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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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从那一瞥开始的。

Carter是在闲来无事翻阅旧记录时看到那篇文档的。文档不老,但缺少必要的修改和维护。它藏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机缘巧合地被系统的量子幽灵寻获,呈现在Carter的面前,并一把将他推下深渊。

不同于大部分旧文档远在天边的超脱气质,这篇文档勾起了Carter的回忆,回忆似乎来自久远的过去,却又像是昨天才刚刚发生的。

项目编号:SCP-CN-████

项目等级:Safe

特殊收容措施:SCP-CN-████应被安置于一个C-2型收容室内。应定期向项目提供必要的基本食宿、服饰及娱乐物品并向项目长期提供最新的脑科学期刊以供其学习。

每天上午9:00~12:00及下午3:00~6:00可允许项目离开收容室参与领导“镜像大脑”特别研究小组进行有关脑电波信息翻译及项目本身异常属性的研究。

描述:SCP-CN-████外表为一名汉族男性,身高176cm,相貌普通,年龄约为30岁。项目自称其全名为李█。项目具有极高的脑科学造诣,但由于项目的异常属性,无法通过常规手段对其脑科学知识及智商进行测算。

项目能够使用汉语及英语进行交流,但由于项目的异常属性,无法用流利与否形容项目掌握语言的程度。

项目的异常属性在于其于大脑皮层运动区及布洛卡区1产生的大部分高级神经冲动都会被未知原因扭曲为一个完全相反的神经冲动2,项目的基底神经节、锥体系、椎体外系、脊髓运动神经元及运动单位将针对该相反的神经冲动进行相应的动作调节,具体表现为项目总是做出与其主观意愿正好相反的举动,包括但不限于表观情绪,行为及语言意义等。项目的其余脑功能及脊髓功能不受异常效应影响。

项目可以通过一种类似于“反向思维”的方式来使其自身的行为能与正常人接近,但该过程对项目来说极为困难。因此,在非实验情况下应尽量避免迫使项目做出较复杂的即兴行为。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做这个异常的项目主管了?Carter记不清。他只依稀记得这个无害的小异常之所以受到重视是因为他曾经辗转多个有名的GOI,积累了无数情报,而将这些情报从他脑子里抠出来却又非常困难。

文档不长,几分钟后Carter就看完了,他自以为一切就如每日飞过窗前的绿色小虫一样,在当时可能会引起一些兴趣,但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淡忘掉 。

他错了。


惶惑,这是实验开始后5分钟Carter的心情。他本以为这是小事一桩。

实验内容很简单,Carter和项目同时阅读一组相同的共两百个中文单词,项目需要准确说出每个词,而Carter则需说出每个词的反义词。从大脑活动上来说,他们是在做相同的事情。

阅读的反义词是什么?Carter竭力在记忆中搜索。“……说话?”“回答错误”的提示音冰冷地响起。Carter的慌张一时又增加了几分。瞥了一眼隔壁的项目,他缓慢但正确地说着词组。Carter突然感觉有些错乱,似乎有异常的不是隔壁的那个人,而是自己。为了打消这个念头,他强迫自己继续阅读,却总是磕磕绊绊。更加的忙乱,更加的慌张。Carter有种被打回到学生时代考场中的感觉,在无意义的慌乱中耗尽自己的智力。手越来越冰,已经没什么知觉了,肌肉也开始无规则地痉挛,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却被用在了完全错误的方向。去瞥项目只是加重了无助。那个稳固而又精准的声音总是在Carter找到些许感觉时响起,将他再次打入无边的混乱中。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昨天刚看到那位反转先生的故事,当晚就梦到了?Carter不由自主地再次点开文档,却发现文档刚好显示在这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实验记录 test-CN-████-13

对象:SCP-CN-████、Dr. Carter
过程:项目被要求准确朗读一组共200个中文单词;Dr. Carter被要求默看相同的一组共200个中文单词并准确说出每个中文单词的反义词。

结果:项目总朗读用时为Dr. Carter的一半,仅出现6处错误。Dr. Carter出现15处错误。

笔记:我明白了 。 ——Dr.Carter

错不了的,还有自己的笔记。

是的,他是明白了,他体验了一把这位李某人的日常生活。他简直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在其生命的前三十年接受正常的教育并形成同样正常,至少是看似正常的人格的。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疑惑。自己竟在之前对这个实验和自己的体验毫无印象。是自己曾经接受过记忆消除?

他突然感觉脊背有些发凉。

不,没什么的,自己与他根本就没有交集。

不对,自己是他的项目主管。

古怪的记忆在Carter的脑海中苏醒。面对着自己昨天竟然神奇地没有注意到的一排排实验记录和访谈记录,他决定彻底地忘掉这一切。

然后他突然想起那人名字叫李予。


这是最后一次访谈。

Carter看着李予走进访谈室,心生一丝怜悯。Carter知道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不想提它。

李予坐下来后抬起头看着他,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Carter不想问,说话对李予来说完全就是折磨。“我们不该这样对他。”Carter想。万幸的是今天之后这种折磨就会停止。

“你好,SCP-CN-████。”

“你好。”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访谈了,我们尽量简短些。”

“好的。”

“你上次提到,你的异常属性是由你父母发现的,你早年也受你父母的照顾?”

“是的。”

“你的父母知道你正在被收容吗?

“……他们还未……已经……去世了,在我……16……岁时,活……死于……车祸。”

Carter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自己又一次完美地戳中了李予的两个痛点。他略带愧疚地说道:“抱歉。”

李予并未答话。

“16岁以后谁照顾你呢?”

“她,和她的……家人。”

谈话在继续,Carter尽量避免让李予说出复杂的句子。访谈费力且低效。Carter深知为什么之前那么多GOI都能放他走:从他嘴里挤出情报来还不如让哑巴来一段rap。

Carter又问了几个问题,此前的猜想基本被证实,是时候结束访谈了。他照本宣科念出了早已写好的结尾:“谢谢你,SCP-CN-████,访谈结束了,今后你的工作就是继续参与“镜像大脑”小组以研发脑电波信息翻译装置。”

然而李予并未就此停止,更要命的是,他说起了长难句,并提起了那件事:

“博士,……我想说……他们……那些小组……里的……年轻人……他们……没有……都……我是指……都……,很不错……他们对我……很有帮助。”

还是这样。Carter有时甚至觉得他是个懦弱的人。

“我必须指出的是,李予,你用不着为他们说情,他们对待你太过分了。他们根本就没有理解你的难处。这不是一句“对不起”,甚至不是几张检讨就能解决的,这是态度问题。”

李予的脸上略过一丝扭曲的愤怒表情。

“不要……太……严厉……对他们……,他们……还是……孩子。”

这样一个连痛苦都无法表达的人,是什么东西在支撑他活到现在的呢?

“真的不用这样,李予,我想虽然我永远也不能感受到你的痛苦,但我知道你不容易。他们做的不对。如果我们连这一点都无法明确的话,那基金会也谈不上什么“保护”了。现在,请离开吧。”

“还有……一件……事,我想……如果……访谈开展容易……困难的话,我想,我不……我能……写一篇报告,这样也许……会方便……一些。”

“基金会调查他”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折磨。

“不必勉强自己。”

“我想……这有……必要……”

固执。Carter欣赏这一点。

“好吧。”

Carter目送着李予走出访谈室。李予,李予。人如其名,总是给予,却忘了必要的索取。


事情不对劲。

Carter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一次点开了李予的文档。不仅如此,这次文档的内容又增加了,多了一篇报告。

不断增加的文档,不断增加的记忆。Carter觉得这篇文档正在渗透入自己的意识中。他的第一反应是去找站点内的心理咨询师,走到一半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这种在常人眼中不过是神经过敏的行为放到了基金会这儿必定会被当成感染了认知危害抓起来。他仓皇逃回办公室,只扫了一眼电脑上的文档就再也挪不开视线。整整五个小时,他把那篇李予写的报告全部看完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本应感到恐惧,却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阅读的冲动?是李予的魅力?不得不说,李予是那种鸡汤文中常见的典范。他人生的三十年,是痛苦与误解的三十年。那篇报告,是李予的肺腑之言。 在报告中,他尽一切可能向基金会传达了大量珍贵的信息,他天才般的脑科学知识带领着“镜像大脑”小组创造了一个又一个 医学奇迹,但在与异常的较量中,他们仍然落于下风。

然而这改变不了李予在渗透他,改变他的事实。Carter查遍了整个基金会中他的权限可以触及的地方,没有李予,没有镜像大脑,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篇文档,是那个生在苦难中的人存在的唯一的依据。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们本来应该……

如果他……它是一个模因危害呢?一个传染性的……

Carter感到口干舌燥。焦虑,烦躁,以及其他所有无端的,烦乱的情绪冲击着他。我已经病入膏肓了,还是根本没事?

Carter不愿承认,这个勇敢的人是一个认知危害,是一个污点。

他不愿承认。

他下意识地去拿水杯,他感觉渴。自然而然地,他将嘴凑近水杯,然而嘴唇没能感受到水的清凉。

滚烫,浓稠的唾液,喷出他的口腔。他向杯中吐了一口口水。

如果它是模因危害呢?

像拿着一杯正在溢出的盐酸,Carter死盯着杯子,震惊,恐惧。

他狠命地将水灌进喉咙,他呛到了,他剧烈咳嗽,他想把心脏咳出来。

他逃走了,他恨这一切,恨自己,恨李予。然而现在只有那里是他的归宿了,那幽深的梦境之海。


一家三口坐在客厅。灯光说不上明亮,惨淡的气息从墙角渗入。

“依我看,你就根本不应该去请那些家伙。”妈妈埋怨起来,爸爸正要辩解,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两个大人惊恐地望向门口,而早已学会了面无表情的他则尽力地不去关心眼前发生的一切,将恐惧压在心底。好一会爸爸才缓缓站起,打开了大门。

门外是一名身着风衣的高大男子,他扫视了一圈,说:“你好,李先生,李太太,不必惊慌,我们是 The Doctor。”

两个大人悚然一惊,忙不迭地以极不自然的语调欢迎道:“啊……欢迎……欢迎,医生。”

“叫我岳就可以了。大体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协议我也已经带来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李予大脑反转神经冲动的机理有助于我们解开人脑这只黑箱的秘密。如果允许的话,我还想多了解一下李予的情况 ……”岳的话音未落,从他身后就转出一个小女孩。女孩看起来不超过十岁,眼神却是极其的沉稳,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感。

就在女孩出现的一刹那,有些东西突然发生了改变。也许是出于天意,也许是那一瞬间洞开的心扉,反转的镜面第一次受到了另一个人的照射。在那经久不息的影响于他脑际横冲直撞的同时,他长时间建立的对一切漠不关心的心灵高墙在瞬间裂开了一道口子。在不知名的异常将他潮水般的情感整个倒了一个个儿之后,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像往常一样,哭泣很快止住了。

然而这还是引来了三个成年人和女孩的注意。岳有一点难堪,爸爸和妈妈更多的则是惊异。女孩皱了一下眉,走向了他。

“怎么了?”女孩关切地坐下,不由分说就握住了他的手。女孩的手比他想象中的硬,也更加灵巧和纤细,看起来像是经常操作某些复杂的机械。他怔怔地一言不发。

岳略略松了一口气,对两个大人说:“这是陈零榆,今天第一次参加询访任务。别看她只有十岁,相当机灵!”爸爸顺势干笑了几声后转向他说:“李予,带零榆妹妹去里屋 。”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机械地起身,甚至一时间他连怎么站起来都忘了。他的思绪这时都集中在握住他的那只手上,直到那只手轻轻地抽动了一下,他才明白周围发生的事,带着零榆进了自己的卧室。

刚一走进卧室,零榆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呵呵呵,真呆!告诉我,你刚刚为什么哭?”他不知所措地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房间外两个大人在向岳介绍情况,零榆留神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几分钟后,零榆重新握住他的手,这次握的更紧了一些。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她哽咽地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我之前真不应该……真不应该笑你。”“没事的。”他终于吐出了一个完整的词。零榆有些惊讶地看向他,片刻后,她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女生的心思真难猜,却已不敢再乱说话了。

好一会,零榆才止住哭泣 她又静静地听着外面的谈话,然后,似乎有些落寞,她回过头侧着身轻声说:“我们哪,都是被命运诅咒的孩子……”他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只好勉强组织起语言,“……不要……自责……了……很多……人……第一……次……看见……我……都……这样……”没想到这次她却不满地撅起了嘴唇。“别说谎!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不是这些!以后,我不准你以所谓的什么正常语序和我说话,你的话我肯定能理解的!”看他涨红了脸,零榆再一次轻快地笑了起来,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嘻嘻,看你这傻样,不用担心,我们医生个个神通广大,一定能够治好你的!”他想到此时应该笑,但碍于零榆之前的威胁,又试图自然地抒发情感,结果五官都扭成了一团,自然又引来了零榆的一串笑声。

然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此时的他们,都已成为命运的玩物。


我是谁?

虚无,混乱,这就是梦境,亦或是真实的间隙吗?这无边的黑暗,真想离开。

不,我不能离开,我不是他。这个世界不是……我……的……

…………

他再次沉没。


他和龙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听着门内传出的人声。零榆已经介绍完了项目的最新进展。尽管零榆尽力地美化了研究成果,但依然听得出来那些花里胡哨的各种发现与结论,总结成四个字就是一事无成。

果不其然,某位高管的声音响起:“陈小姐,我们很高兴能够听到关于李予先生的最新进展,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并未从您的话语中捕捉到我们所希望的要点。实际上,我们在会议开始之前就已经认定,有关李予先生的研究是不会有结果的。”

零榆仍在争辩,龙已经听不下去了。“这根本就没有意义!唉!”龙扭头看着他,苦笑道:“也许这就是我永远也无法触及到的爱吧!也是,我该死心了。”他没答话。龙又坐了几分钟,摇摇头,起身离开了。

会议室里,高管们已经被零榆的固执惹火了。“小姐,组织花重金,花大力气培养你,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够为我们做出更大的贡献,而不是守着这样一个注定无果的项目。的确,像李予这样一个几乎就是从励志小说中走出来的人物,没有人能够不去同情他。但如果我们注定不能拯救他,放手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还没有试完最后的几种可能……”零榆的声音听起来极为憔悴,那是这么多年为了他日夜操劳的结果。他不禁想起十多年来自己的种种经历,自己是怎样受到了正常的教育,是怎样获得了博士学位。然而,这一切最终都倒在那个最基础的问题上。

自己已经快要耗完零榆的青春了。她还有大好年华,还有事业,还有组织寄予她的厚望。她不能被自己这个废人拖累。

他决定了,由自己来结束这一切。

会议结束,在零榆的努力下,委员会以一票之差同意了项目继续进行,但这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他看到零榆瘦弱的身影从会议室里缓缓走出,上前扶住了她。长达半个多小时的激烈论辩使她精疲力竭,她无力地靠在他的臂弯里。他的手拂过她缺乏保养的干枯头发,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肩膀。她尽力抬头望向他,嘴中嗫嚅着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将头埋入他的怀抱,无声地哭泣起来。

那一刻,他读懂了自己的命运。

但至少,自己现在还能爱她。

他知道自己的爱意会换来什么。他感到肌肉开始疯狂痉挛,心脏拼命捶打着胸腔,肾上腺素正在他的躯体里肆意流淌。他的手狠命抓住裤兜里那把早已准备好的手术刀。

至少,这一刻,我还能爱她!

因爱生恨,是他永久的悲哀。

寒光闪过,手术刀插入她的胸膛。她被他刺入时的冲力震得跌坐在地。她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凄楚。

“自己的脸色现在一定很难看。”他看着过道里其他被吓坏的人们这样想道。

果然,自己的命运就是不停地去伤害爱自己的人。十年前是自己的父母,现在是她……

他感到有一只手在扯着自己的衣领,是零榆。她的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染红大半,现在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她将他的头向下拉,拉到她已然没有血色的唇边,然后用她的唇贴上了他的唇。

有血腥味。

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父母死的那一天,那燃烧的轿车,围观的人群,以及不由分说将他拉走的岳。

他被冲上来的警卫打翻在地。在摔倒之前,他瞥见了狂奔过来的龙。

答应我,龙,照顾好她,最好,让她忘了我吧。

现在没人能阻止他被赶出组织了。


世界不是他的,真实不是他的,梦境不是他的。他,在哪里?

我是Carter。

我是李予。

我是……


他又一次被扫地出门。六年间,他辗转多个异常组织,却从未战胜过自己。

离开The Doctor后他才发现,大多数组织的科学研究都从属于组织的基本宗旨,The Doctor内部那种完全为了知识而探索的热烈在这些地方都很难找到。大多数人都仅仅对自己的不幸表示出礼貌的可怜,却没有一个人像零榆和龙一样真正走入自己的内心。比起改造自己的大脑,破碎之神教会更热衷于改造他的整个躯体,而GOC则更喜欢从源头上解决问题——杀了他。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不能确定是否具有潜在的传染性模因影响。”

然而,更令他悲哀的是,每当他在某个组织呆不下去的时候,总会有一帮傻冒冲出来替他送死。实际上很多时候,他宁愿一死了之,只是自身的异常封死了他自杀的可能。

现在他走在深秋的大街上,秋风乍起,吹起一地落叶。他看着那叶子飘向他无数次凝望过的天空。天空高远而宁静,叶子飞的很高,有那么一刻似乎真的能够触及那片宁静。但他知道,叶子终将落下,化为尘土。他也一样。

多年来,异常侵蚀他的肉体和心智终于发展到将要压垮他的地步,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和颓丧。他累了,但他不能停止。

他走向约定的地点,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有意背对着他,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人。

是龙。

相对无言。

良久,龙问:“这次是哪里?”

“混沌分裂者。”

“多少年了?”

“六年。”

沉默。

他问道:“她……恨我吗?”

“恨?你在想什么?你以为你六年前对她做了那些事,她就会恨你吗?恨……算是吧……她忘不了你,永远。你知道吗,她现在,有时还会拿起你的报告看看,看有没有什么突破口。她一定要看,我都劝不住她。她忘不了你!”龙激动地转过身来,却在看到他的脸后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们,结婚了吗?”

“三年前的事了。你现在说话好像利索些了。”

他指了指脑袋:“异化。”

龙点了点头。

他们都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龙掏出一封信。“我以前在其他组织工作过。相信我,他们和GOC什么的不一样,至少不会死那么多人了。如果你想了结这一切,就去基金会吧。”

他接过信,信封上写着地址,离这儿不远。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龙已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都知道,这一别,就再也不可能相见了。


峡谷般幽深,他着了魔似的跳进洪流 。


如果放在一年前,他绝对不会相信自己能够有这样一段清闲的时光。

“镜像大脑”小组的工作在稳步地推进着。基金会的学术风格与 The Doctor并不相同,他们更积极地使用超自然手段甚至是异常来解决问题。他从未感到自己离成功能有这么近。基金会给了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渴望的安定,他也投入了巨大的热忱回报基金会给他的帮助。

如果能够治好自己的话,他希望留在这儿,留在这个给他家的感觉的地方。

他的收容室并不豪华,但非常舒适,基金会的工作人员也会定期送来各种最新学术进展供他阅读。苦恼和误解不是没有,但在他完成了自己的那篇报告后,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他很珍惜现在的这一切。

响起了敲门声。他起身开门,来人是王海宣,一个新近加入团队的聪明小伙子,学术造诣不在自己之下,只是有时不服管教。然而今天王海宣的脸上却并未带着往常的那种桀骜不驯,相反,他已经涨红了脸,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他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王海宣是来为自己之前的无礼道歉的,心中觉得好笑,但为了不引起误会还是尽力控制。然而,看着王海宣局促不安的样子,他却突然联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零榆时的情景,心中不由得一沉,欢乐也霎时间烟消云散。

那只扼住自己命运的大手,现在只是暂时地松了一松,它并未远离。自己仍在为能够正常生活而挣扎,仍在因长期的逆向思维而逐渐形成错误的反馈。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成为一具只会应答而灵魂支离破碎的活死人。

他没有权利笑,因为直到现在,他依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躲在暂时的庇护所里沾沾自喜。

他思量了很久,想找到一句合适的话结束王海宣的道歉,以至于后者说完很久他也没有开口。最后,他只好依然拿出一副长辈的做派道:“你不该向我道歉,因为如果我想让你知道我已经原谅了你,我就必须恨你,而我从来都未曾这样想过。”

还是不行,他看到王海宣的脸色从紧张变为了内疚。他感到命运仍在戏弄他。他厌恶自己,因为他看透了自己——一个不承认自己的无能,反而不停地通过伤害爱自己的人来换取所谓安宁和同情的人。

但也许理解……

他试着像和零榆对话那样摘下自己为了正常而戴着的面具,刚开始不顺利,但很快他适应了。他在高兴时哭泣,在激动时平静。出乎意料的是,王海宣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并很快打起精神来。他们开始讨论项目,虽然他的每一句话的意思都是相反的,但王海宣对答如流。他们越来越感觉到了真诚带给他们的快乐。

他感到前路又一次畅通了,但比几分钟前自己浅薄的认识更为深远。他感到,离那天空又近了一些。


梦境之外,只有那篇文档能给Carter安宁。

梦中,他就是李予。现在,他依然能在这里读到李予,感受到李予。他读着李予的自传,几乎能够背诵出来。

我喜欢一个人躺在公园的草地上,面朝天空,放空思想。只有在这时我的身体才是属于我的,我经常看那天空,有时并不明朗,但总是显得高远。我时常想,多么沉寂、宁静和肃穆的世界啊!一点也不像我那样矛盾。那里,也许就是自由之地,那里,也许就是思想与肉体最终统一的地方吧!

“……我累了,无数个日夜与异常的斗争,渐渐消磨我的斗志。如果可以,我将在这里,在基金会,发出最后,也是最强有力的呐喊。”

Carter发觉自己已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背诵起自传最后的段落。他饱含期待与崇敬地睁开眼睛,想再次看看那散发着神圣光辉的段落。

“Carter,实验表明项目的促移情指数超过正常值的三倍。”
“……这样他之前的那些经历就可以解释了。”
“不过……这个异常属性似乎不是独立的,它的形成与项目此前观察到的主要异常属性有关。”
“哦?是这组数据?好像是由一个外部干扰引起的循环,似乎是在他……十多岁时才出现的?”
“建议将项目等级调整为Educlid。”
“还是别吧,老雷,他也不容易。”
“我想我们也中招了……算了,我是看不下去的,还是去做个记忆消除为好。”
“唉……这就是……命运吗?” pixels

空白。

什么也没有。

Carter面对着一个空页面。

现实扑面而来。

他颤抖着点开历史记录。

空白。

空白。

空白。

文档从来都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李予从来都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

他惊觉自己过去对李予的痴迷都是毫无来由的。他困惑,但更多的是惊骇。

他突然想到一种可以解决这一切的办法——记忆消除。

不!自己怎么可以这样想!李予,他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多少努力!自己,真的有权力抹去他吗?

我是李予?

我是Carter。

为了自己?为了他人?

Carter不想选择,但李予的意识分明想要占据自己的大脑。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直到他再次坠入梦境,他也没有做出决定。


我是Carter?他感到欣喜,他脱离了李予的掌控?

他想站起来,却纹丝不动。要逆向思维,他这样想,于是他站了起来。

周围很暗,房间外有极其微弱的光投射进来。Carter环视四周,房间的两面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就像是购物中心的商店。从他站的地方向外看去,延伸的走廊尽头,一盏红色指示灯在闪烁。有人声,但很轻,似乎来自远方,不时还伴随着微弱的枪声。很微弱,微弱得感觉不到力量,但的确是枪声。他屏息静听,声音似乎正朝这里移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突然间,他听清了。是有人在喊:“收容失效!收容失效!”

电光火石之间,覆盖着一切的迷雾被掀起一角,Carter的意识紧紧攥住这片刻的明晰,但恐惧使他放手了。

不,不,不!

醒来!

他醒来了。

周围很暗,房间外有极其微弱的光投射进来。房间的两面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就像是购物中心的商店。延伸的走廊尽头,一盏红色指示灯在闪烁。

什么都没有变,像是走到了迷宫的尽头。

醒来!

周围很暗,房间外有极其微弱的光投射进来。房间的两面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就像是购物中心的商店。延伸的走廊尽头,一盏红色指示灯在闪烁。

醒来!

人声骤然清晰:“收容失效!收容失效!”

醒来!醒来!醒来醒来醒来!

房间,红灯,人声。

Carter看到身前的小桌上有一道冷光,那是一把熟悉的手术刀。他并没有去想为什么手术刀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发现自己其实身处一个手术室。他只是抓起那把刀,然后宿命般的,将它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Carter觉得自己离发疯或者死已经不远了。他一刻也不能忍了。走廊的灯关着,他不敢开灯,只能摸索着掏出ID卡打开药剂室的门,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他寻找着记忆消除药剂,找了很久才找到,但是ID卡却打不开柜子。他尽力克制着悄悄把柜子门的玻璃打碎,手伸进破洞时被划出的痛楚已经被他抛在了脑后。他拿出那瓶珍贵的药剂,用已被鲜血浸透了的双手颤颤巍巍地将瓶子塞入发射器,调转发射口对着自己。他看着那个黑洞洞的发射口,却再一次迟疑。

在这最后的片刻,剩余的一丝同情心如摆脱不了的幽冥缠住了他疯癫的步伐。

这个举动无异于杀了李予。

然而李予现在正在逼疯他,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的。

别想了!别想了!

就在他迟疑的一瞬,警铃大作,应急灯迸出过亮的冷光。一阵阵金属撞击声传来,那是基地的隔离门在落下,随之而来的是沉闷的爆炸声,刺破空气的呼呼声。稍晚些传来的是人声:“B-56区发生收容失效!B-56区发生收容失效!立即撤离!立即撤离!”

自己根本就没有逃出来。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那无可抗拒的,命运。

李予啊……

Carter惨叫一声,扣下了扳机。


李予惊起,将一大把连在自己身上的导线与电极扯得七零八落。周围的一大群人立刻围了过来。“李予!李予!你醒了!”

“什么李予,我是……我是……李予?”李予只感到脑子很乱,但随后就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他迟疑地问道:“我……正常了?”

“成功了!”人群爆发出欢呼。李予细细看了看周围的人,发现都是“镜像大脑”的成员。他拉住组长王海宣:“成功了?”

“是的!是的!”

“镜像大脑,成功了?”

“没错!”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你也知道,镜像大脑的原型机早就做好了,主要问题是怎么移植入大脑。实际上三个月前我们发现可以用人类的部分脑干做引物,嵌入装置中。移植后供体脑干会部分接管受体脑功能协助装置契合到位。当时你就要求我们对你做思维冷却,停止了高级脑功能。所以从这段时间开始你是没有记忆的。”

“那,移植成功了?”

“不全对。当时我们谁都不敢给你做移植,总想着有排异什么的,后来获得了批准就拿了几个D级做实验。你猜怎么着?有排异,但是精神上的。刚移植进去一切良好,没想到过个一天左右脑波就会紊乱,然后人就死了。这个问题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解决,去思维冷却又很麻烦,所以就一直没有唤醒你。”

“你们找到解决办法了?”

“是的。大概就在上周,小刘那组出了一个成功案例,当时脑波整整两天都基本稳定,后来开始排异时装置基本融合完成了,我们就赶紧让受体脱离思维冷却状态,本来想着那家伙能活一日是一日,没想到他一苏醒异常脑波就完全消失了。接下来的调查发现供体是受体的发小,跟进的实验证实了我们的猜想——排异发生的时间与供体与受体的社会关系有关。关系越亲密,能维持的时间越长。”

“……嗯?”

“在这种亲密关系中,尊重与敬仰对时间的影响最大。”

“所以?”

“三天前,项目主管Carter死于一次收容失效,但其脑干未受损。”

“你们他妈……”

“是Carter,是Carter他自己死前要求的!”王海宣奋力推开扑到他身上的李予。“结论出来的那天我们全组都签了自愿捐献脑干保证书,但没想到当天发生的一起收容失效摧毁了整个B-56区,我们B-55区也受到波及,死了好几百人。Carter那边离B-56区最近。我们发现他时他只剩几个小时,靠着一个搜救队的一级绿型才吊着一口气。你知道,Carter实际上去年就能晋升了,他只是舍不得你才当的这个项目主管。按他的原话说,他这个项目主管好歹也算是镜像大脑的成员,当然得有献出脑干的觉悟。而且维持思维冷却的装置也在收容失效中受损,维持不了几天,我们就立刻做了移植。”

李予被无力感推着重新坐下。“这次持续了整整三天……”王海宣还在说着,但李予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了。他相信Carter在弥留之际的献身是自愿的,然而,即使苏醒前的一切都已经迅速地随着他的醒来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那最后一刻迸发出的痛苦,无助与绝望,却是真切地烙印在了他的意识深处,即使异常与镜像大脑在对抗中一次又一次地反转他的脑电波,他仍能回味到那属于另一个人发出的惨叫。在Carter的意识消散的那一刻,他还是心甘情愿地赴死吗?他是否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不可逆转的最终幻灭?

李予觉得命运再一次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它,但又一次,他伤害了关心着自己的人。无力感与懊悔支配了他的全身,他想用手拖住下垂的头,脸却埋进手掌的深处。他又一次想到了死,万幸的是,这回他不再会被自己的身体所阻止了。

然而自己有什么权力去死呢?这些年,自己一路走来,伴随着无数的牺牲。那无数的,在不同的组织中为了营救他而殒命的人们,那一个个的Carter,他们是自愿的吗?还是他们自以为是自愿的?即使身处基地内部,与地表相隔十多米厚的岩层,李予依然看到了此前无数次吸引着他的天空。只是,他终于看清了这天空的本来面貌——那是飘满死者的,血红色的天空。

在那畸形的同情背后,是滴落着或陈旧或新鲜的血液的,铁一般的残忍,以及——命运。

背负着这无尽的罪孽,他不配去死,他必须用这一生来偿还。

李予看到有人拿来了一张纸,他认出那是自己的文档。王海宣正拿起代表“无效化”的印章要盖上去。

“等等。”他挥手让他们停下。“异常并未解决。我们只是把它扫进了我们不愿看见的角落里去了。这个章,等到我们真正解决时再盖也不迟。”

Carter的面孔再次浮现在李予的眼前。他一遍又一遍细细回味着苏醒前那一刻的感受,他要永远记住这一刻。

“另外,”他又说,“以后叫我Carter,从现在开始,李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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