士兵隔着高个子的尸首对他说话。

“今晚上可真是热闹!知道不,你们几个一路闹翻了半个杳州,布玛若派快气炸了,他们自己的专区内统统戒严!玛提厄派的专区也不好过。上面的人让我捜查时注意点,万一碰见了就帮一下,多少介绍点情况。听好了:顺着这片林子,一路往前走,左手那座埋了半栋房子的丘子底下有条暗道,布玛若人还没查到那去。你抓紧时间,如果幸运的话,过去就进了玛提厄派的专区。但是注意:不要找破碎教会的人!不管是玛提厄派还是齿轮正教。光是异学会的身份在教会那就够个死字。也不要回异学会,更不要跑到我们这惹麻烦。事情闹得太大了,布、玛二派本就需要一个由头大干一场。谁都惹不起这两方,谁都保不住你。如果可以的话,趁早逃走。逃得越远越好,逃到美洲去。澳洲,非洲。你走吧,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命数了!”

说罢,他要马景和向他的腿开一枪。他还要继续潜伏。

马景和将没有用处的左轮丢在了废墟里,提着文件箱踽踽独行。

越向前,雨势越小。

就快到了。

我们一家人坐车出游。这可不是普通的蒸汽车,父亲得意洋洋地炫耀道,它烧的是石油。不冒烟,而且跑起来更快、更安静。他总是热衷于此。我随声附和着,扭头望向车窗之外。在我们的左手边,竦立着碌山祭坛流畅动人的轮廓。夕阳从祭坛后洒来一摊红光,淹没了升起不久的群星,也染红了右侧苍白的沙滩。沙滩后是沉重的大海。红色、绿色、银色,最后都没入无言的绛紫。

纤细的沙粒淌过我的脚趾。晚风微暖,海浪般穿过我的身体,拂平了属于我的足迹。可更多的足迹正向前方延伸,如一条条与我擦肩而过的航迹。他们都走远了。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哥哥,他们在我的前方肆意而潇洒地走着。我向身后望去,祭坛正在融化,这世上最大的冰块正映出彩虹般绚丽的色彩而汽车燃烧时飘摇的妖异光焰也映在里面。他们都走远了。我追。

父亲说:我原本并不赞同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去英国留学的;可你已去了。现在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我做的对吗?我看见他已穿上了低级神父的教服,眉眼也不再固执。哥哥猝死之后,有关他信仰不诚而招致天谴的传闻广为流传。他无心辩白,主动请求降职,于是在一座小教堂里度过了宁静而孤独的余生。

母亲说:张宁,张宁。是我劝你爸放你出去,结果你一走就是那么远,一去就是那么久。你在英国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还记得我吗?我的眼睛模糊了,她的每一条皱纹都凝固在我登船时的最后一瞥之中,一颦一笑都是那天的模样,那么清晰。

哥哥握住了我的手。他说我要替他走出去,走出他所未能走出的老宅。他说我要替他活下去。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摇着头向后退去,不是出于否定,只是不知如何作答。我几乎就要说出话来了,可我只是转身奔向大海,奔向那江河百川的归焉之处。我听见父亲、母亲与哥哥都在叫我。我知道他们的呼喊都迷失在海风与沙尘之中。当我再度回头时,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于是我放慢脚步,一点点向大海走去。

浪花如一只只小手,拉扯着我的双足。海面随呼吸起伏,显示出勃勃生机。我脱去了鞋袜,向大海踏出了第一步。大海十分宽厚地包容了我。没有设想中的战栗,只有一阵直触心窝的温柔的暖意。于是我一步又一步,迟缓而坚决向海的深处走去。

水波开合,交叠中映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是林子安。此刻他风华正茂,却是一脸苦相。他说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我来不及理会他,只是向更深处跋涉。大海将它千斤万斤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胸口,我喘不过气来,却只是继续行走。海面在我的肩胛,而后是脖颈,嘴唇。于是我想,是时候了,就向前方倾倒下去。海水在冲击我的鼓膜时发出了一声轰鸣。湍急的水流沿着我的脸颊向后流去。

然后转旋了方向,向下滴去。

我睁开双眼,发现正在下雨。火光映在祭坛废墟盘曲而光滑的表面,飘摇不息。我的身躯麻木着,斜靠在一棵树上。原来是你呀。我就像是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友。我的鼻腔里正充斥着树与忍冬花呢。

吵醒我的是四声接连不断的枪响。然后我看见了那个年轻男子干瘦的身影,右臂举起一支左轮,向我。我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左臂。

李二仔,也就是那个破碎之神教会的人,要我杀了你,不过先死的是他。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你的问题。你怎么看?他这样说道。

你是异学会人?

对。

那就拿上这个文件箱。我吃力地举起手,指向身后。喂,小心点。你手里正拿着一千只太阳呢。

那个异学会人狐疑地抬起头望向我。我觉得好有趣。

说简单些的话,里面的资料关于一种新型的能源。稍加改造,也可以成为比以诺还要强大的武器,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威力最大的武器。答应我,不要让它落入教会的手里。如果有可能,也请不要让它成为武器……不过,也许你我都没有能力干涉吧。我补充道。

铀-235,链式反应,核反应堆,原子弹。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我根本不明白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什么人。我的一席话也许能让核能走向,也许会让原子弹的烈火淹没全球。我并没有经过太多取舍。我只是,只是不想让它们埋没。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还有一件事。文件箱里还有另一批文件。它们不会像前者那样引人注目,但一定会更加……伟大。我吃力地吐出这些字眼。它们详细地介绍了这项技术,与其相关领域的一些观点。如果有幸被能够读懂的人读到,也许,教会的未来就会驶向另一个方向吧。至少,有这么一种可能。请你记住一个名字。我和那个人一起完成了这些。他叫林子安。树林子的林和子,安息的安。

公寓里所有无法入眠的夜晚。有时是我们一起坐在桌前,更多时候是他与我各自孤独。每一次小心翼翼地翻阅遗稿,生怕被外人发现。你死去之后,我才认识了你的全部。

可又于事何补呢。

最后,杀了我吧。我轻声说道。

异学会人稍思片刻,便对我举起枪,扣下扳机。

我注视着枪口,雨继续下。没有枪声。

是哑弹。他摇摇头,雨下得太大了。你后悔了吗?

你还有子弹吗?

他点点头。只是我的左臂没有了,不方便换子弹。

我来吧。我不是很想被掐死。

我从他的口袋里摸索出两颗圆润的铜皮子弹。我突然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真的、真的就要死了。我用颤抖的手将它们推入弹仓。由于沾上了从他左臂断口流出的血,它们格外滑腻。我做了一次深呼吸,重新做好赴死的准备。

他向后退了几步,举起左轮手枪,枪口在我的面前游移,终于在正对我心脏的位置止住。他说,你要闭上眼睛吗。我摇摇头,说别磨蹭了,开枪吧。他们要来了。于是他念着,三、二、一,扣动了扳机。枪管中灵光一现。

透过这火光我看见我发起光了,他也发起光来了。我看见所有的生者与死者都放射出耀目的光芒,我忽而悟到,原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轮将要升起的朝阳,只是被压制、被隔绝,终于熄灭在沉默之中。我也熄灭了。黑雾在我的眼中涌动,雨水在我的面前倾泻。雨丝愈加细密,宛若波浪,终于汇成一片大海,任我肆意下坠。我吐出最后一口气,心中没有恐惧,没有犹疑,只有完成了某种要务的释然。我知道我将与他们相遇在海的深处。

于是我就死了,死于一场刺杀。

8

他裹紧了风衣,侧身坐在码头的一间酒馆。创口一阵剧痛,但他只能忍受。他的装束屡屡引人回头,但没有人将他与那个通缉犯联系起来。报纸照片里的男子剑眉星眼、杀气凛然,风衣里的那个却满面疮疤,发着臭气。他的脸是被摁在了炒板栗的石子里,摁他的就是他自己。

他非常安静地听着广播。布玛若派与玛提厄派的冲突快要停下来了。中华帝国的皇帝已经下了诏,叫他的两个股肱之臣不要再兄弟阋墙。齿轮正教的调解书姗姗来迟,但到底是来了。异学会也发了言,但他们用了更长的时间撇清与马景和的关系。伏羲派余孽?大概是吧。发言的就是那个派他去和李二仔共事的。异学会得到了玛提厄派的几箱军火,主持了这次合作的人也要飞黄腾达了。太平天国继续保持沉默。除去每年照例的围剿,他们像是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捧着破碗,将残酒饮尽。

酒馆门户洞开,冷风呼呼灌入,他却浑身滚烫。他向碗里投了五文大钱,拽起蛇皮袋向外走去。蛇皮袋里装着一个文件箱。文件箱中装着万千朝阳。他不会再让它们死于刺杀了。

淡薄的雪花正在落下,灰蒙蒙的一片。霓虹灯笼吊在半空,发光。有小吏呵斥着工人,换上带有以诺保险的新灯。座钟敲了六下。又敲了六下。不算很远的地方噗的一声,一团烟花在落雪中穿梭,在夜幕中绽开,又谢得那么萧瑟,那么孤寂。新年到了。

海港,汽笛叫唤一声。

马景和起身,目光穿过巍峨伟岸的楼船剪影,一路望向溟漠难测的海天交界。他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向何方。但他正在思考。海风呼啸,我们只不过开了片刻小差,便发现大雪已覆盖了他的足迹。视野中,终于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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