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1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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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太阳系第三颗行星上最为智慧的生物所最恐惧之物。
只是一株直径为120纳米两条RNA链条组成的简易生命单元。
我们是世界瘙痒难耐的腋毛。

C0MPR0MiSED:RE1 予友人:我们仍会在某地与彼此相遇。重逢。

1.肺痨

说到科罗拉多州,你就不得不提丹佛城。但你要说在丹佛城里能感受到什么,那还得是莱克伍德的风土民情。想要去莱克伍德,就得沿着艾荷达公路走,天亮时开始体验每两百步就得提心吊胆的泥石流,直到天黑时再伴着拉夫兰山林里强盗的阵阵枪响入睡,这一切对于我们的老头来说简直好到不能再好,这老头是从乔治敦来的。

乔治敦在2199年被太空舰里喷射的激光夷为平地。如同被霰弹掀断半截身子的大公牛,老头一瘸一拐地离开伤心乔治敦,走进艾荷达公路,他爬上坡道,喘着粗气,回首遥望,想象着从近地太空轨道某个角度,豁开乔治敦的熔断轨道炮,战争伤痕历历在目,那些激光弹道留下弧形的残垣断壁,这代表乔治敦已经没有活人。

“去你妈的!”老头朝地上唾一口血痰,他接着在心里叫骂:去你妈的乔治敦。

我们这位老头名叫多伦多15,不过他经常只叫自己为十五。现在十五穿着一双漆皮的修长马靴,在左靴口里侧藏着一把镀铬飞刀,弯腰垂手就能够到。而十五这条浅蓝色的牛仔裤——破得不能再破——在牛仔裤的腰间拴着棕色的老狗皮枪袋,枪袋倒是一点没坏,只是里头那把银色的电池左轮坏了。

老头并不老,因为现在单枪匹马活到他这个岁数不容易,所以让他看上去显得老。

十五沿着公路继续向北走,他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扶着燃烧到只剩下框架的货车残骸休息,然后咳得头昏眼花。十五抬起头,艾荷达公路北方的天空也是一片浑黄,这种空气里滋长着、悬浮的病变细菌让人类根本活不长,可树木却一天比一天还茂盛,乔木林绿油油的叶片盖住生锈的路灯。

重置还是不重置

这个问题目前萦绕在多伦多十五心头,他四处张望,发现这条残破的公路前后只有这辆大货车的骨头,周边所有铝合金锻造的护栏早就被什么人拆光了,护栏外头是泛着潮气的蕨类植被层,这种蕨丛很容易欺骗人的眼睛,让他以为就离着土不远,实际上,蕨丛长得可能有三层楼那么高。多伦多十五把石头扔向蕨丛蜷曲的大叶片,过了一小会才能听见撞击树干的声音。十五得出答案:现在重置,接下来两年就准备困在操蛋洛矶山吧。

晌午时分,天空放晴,太阳光线毒辣辣地抽在多伦多十五隆起的颧骨和遍布疤痕的长额头。多伦多十五的这张脸,其实是克里斯蒂安·贝尔在美国加州培养皿里黑白黄棕四肤色里最常见的那种,滚滚风尘让他深蓝色的威尔士基因瞳孔不断抖动,眼角抽搐。这可比《美国精神病人》里的百特曼用斧头砍人还要更扭曲。天是真他妈逼的热。

多伦多老头早就把自己的模样扔在战争之前,他曾在费城找地下医生,换来换去,最后选定亲爱的克里斯蒂安先生。这个克里斯蒂安琢磨着身后袭来的厚云层,感到大事不好,他加快赶路的节奏,至少赶在大雨前能到克利尔镇。他听说克利尔镇还有活人,有些在战后的乔治敦人都跑到克利尔那儿当难民。反正乔治敦是不能待。

2.重置

大雨将至,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山道公路两侧只有静谧的乔木、云杉树林,那些藤曼在公路左右匍匐前进。除了树和草就是龟裂的水泥。十五能闻到风中泥土肮脏的金属潮气,直到前方传来一声声叫喊,才打破他安静的徒步之旅。

“喂!前面的救救我,我他妈半小时前就看见天上的秃鹰了!美国鹰要杀美国人了!”

十五用手括住眼眶,向前看去,发现不远处有一片遮住公路天空的松杉树林,其中一棵杉树的枝头倒吊着一个小男孩。男孩满脸通红,穿着脏兮兮的迷彩制服。制服胸前别着一块明晃晃的袖章。

“你怎么看见秃鹰的?小子。”十五抬头盯着头顶的男孩问。

“仔细看看我的头,牛仔先生,”男孩在树枝晃荡,他双手也被反剪捆在背后。男孩有着金色的卷发,中间确实秃好大一块,还渗血,血渍都干在头发的发梢,“我差点叫老鹰把眼拿走。拜托,帮我一把。”

“你是哪的人?我没想到我这辈子最爱的艾荷达会碰上活人。我已经一个月没见过活人了。”

“我是克利尔镇的大兵。该死的山贼把我撂这儿全跑了,因为要下大雨。”

“然后?”

“如果您帮我一把,我会领您好好在镇里快活!真的!”男孩又晃起来,他像条在地上爬的毛虫。

“他们怎么不杀了你呢?”多伦多双手叉腰,他在忍耐哮喘,“我是说,杀了你总比让你活着好。”

“我待会再跟您讲这事——这事呀,说来话长——”

男孩看着多伦多十五从靴头抽出飞刀,眨眼功夫他就掉在地上:“哎哟,疼!您老飞刀扔的真准!”

穿着肥大迷彩服的金发男孩连滚带爬起身,他呲着黄牙,笑料相迎,凑到十五身前,他个头矮小,算上发油打柳的烘臭头发,顶多就到十五的胸前。十五看见男孩背后捆着的绳子自动脱落,男孩从背后抽出来一把袖珍手枪,抵在十五眼前,这个距离足够致死。十五高举双手,又咳个不停,他看见乌黑的云层越过头顶。要下大雨了,多伦多十五心想。

“把值钱的都交出来。”男孩把指头搭在扳机上,用枪口比划着,“你有什么?把抗生素交出来。”

“我只有一颗爱心。”十五答。

“放你妈的屁。老实交代你从哪来的?是克利尔派出去的资源回收员?带回来什么了?”

男孩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阴沉着稚嫩的小脸,比天上的积雨云还黑,显得十分歹毒凶恶。或许还有点童真。

“你看我像镇里的人吗?小宝贝。你身上的制服从哪来的?”十五高举双手,他挪着脚,尽量让背贴在公路靠着山谷石壁那一侧,金发男孩举着枪,命令十五脱下他那件羊皮夹克,“宝贝,冷静点,别开枪,你老妈子的阴道等着你开你那把小枪呢。你不会真的杀过人吧?你还那么小,你老爹知道你偷他的衣服吗?我同样也给他带回来一颗天使爱心。我是爱心回收员。”

“操你妈的混蛋!”男孩大吼,用枪打穿多伦多十五的头。一股血和脑浆冒在石壁上。

金发男孩收起枪,蹲在十五手脚抽搐的尸体旁,用手扒下来皮夹克披在肩上,接着继续搜身,最后男孩的注意锁定在尸体腰间那把收在枪套里的银色左轮,男孩把左轮抽出来,瞬间脸上笑盈盈的,他低着头,全神贯注,用双手把玩着这把漂亮的柯尔特电气蟒蛇,笔直银色的.44马格南口径加速磁力轨道枪膛,弹巢处嵌制着一块灰暗的方型电容。这是一把在全球战争打响前的柯尔特枪厂定制纪念品,为特殊人群服务的怀旧产物。

山贼小孩不知道多伦多15号已完成重置。他短暂的一生到头来也不懂为什么死人也会杀人。

多伦多十五精准立在金发男孩十米开外的位置,他靠近男孩背后,男孩甚至全然不知。多伦多十五抬头,三双眼睛的目光交汇,在公路山壁沿边的草丛里,还匍匐着两双陌生的小眼睛,十五竖起一根指头,贴在单薄的嘴唇上,示意别吭声。当然没人吭声,因为那两双眼睛还没缓过来到底谁死了,谁还活着。

十五站在山贼小孩背后扭断他纤细的脖颈。草丛摇晃,窥视的眼睛传来一串尖叫。那两个孩子逃进山林。

十五把金发男孩的迷彩制服脱光,叠好夹在腋下,拎着瘦削的小尸体扔在自己身上,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左轮,插进枪套,又从羊皮夹克的兜里掏出来一根火柴,15打量着脚边这个年龄只有十几岁左右的小山贼,或许他还没成年,胸廓也是畸形的,凸起的肋骨吃劲地往里收,还有,常年挨饿导致的腹水肿再也不会折磨这小孩了。

多伦多十五擦着火柴。点燃两具尸体。当然,在自己的整条脊椎被替换成差时头之后,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处理自己的尸体,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让他知道自己还在这里,现在他健康无比,身体比去乔治敦之前还好。在他身后冒起难闻的浓烟。

他走在短小的林荫路下,轻盈快活。因为他知道大雨到来,只要没病,他会很喜欢大雨。

3.不是时候

水源一直都是生命足以出现和存活的条件之一。在顺着艾荷达公路的步行前进途中,十五路过三处坍塌的立交桥。两座立交桥是被人为炸毁,另一处是因山体滑坡被巨石砸碎,十五站在公路往下探头,能看见干涸的宽阔河道。十五推出这里的水流是被人为阻断的,在泥石流之后,有群家伙发现只要把大桥炸了也能让水蓄满,而不会流进充满异形辐射生物的乔治敦水库。

枯竭河道被豆大的雨点润成深色。在河道皴裂的皮肤里,盛开几株抖动的白色鲜花。

在灰色的瓢泼雨幕中,多伦多十五驻足在一座哨塔前,他离开立交桥之后,在雨中足足步行了两公里,十五在碰到哨兵塔之前就变成一只狼狈又疲劳的落汤鸡。雨水在艾荷达公路坡道汇成浅溪,穿过路面上拧成刺猬般的铁丝网圈,冲刷着十五的黑色尖头马靴。这座哨塔模样寻常,是战后美国聚落最多的建筑,一根空心水泥柱,一个装着两挺磁力机枪的合金飞碟头。

十五用手撩开披在脸上一缕湿淋淋的头发,他发现这个飞碟头的构筑材料就是公路两旁那些被拆走的铝铁护栏。

磁力机枪修长的枪筒扭到十五这边。喇叭里传来粗糙的静电:“滚开。”

“我不滚!”十五在雨里扯着嗓子喊,“我要去克利尔镇上!”

“克利尔不再接收任何难民。”喇叭冰冷地发出声响,“原路返回。”

“嘿,听好,我不是难民!”十五把在腋下夹着的那套迷彩服撑展,雨水让它变得沉重,“我是借过的,我会帮你们办事,我也是个赏金猎人。我刚才在路上就帮你们办了一件好事。”

喇叭没说话。从飞碟头的另一个窗口里探出一个举着望远镜的脑袋:“进来!”脑袋喊。

水泥柱体下半端徐徐展开,里头站着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人,模样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岁左右,鼻梁很高,脸颊上有雀斑,她同样穿着和十五手里相同的迷彩服,左肩别着袖章,手里端着一把硬化塑料壳拼接的半自动步枪,马蹄铁做的机械瞄准镜。

“珍妮,”长马尾的雀斑女嘴里咀嚼着柑橘味口香糖,“先把你身上的枪交出来,老牛仔。接着咱们再好好聊聊。”

“我的枪坏了,小姐。”十五弓背扶着膝盖喘气,“我说,你们这有烘干机吗?我被淋成这样,一场感冒都能要我命。”

珍妮接过十五递来的银色左轮,她的眼睛瞬间发亮:“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枪。它发射什么?”

“时空和坚定的内心。”

“你在说什么?”珍妮皱眉嘟囔,“这是把电池枪。电池坏了很久。你怎么活到这来的,你没枪。”

“这,”多伦多十五把羊皮夹克脱下来,里头穿着一件单薄的汗衫,“说来话长。我在路上帮你们处理了一个山贼,这是你们的制服。现在物归原主,好吧。我得说我真要去找个暖和的地方,我再也不喜欢大雨了,真的。”

珍妮把塑料来福枪背在身上,她取下这件被山贼抢去迷彩队服胸前的袖章,袖章背面刻着一行字,“就是杰克的。杰克死了,老天。操他妈的克利尔人,操你妈的强盗。”珍妮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在地上,像喷出来一颗钉子。“你,跟我上来。”

他们爬上水泥柱里唯一一根生锈的直梯。在飞碟头内部,地板贴着五十岁高龄的瓷砖,瓷砖氧化的砖面裂缝补上灰色的水泥。整个哨塔里只有珍妮一人,却有两挺备弹所剩无几的长机枪。这里有珍妮长期生活的痕迹。多伦多十五看到在角落供电箱上摆着的相框,那时候珍妮还是红色的短发,旁边有一个搂着她的男人。

哦。好吧,十五撇撇嘴,真令人遗憾。这个男人的制服就是遇见那山贼小孩穿着的。

“我没有热风机。”珍妮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不过,谢谢你为我丈夫报仇。前几天我们打跑了一群山贼,杰克让我在这待着,他去追。结果再也没回来。你刚才说你想去镇上?对吗。”

十五点点头。“你在哭,女士。”她快把雀斑哭化了。雀斑还是挺美的。

“我应该不哭吗?我不知道。我想把那群山贼杀完!”珍妮咆哮道,“去他妈的世界。”

“会的,你看,我就是干这行的,对吧?况且你们还有好枪呢,那群山贼什么都没。”

“大雨很快过去。”珍妮把丈夫的袖章别在自己的右肩,“我可以给你注册一张通行证。”

珍妮和杰克双层床边摆着一台块头不大的弧形终端计算机,计算机的电源让珍妮翻找很久。最后,她在堆满废品垃圾的货架里抽出来长筒状的电源。珍妮把电源插进终端背后,玻璃显示管道屏幕闪动白光。在珍妮熟练地校对计算机程序空当,多伦多十五一直在琢磨那两挺淬火金属外壳的连发机枪。这枪怎么回事?它们不该在这儿,我见过这种磁力机枪,它们的枪管还可以换成加农榴弹——因为这他娘的是在飞艇上配置的机炮,月球和地球开战的那年冬天,太空运输舰队从卡门线下来,那些钻出来的鲨鱼无人机个顶个都是歼灭战的好手——冬季战争,2190年,SCP基金会在月球最棒的那年。

“我想问个问题,行不?虽然可能不是时候。”

珍妮扭头,她盯着十五,眼眶红肿,在她腰旁那台计算机屏幕里正流淌程序字母的瀑布。

“这哨塔的枪不是克利尔镇子的,对吧?”

“我是在乔治敦长大的。”珍妮的声音嘶哑。

“你是乔治敦人?”

“克利尔镇子里也都是乔治敦人。这些不是我们弄来的。你要问那群克利尔牲口。”

“这不是克利尔人的镇子吗?”

“去你妈的。滚吧。”珍妮骂道,她拽出背后的塑料壳裹着的步枪,对着十五脚边的瓷砖开枪。

“对不起。看来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傻逼。”珍妮怒吼。直到塑胶芯片打好之前,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十五透过飞碟头里的长条窗舷看雨。雨变小了,在那条山路蜿蜒的尽头,天空放晴,有几道光柱射在被灌木和云杉埋没的乔治敦。空气清凉无比,如果远方阿尔伯特雪山没被坠毁的太空舰削平,它至少也得有四千八百米的海拔,看来到克利尔乘车之前得管好自己的嘴。令人悲伤的珍妮-杰克柑橘味夫妇。

4.没付酒钱


克利尔镇比多伦多十五想的还要烂。等他抵达那已是傍晚,十五每到有活人的地方,第一件事肯定就是找酒馆和吧台。他需要舒坦的高脚椅,红色海绵坐垫。因为这一天他都用两条腿在山道公路里爬来爬去,所以导致现在喉咙和屁股里卡着两只正交配的刺猬球,不仅有刺猬球,下午太阳火轮烤干多伦多的牛仔行头时,顺便也快把他自己烤成人干。

在镇头有两个泰坦机器守着,泰坦驾驶员的脸庞都被黑色圆滑头盔遮住眼睛和半截鼻子。只漏出来没剃毛的下巴和干瘪的嘴唇。泰坦机器的高度和两个多伦多十五差不多,里头有套链接神经元的外骨骼装置,让泰坦们能扛着激光枪来去自如。

这是从丹佛买来的月球战争机器。肯定的,丹佛盛产工程师。

“从杰克哨站来的?”一个泰坦机器围上来说,“你是牛仔。”另一个泰坦机器咯咯直笑。

“现在起,朋友们,我宣布那儿是珍妮哨站了。你们为什么不问问珍妮怎么样了呢?”

“去你妈的。跟我来登入身份卡。”嘲讽十五的那个泰坦收起笑容,“我能把你砸进地里,老实点。”

克利尔镇的终端在镇中央,镇子的路修得很平整,四通八达,说明这里有车,陆地车,喷气车。十五和泰坦穿过克利尔的外延,周边都是形似地堡的入口,像住在丘陵里的霍比特人。地堡外砌着硬质的棕色搪瓷甲板,堆着一排排净水机和埋进石头里的电力线缆。这个镇子还有电——但简陋得可以和一个世纪前修出来的防空避难所俊美——有电没灯。太棒了。

终端机和冰箱差不多大小,它身后是一个停歇的喷泉,里面有几只死鸟发臭。多伦多十五其实很久以来都并不理解这种做法:战争让整个北美洲的秩序崩塌,把大地射得千疮百孔,那么为什么人们还要去继续沿用以前政府那套管理机制?现在大家人人平等,同样也人人不平等,总得有个该死的什么政治机器超驰接管,然后选个老大。到处都是一个样,无聊。

多伦多十五把塑胶软磁卡塞进终端机,面前的液晶屏里蹦出来一个被雨浇透的老男人。

“好吧。”十五朗读起来下面的那行滚动的字,“四十八小时之内若不离开本镇需去长官部门处进行人工审批。”

“意思是让你赶紧滚。”泰坦在一旁补充道,“要么你出去要么把你吊死在这。”

“我现在可是合法公民,人人平等,对吧?注意你的态度,警察先生,请问在我们美丽的农村国度里,酒吧和旅店在哪?”

“发亮的就是。旅店在前面,是栋楼。你到那儿就知道了。”泰坦没好气地说,“办完事拿钱就滚,杀完那群洛矶山贼也没人会感谢你。听懂了?”

“我当然听懂了。我最亲爱的乔治…”十五把剩下半句话咽进肚子,能激怒这群人的办法看来挺多的。

酒馆的装修风格能完全证明这里镇民的品味如何。

十五想要的高脚椅没有,想要的吧台也没有(镶着铬框和用大理石当吧台面的那种,确实是异想天开),十五踏着漆皮马靴,侧身钻过酒吧那块散发呕吐物味的木头栅门。这里面也全是木头,木头小圆桌,木头小凳子,在灯泡下面有四个壮汉把屁股塞到小凳里沉默地打牌。吧台的座椅是不知从哪个采石场搬来的长条岩石块。

石头硌腚,贪婪地吸着十五的体温。有几只双头蟑螂从石缝里钻出去。

老酒保凑过来,他叫丹尼。丹尼身后的不锈钢酒柜里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空酒瓶,他现在正在拿一块布擦方酒杯。丹尼有一条粉红色的假手。那是条聚碳酸酯工程塑料铸模的一体式肌电假肢,战争前很便宜,战争后遍地都是,死人身上有很多,免费。看来丹尼是从一个老女人身上拿来的手。毕竟男人更喜欢黑色。

“喝点啥?牛仔。”丹尼发出程序合成的电子音,他的喉咙看来也坏了,“还是你想先看通缉令?”

“我想喝牛奶。”

“本店只卖你老妈子的奶。”

“好吧,螺丝起子。”

“没有橙子。”

“波本。”多伦多十五搓着下巴,“你们有冰块?”

丹尼用假手为十五的杯子里倒上波本,假手不灵敏,一直嗡嗡发抖。他抬眼看着十五,把双手搭在吧台边。

“没有。三年前还有电制冷的时候能做冰块,现在只有冬天有冰,发电机被砸坏一个,长官就开始让所有人大力省电。晚上我开着灯可是要多掏钱的,明白吗?酒也会贵点儿,你最好有钱。”

“通缉令让我看看?”

丹尼弯下腰,整个人胖得像个圆滚滚的肉球甲壳虫,他钻进柜台里扯出一张透明塑料片压膜的黄纸拍在桌上。

黄纸是古老的油印打字机一个一个敲上去的黑铅字,标头是“克利尔镇悬赏”几个方正的大字,下面是三个从镇子中央那台终端机里取出来的照片,这是三个登入在克利尔政府系统里的居民,但人工打上去的字都把他们都成洛矶山贼,两男一女,看来这就是被亲爱的乔治敦长官赶出镇子里的原镇民。洛矶山贼不少都是原镇民组成的。

“带头砸发电机的就是这个。”丹尼肥硕的手指压在中间的人脸照片,那是个看上去和珍妮岁数差不多大的男人,穿着一件黑夹克,光头,这张照片拍摄的日期应该是战争前,这个被乔治敦长官追杀的男人至少已经五十岁。

“他们有多少人?比你们这儿的泰坦还强?我可看见你们有两个泰坦机器。三吨位的。”

“应该不多,但是聪明得很。”丹尼又给十五的酒杯倒入波本,“泰坦没法上这儿的山。像铁罐头似的,我们这里会驾驶泰坦的人都是后来从丹佛城那里找人学的。他们已经拿走我们一架泰坦了。所以赏金就要高很多,长官把半辈子卖货的钱都放进去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呢,牛仔小子。”

“我枪坏了。你们这能借我支枪吗?钱从赏金里头扣。”十五说。

丹尼瞪大双眼,他高声喊道,“你说什么!”坐在角落里的四个壮汉知道又来个大乐子,他们纷纷扭过头,准备好了。

枪,我的枪坏了。要去丹佛城找一个老朋友修。但我没钱再搭长途客车,也没钱修枪。所以我得去有活人的地方办点赚钱的麻烦事儿。有活人就有麻烦事。”多伦多十五说。他可从来不怕别人笑话,“所以,依我看,我觉得,你们的长官得派你跟我一块杀人,毕竟你肥得像头猪,那打架应该挺厉害,对不?”十五也提高嗓门,冲着丹尼的油脸喊。

“操你妈的,跟我打架?是吗?”酒保吼道,“巴斯克,让咱们出去一块来看看怎么个事,我们有个空手的枪客。”

“当然是喽?”十五说。坐在牌桌上的一个壮汉捧腹大笑,跟在丹尼和十五后面钻出酒吧的木栏。

他们在旅店和酒吧中间一条被堵上的死巷。巷子里都是湿漉漉黏糊糊的垃圾,还带一股狗尿味。丹尼的那只真手能轻而易举地拎起十五,他把十五提起来,摁在砖墙。旁边的那位叫巴斯克壮块头堵住巷口,抱着胳膊,对着十五呲出一个笑容。

丹尼的那只艳粉色的假手抡到十五脸上。

“怎么回事?傻逼牛仔。你喜欢打架,对不?”丹尼又来一拳,“刚才嘴贱的那股劲头在哪呢?巴斯克,看来我们的新朋友要开始给我们道歉了。去你妈的,这里是乔治敦人和长官的地盘儿,把你的嘴给我洗干净。”

“我想,首先我就是从你们老家来的,那边臭虫真的很大,”十五笑了,他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其次,我的屁眼都比你的嘴干净,肥猪。”十五对丹尼哈了一口气,波本威士忌的味道很浓,接着他酝酿出一口浓痰,吐在丹尼的脸上。痰里还有鼻血。

十五的尖头马靴踢进丹尼鼓出来的孕妇肚,他听见丹尼喉咙发出的电子音提高八度,丹尼松开手的时候,十五摆拳抽在丹尼的下巴上,动作干净利落,速度也快。“别怕疼啊,你打人怎么这么狠,还这么怕疼呢?有这么一条假手,我真以为你是哪门子硬汉呢。你个娘炮。”

“操你妈的!”巴斯克扑向十五,掐住他的脖子。丹尼也从地上连滚带爬地起来,他现在满脸都是黄澄澄的狗尿,接着两人把多伦多十五压在地上,又是用脚踢又是用拳头打。“操你妈的,想当硬汉?继续打!”

十五双手护着头部,蜷缩成一团。他挨打的经验比他用拳头打人的经验多得多。他知道怎么打人疼,当然也知道挨打的时候怎么才不会受狠伤。以十五的话来说,作为爱的代言人,常常就走在打和被打的路上。

十五一直等到丹尼和巴斯克两个大块头打到自己累为止。他脸上都是竖着横着的鼻血,颧骨外面破了一层皮,胳膊也酸得发痒,丹尼领着巴斯克离开之后,他四仰八叉,躺在垃圾堆里,眼前是狭窄的夜空还有满头乱创的大苍蝇。

多伦多十五起身,钻出巷口,进到旅馆之后,他的心头只记着一件事:太他妈好了,我又没付酒钱。

十五挽起羊皮夹克的袖口,露出自己种在手腕里的磁卡,这里头记着他可怜兮兮的点数。现在想在北美洲待着,要么是纸钞,要么就靠北美洲的前政府网络系统里存留的点数,负责它们的服务器卫星现在还在轨道上转悠。他好奇这些生物基因点数在战争之后到底还有没有谁再去发行,毕竟一个点数能换十张一块的老美钞。

他把手腕伸进浇着一堵水泥墙另头的柜台,传来轻微的刺痛,这说明自己的点数出账。

十五站在原地,让旅店的老板给自己磁卡。他环视四周,觉得克利尔镇里这家旅店也可以改名叫殡仪馆也挺合适。旅店里没有任何装潢,除了那条伸进阴暗的棕色楼梯之外,唯一点缀出来的色彩,还是钉在水泥里地那张傻缺镇长的合影照片,乔治敦长官个头矮小,趾高气扬地站在一台泰坦旁边。

二楼,303。一只皮肤皱巴巴的黑爪子从水泥洞递来一张磁卡。

303撬出钉头的木板每走一步都嘎吱嘎吱叫,还有一张塞满弹簧和假棉花的软床。多伦多在厕所里找见一个能拽出老长一根管道的龙头,他拧开凉水,很好,是凉的,他拧到热水,很好,也是凉的,完全不出意料。他现在有点想念艾荷达公路天上的脏雨。十五赤裸上身,在他满是枪眼和刀疤的背上还清晰的留着用烙铁烫出来的标志:三个向外凸起的方块,三个指向内的箭头。这是SCP基金会让他记住在费城逃命的往事。

多伦多十五感觉有点不对劲。他猛地扑向反出粪味的马桶,两手扣进墙缝狂吐。那个叫巴斯克的下手比丹尼还狠呢。

5.简单

在他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时候,耳畔传来一阵敲门声。十五在黑暗中快速撑起身,坐在床沿,从靴子里抽出飞刀。他不动声色,竖起耳朵,聆听磁力门外的动静。如果还是那两个杂种,他就准备让他们长长记性。

“帅牛仔——”

一个清脆而稚嫩的拉长音调从门缝外钻过来。十五没回应她。

“我知道你没睡。”女孩又说。她开始有节奏地敲起303的钢皮磁门。

“让我进来,好吗。我又不是什么杀手…外面好冷哦…”

多伦多十五穿好衣服,把303棺材房间的屋门打开。

“你好,果然是个帅牛仔。”

是个小女孩。女孩抬头,露出笑容,向他伸开手心,然后弯了弯自己骨节突出手指头。她身形纤细,留一头染成黑色的斜切短发,皮肤白皙,还有个尖鼻头。在走廊闪烁的白灯泡下她像孤零零的搪瓷娃娃。她外面穿一件透明的彩色塑料外套,里头只穿着单薄的小背心,她单手叉腰,摆弄姿势。十五什么话都没说,他又把门拉上。

走廊外的短发女孩急切地捶门。“别,让我进来,硬汉。你会喜欢这个的。”

“一百多年前有推销饼干和牛奶的童子军。我喜欢牛奶和饼干。你有吗?”十五问。

“没。”

“那就赶紧走。你什么时候把牛奶端过来我什么时候开门,好吗?小甜心。”

“他们说能产奶的牛都在月球呢。可我就是牛奶,也是饼干。”女孩又用指节敲门。

“我要睡觉了,晚安甜心。”

“快把门打开,拜托!”十五听见303的门正被使劲锤,“今晚要再赚不到钱他们就得打死我。”


女孩坐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压着床里的弹簧,让自己弹来弹去。多伦多十五穿得严严实实,他靠在墙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马靴尖,303的两根生化灯管被女孩调成深色,房间里光线昏暗。

“好吧。谢谢你。”女孩先开口说。“你人不错。”

"我活了一百三十年就没碰见这么操蛋的事儿。"十五按着太阳穴。

“可你看起来没那么老。”女孩趴在床单上抱着枕头。“你给自己多算出来一百岁干嘛?”

“我今晚只想吊死自己,甜心。”十五摇摇头,“你多大?十三岁?还是十四岁?”

“后天十四岁整。”女孩回答,“怎么,原来你不喜欢这口?”

“我头疼。而且我有老婆。我甚至有个儿子。”

“那你叫什么?帅哥。我知道你肯定是个牛仔。今晚我在楼里看你在镇上闲逛,然后进了酒吧,之后出来就和人打架。你和那些胶片电影里的家伙一摸一样,打扮也是,说话风格也一样。你就是牛仔,对不对?过来嘛。来床上和我坐坐,也许今天你真的累坏了。和两个胖子打架,你从哪来的?让我猜猜,是不是西边的中心城?”

“十五号。我从乔治敦来。”

"你是乔治敦城的人?"女孩绽放笑容瞬间枯萎,“十五号是什么意思?”

“我的名字,十五号。多伦多十五。我经过乔治敦,看来乔治敦的人脾气不咋样。”

“我想也是。我恨透乔治敦人了,老天爷。”女孩眨眨眼,她没把睫毛染色,睫毛还是金色的,“今天我趴在窗边看你揍那两个家伙,真解气,平常他们也打过我,都下狠手打。”她把枕头摔在床上,“妈的,我腰上还疼呢。”

“你是克利尔镇子上的?一开始就在?”十五瞪大眼睛,“你叫什么?”

“当然,我出生在这儿。我叫简单。”

“不是这个。我问你,你叫什么,不是哪个傻缺老鸨给你取的名。”

女孩捧腹大笑。然后她转而压低声音,竖起拇指。“你说的好!那个矮子长官就是个傻缺!”

渐渐熟络之后,多伦多十五坐在床角,刻意跟在床上的简单保持最远距离。简单在床上躺平,双手搭在小腹,她已经褪下那件塑料外套,只穿短裤和背心,都是黑色的,老旧,但干净。十五看到她随意踢到床底下的凉鞋。也是黑色的凉鞋。

“我要是每天能睡在这种床,人生也就美满了。”简单轻声嘟囔。

“都有谁打过你?”十五扭头问她。

“怎么?多伦多牛仔要帮我报仇吗?看来你今天被教训的还不够惨。”

“那要看你最后给我多少钱。这可是上门的好事儿。”

“别犯傻。好吗?”女孩赤脚蹬了蹬他,“他们夺走我的镇子,赶走我的朋友,我没开玩笑,他们也会暗地里杀一些不老实的家伙。这群人才是野蛮人,我挺喜欢你的,今天你也很走运,不是吗?我的妈妈去年也被他们逼死,就死在隔壁,你知道吗?304,每次到那儿我就想哭。简单原来是她的名字。我讨厌简单,我也讨厌自己。”

“一个点数一个人。”十五伸出一根手指,他微笑起来,“我是个会复活的牛仔。”

“我除了自己,一毛钱也没有。钱在巴斯克那儿。还有好多钱都在长官手里攥着,他们会给我一点点的钱让我活下去。每天我都会把钱花完。巴斯克说我就是钱。中心城的人特地点我,花钱确实多。怎么样,你放松了吗?来吧?”

简单突然凑过来,伸出细胳膊,她的小手熟练地摸向十五的牛仔裤。十五差点跳起来飞出科罗拉多州。

“你放过我。简单、甜心、或者别的什么。”

“我才不想呢——你他妈长得真对我胃口。”简单用胳膊肘顶着十五的喉咙,使劲把他往下压,结果十五丝毫不动,然后她又换了一种姿势,骑在十五胯上,“这牛仔裤磨得我大腿真疼,赶紧点,别装了!让我瞧瞧你愤怒的公牛。”

“这里。只有疲软的大象。我认真的。”

“我说过我一分钱都没有。你们这种老男人是不是都有劝妓女上岸的癖好?我就是年龄小,该有的都有。”

“你可以先欠着。以后再给我。如果以后我们还能遇见对方。”

“少来了。你就是瞧不上我!”简单鼓起腮帮,她的脸颊里流淌着青色的血管脉络,“我就是整个克利尔最好的姑娘。”

“门口有人。”十五说。

“哪?”简单从他身上下来,背对着他。十五迅速用手刀敲晕她,把她抱到床上。他从简单的塑料外套里找到便携式生物芯片发生装置,那是个黑色搪瓷外壳的手环。他把手环掰开,扣在手腕。刺痛传来。光滑的搪瓷壳里滚动出五个点数,数字消失。至少在今晚,简单已经把他折磨到世界尽头。十五在地板上睡得很熟。只要那些钉子没扎破他的夹克就更好不过。

6.拿钱办事

第二天一早,多伦多十五在还没见到这位身在克利尔镇里威名顶顶的乔治敦长官时就开始憋着一股怒气。这股怒气一开始是从镇子那座吊桥上来的。克利尔镇是个沿着艾荷达公路呈一字型排开的小镇,它被夹在罗萨山脉和伯索德庄园山脊最高处,自然,下方也会汇聚河水。自从河流前往乔治敦水库的路径被堵死之后,每到夏季,克利尔下方的河水势头汹涌湍急。

掌管克利尔镇的那个矮子偏偏不在镇上住,他选在那条河的另一头,矮将军让一堆人给他修建小别墅。

前往那栋别墅,就得过吊桥。吊桥两旁的守卫是狗屁不通的机器人。在冬季战争,在费城,在纽约,多伦多十五都碰见过这种机器人。它们是只知道杀戮的月球计算机程序,是人类公敌。而镇长不知道从哪捡来这么两个机器,它们长得像活人,是靠近战争结束时期的那档型号。十五记得清清楚楚,这种型号叫做CD4T-9。战争结束之后被用做暗杀的刺客。

型号名源自于艾滋病病毒所集中攻击的人体免疫系统生成出的CD4T淋巴细胞。

“早晨好。十五号先生。”CD4T-9嘴角扬起弧度,它们穿着的迷彩制服是红色的。这俩长得一摸一样。CD4T-9的那张人脸是智能算法搜集人类的骨骼数据构建而出的,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人工智能想象出自己的样子。

“我找长官。”

“输入指令无效。”CD4T-9说。

“我找公爵。”

哪怕跟这种机器人再多说一个字,十五都会反胃。他在军队服役期间曾见过CD4T-9的表现如何。

“您的密匙错误。请用您的声带震动编译发出正确的密匙口令。”

“我操你妈。”

“你要操谁妈?”克利尔镇长远程接管CD4T-9,CD4T-9让自己的脸颊像花瓣似的盛开,里面是块烟盒大小的激光发生装置。激光装置校准光谱协议,扫过整个峡谷,激活吊桥。在十五脚下,一座如同蛇鳞般的铁甲桥开始沿着峡谷石壁在河流上空生长,“慢点走,枪客,这边挺美。”一只CD4T-9陪同在十五身边前往公爵林间别墅。

克利尔镇长的林间别墅装潢古典,这体现出他某种特殊的执念。别墅框架原型是来自于17世纪末期美国清教徒的科德角式联邦殖民地建筑,在此基础之上,克利尔的矮子还随意堆砌了一大堆来自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白色塞利奥拱窗,配上前门的大黄金骷髅标志和每个威尼斯拱窗下养的白色北极花,这一切都好似从博物馆里走出来的农场主殖民地里的那些庄园。

这就是让多伦多十五第二件恼火的事:这个矮子沉浸在自己的小小王国里无法自拔。十五面无表情,不动声色。

CD4T-9僵在原地。两个长相漂亮的金发女佣推开别墅的花纹大门。女佣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头埋在长满青草的花圃。她们在迎接克利尔镇长走出自己的别墅——经典的侏儒步态,十五认定,克利尔镇长是个不折不扣的基因缺陷侏儒。他的样貌也能体现出这一点,奇丑无比的歪鼻子,两只眼一大一小,罗圈腿,短手指。

侏儒身着一套规整的军装,尺寸都按照他畸形的身材进行过裁剪修理,和那些士兵们穿着的肥大迷彩服简直是天差地别。乔治敦侏儒的军装是假货,彻头彻尾的假货。因为十五见过真正的士官长制服长什么样,这是让他第三件憋气的事儿。

“请叫我维利公爵,我的牛仔。今天天气真好。”侏儒维利挽挽袖口。

十五抬头看向峡谷外的天空。一条污浊狭长的昏黄。“是啊,天气真好,公爵。”

“那么我们进来聊?”维利的军靴狠狠踢在女仆身上,让她们赶紧起来开门,“我从丹佛城买来一箱十分合口味的葡萄酒。法国造,都是那些碧眼女孩用小脚丫一下下踩出来发酵的。”十五觉得侏儒维利的嗓音像只垂死的公鸭子。

走进维利的别墅,十五感觉自己身处历史博物馆里的全息投影,投影内容必须得是公元1800年之后维多利亚女皇统治的大英帝国。维利长得还没他家客厅的沙发高,维利伸展短小的双臂,金发女仆随从抓着他的腋下把他抬上红色牛皮沙发。

牛皮沙发硕大无比,十五坐在这儿,感觉自己像是躺在费城的双人大床。棕色的木头沙发扶手和海绵垫靠背都被精心打蜡,木头扶手雕刻类似蕨类植物的弯曲线条,在红色牛皮靠背上还纹了一个倒着的鎏金羊头。女仆从一个房间出来,拿着用匣子包装的葡萄酒。十五心想,这里上上下下加起来至少有他妈的三十个套间。

十五有时候讨厌一个人,很大原因是讨厌这个人的品味。他对侏儒维利的品味无话可说。活在美国的精神殖民癖。

“我想,咱们得从头开始说这事。”维利端起玻璃高脚酒杯,装模做样晃着葡萄酒。

“公爵,我只能在这儿待两天不到。可否请您长话短说?”十五不想再看维利那张臭脸,他盯着桌面中央透明塑料罩里一条跃出水面不断旋转的白色飞鱼,“况且,我拿钱办事,还需要趁手的家伙。”

“如果你能把事儿办好,这是当然。待会我们再说家伙。我们先说掉在山里的那艘飞船。”

“飞船根本不是地球上的,对吧?维利公爵。”十五抬头说,他仍然面无表情,“那是月球船。”

"你从哪知道的?"维利又让女仆给自己去拿雪茄。现在金发女佣正在三十个维多利亚套间迷宫里转圈呢。

“我见过那种船。在佛罗里达州,它们掉下来就会夷平一座城。那些月球船用裂变反应舱航行太空。按理来说,它们也不可能被捡来当什么供养整个镇子的电源。因为这东西不稳定,尤其是它的船体还坏了。”

维利点点头。“船就在我家后面,老怀特公司船厂。我不知道那群克利尔牲口怎么办到的。”

“所以就有山贼砸了他们自己修好的飞船。”

“牛仔,这艘船是我的。我的私有物,你明白吗?克利尔人只是嫉妒我的能力——我的领导能力,我的统治力,我的别墅,我的财富,我的人民,我的一切。在乔治敦被轰烂之后,可是我领着存活的市民来到克利尔镇上,我们帮这群愚昧无知的山间农民造房子,锯木头,拆金属!你猜猜这群克利尔的农炮怎么对待我们的?嗯?”

侏儒维利满脸通红,十五怕他还没给钱就要气死在自己面前。

十五一口葡萄酒都没喝。“请您继续说。牛仔在听呢,公爵。”

"克利尔人觉得自己就是高人一等。"维利撇撇嘴,语气不屑,“因为他们觉得在战后美国四分五裂,这儿就是他们的小国,小家园。在我们刚来的那时候儿,他们可没把我们好好当人看。所以,我们就得靠着忍耐,一直他妈的忍着这群没见过世面农民,伺机而动,抓准一个机会,彻底把他们赶尽杀绝!你看,牛仔,是不是只有变强才能享受到我这些东西,你得下狠心,不然没人会尊敬你。对吧?所以我赢了,完胜。”维利哈哈笑道,“天杀的克利尔。”

“我有个问题,公爵。你在乔治敦那时是干嘛的?”

“公爵不想聊这个问题。”另一个女佣打断十五的话。她察觉到十五接下来想说什么,“公爵只看现在。”女佣又说。

“公爵,我们都看现在。我该去哪找你要赶尽杀绝的克利尔山贼呢?”

“不用你去找,他们今晚就会来。我故意把飞船挪到我家后面的,我让那个克利尔小妓女给他们传信,昨晚小姑娘表现得如何?我可花了心思好好调教她——这次就要一决胜负。你把他们杀了,我会给你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钱。”维利咯咯笑,“小妓女不太老实,抽她,她就老实。那用着肯定舒服。”

维利是在说昨晚那个叫简单的十四岁姑娘。看来维利就是她的皮条客。多伦多十五想起昨晚昏迷的简单,浑身都是伤痕。

那么,我想先看看飞船,尊敬的维利公爵,那飞船上可能也有我要找的东西。

十五憋着怒气。刚才维利说的那句话就决定他接下来会干什么。是的,就凭一句话即可——他想用高脚杯插进维利又短又粗的脖子——但现在,不是时候。很快。十五想看看维利觉得高脚杯的玻璃渣子舒服不舒服。

你要找什么?”维利斜着眼,警觉地问。

我在找我的儿子和妻子,说不定飞船有线索。


那艘月球太空船确实在这栋从维多利亚港口穿越而来的别墅后面,甚至可以说,到那儿只需要穿过一小块被砍伐殆尽的山林。太空船扎在一堆木桩和深色的土壤里,像个鸵鸟,只露出自己的身子和屁股。它剩下的三片船桨是由蓝紫色镀膜的特种半导体所制,地球上已经没这种工艺了。船桨呈环形,围绕在一个形状类似鲸鱼头的驾驶舱。

驾驶舱的舱门敞开。船桨已经停摆三十年了。本来会有五片这样的环形船桨,一直在驾驶舱周边转圈,这艘月球船的引擎源是三根铅合金锻造的长柱体,在这块木桩地里,十五只发现了一根,地上还连着一堆线缆。丹尼说的没错,确实坏了一个,但他没说完,镇长还搬回来一个自己用,剩下一个给镇子用。

“如果我是你,牛仔。”维利的目光接触到驾驶舱之后就变得胆怯,“我不会想靠近这东西,那个船舱里有鬼魂。”

十五眼前只有这艘月球船。他快步走到舱门旁,把头探进去向里张望。

在这个空间紧张的舱室墙壁,十五发现以电镀形式刻着的诅咒铭文:三个向外凸起的方块,三个指向内的箭头。很好,十五在心里骂,去你妈了个逼的,就是你,SCP基金会。维利说的鬼魂,是四条悬浮在驾驶位上的人手。四条诡异定格在十五面前的赤裸手臂,除此之外,就剩下散发霉味的空气。这些手臂生前还在忙碌操控着飞船的控制板。它们的切面平滑,好比用激光剑砍下的断肢,但没有暴露出血肉,也没有骨骼,只有圆盘状的黑色虚无。

维利眼见十五没什么动静,他就凑到船舱前,看着十五愤怒地呲出牙。

“这个,”维利说,“我们来镇子之前它们就保持这样儿。好吧,我指的鬼魂就是这个,太诡异了。”

“你想解决这些鬼魂吗?维利公爵。”十五一直盯着那四双手看。

“它们根本挪不动。枪子儿射进去就消失。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这些手还活着。它们就这样活到现在。至少五十年。”

十五垂腰,拽出飞刀,刺向空气。空气里悬浮着失重的血球。侏儒维利连连惊叫。手臂瞬间蒸发,连个影都没有。

“你他妈怎么办到的?”

“你得加钱,公爵。”十五坐在一头木桩上,看着飞刀边缘逆流的血迹,“我拿钱办事。”

7.白日刺客

侏儒维利借给多伦多的枪是一把充满电的黑色制式勃朗宁,电容弹匣。这把M2188勃朗宁曾在俄罗斯服役,不知怎么的就被伯爵从丹佛城的枪贩子那弄来,在冬季战争前夕的第二次冷战中,M2188是所有莫斯科联邦特工用来吃饭的好家伙。十五检查枪体,裹着尼龙布条的枪柄里藏着矫正钮,十五揿下按钮,枪体一侧弹出晶蓝显示屏,它说现在可以发射二十次脉冲粒。

今晚在罗萨山谷可以看见月球。月球还有半个,它粉身碎骨的另一半汇聚成浅灰色的陨石带。

十五坐在月球飞船的船舱,夜色渐沉,他在漆黑里用手抚摸身后合金板上SCP基金会电镀纹路的沟壑。在掀开的舱门外,白天见到的那两只CD4T-9在木桩地里走来走去。这让十五感觉浑身都不舒服,尤其是其中一只CD4T-9的意识还加载着别墅里那位侏儒伯爵。“你们能别他妈来回走了吗?”他在飞船舱体向外探头,压着声音低吼道。

“不能。”CD4T-9说,“指令确保你不是和敌人一伙。”

“天杀的傻逼才管你们两拨人的闲事。”十五回答。

三个小时后,月球被淹没在茂密的杉木林里。十五从船舱里惊醒。外面那两台CD4T-9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枪客。”维利用CD4T-9说,“机器人用热扫描找出来那群傻逼山贼了。很多,干活。不远。”CD4T-9又继续走动,在模糊昏暗的光线中,十五看见这两台CD4T的十根手指里弹出修长尖锐的不锈钢蜂刺,它们向前迈步,是天生的杀手。

十五钻出月球飞船。他探下身,谨慎地跟在CD4T-9后面去往不远的坡道。他伏在土坡,土坡下是茂密的蕨丛,蕨丛晃动,伸出一根乌黑枪管。左侧那台CD4T-9刚刚才张开进行热力扫描的脸颊还没合拢,就随清脆的枪响应声倒地,克利尔人聪明得不得了,他们能在战争里保卫家园是有原因的。"去你妈的。"蕨丛传出高声呐喊,“上!”

憧憧黑影压过来,“伯爵,你他妈只通缉了三个人,这里有三十个。”十五冲CD4T-9叫道。

另一台运行的CD4T-9滑下土坡,它张开利爪,刺向扑来的山贼。顿时间黑山林枪响不断,火光四射。十五抬起脉冲手枪,打断一个飞在他身上山贼手臂。那个山贼嗷嗷直叫,“我要把你妈都杀了,牛仔!”接着滚下高地。

十五刚爬起来,杉木的树头就跳下一位光头壮汉,光头背着一把沉重古老的截断霰弹,在黑暗里和十五展开坡道搏斗。十五刚躲过光头袭来的拳头,就听见另一边坡下几个山贼被CD4T-9的蜂针穿透的惨叫,他扭头分神的刹那,光头的战斗匕首刺进十五的腹腔。十五捂着一滩喷出来的血闷声倒地。

“再见。”光头说。这位领头的还穿着那件黑夹克呢,十五死前心想,他的脑袋被霰弹喷成碎渣。

光头继续前走,对身后挥手示意,随而几名山贼们跟着他爬上高地,寻找月球飞船。差时头生效,多伦多牛仔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复活,向木桩地那边狂奔,天还亮时他把飞船周边一百米每棵树有几块树根都记得清清楚楚。

“来吧,小子。”十五从漆黑的草丛里冲出,扑倒光头。

光头被十五压在身下,他们四目而视,十五看见光头那双瞪得浑圆的双眼漏出惊恐和迷惑,最后布满血丝的眼里告诉十五,光头内心难以压抑的恐惧,“你就是在费城被通缉的那个不死人。”几名山贼士兵瞬间射穿十五的身体。

转眼间,十五又从蕨草里跳出来。“还真是爷。”接着他又死了。

应该是第五次还是第四次,每次死的时候只有那把镀铬飞刀伴随他重生。十五一共扔出五把飞刀,最后才解决那些碍事的士兵。此刻穿着黑皮夹克的光头已经用霰弹枪对准裸露在土外半截子的裂变动力飞船电源。

“慢着,你把这玩意干爆整个罗萨山都得发生山崩。”十五快累死了,他扶着膝盖,站在光头背后,喘着粗气,“算了,你压根就没想你们和他们活着。对不?我是真的不想管你们这档事。我一晚上跑了多少个百米冲刺了。”

“你又死不了——”光头还没说完他的脑壳上就扎着一把银闪闪、沉甸甸的镀铬飞刀。



挂在蕨叶上的露水晶莹剔透。

枪响直到黎明结束。洛矶山贼失去一员大将,他们退回在罗萨山谷深处的隐秘根据地,在那儿,或许还能找到一架三吨重的泰坦。这场硬仗以侏儒公爵成功守卫自己的私人电源结束。多伦多十五凭着黎明射出的光线,从山林和蕨丛中拖回自己横躺竖挂的五具尸体,这场战斗结束时,他已经找不见那把一点作用都没派上的M2188勃朗宁。

那把光束枪估计一节电都没耗,他妈的,没过手瘾呢。十五咬牙切齿。

他又从其中一具尸体里摸到羊皮夹克里的火柴盒,还有自己的银枪。他把坏掉的电池左轮插回狗皮枪套。然后点燃自己七零八落的尸首。 运行的那台CD4T-9在十五身边毫无防备地打开自己的脸瓣,准备对整个山林进行活体扫描。CD4T-9的肩膀上还缠着几条肠子,它浑身都变成干枯的红褐色。

十五弯下腰,从光头的后脑勺拔出飞刀,怼进CD4T-9脸里的激光盒。电光闪烁,CD4T-9瘫软在地。火苗爆裂,烧化CD4T-9的皮肤。多伦多十五拎起光头的霰弹枪,背在背后,去找维利伯爵。时候到了,小侏儒。



维利伯爵正坐在红皮沙发上抽雪茄,他短小的罗圈腿连地面都够不到。女佣为十五打开勾勒着北极花花叶纹路的别墅大门,看来女佣也从这套维多利亚别墅迷宫里成功找见维利要的雪茄。

“我的神枪手——”侏儒扭头冲着狼狈不堪的十五伸开双臂,他眉开眼笑,准备给十五一个大拥抱。十五把霰弹枪拍在桌上,屁股落在侏儒维利对面的红皮沙发,“维利,钱。我办好事你的麻烦事了。”

“当然,当然有钱。但是,我借给你的枪呢?牛仔,先找到枪,我再给你钱。”

“你的枪,我压根没用,自己去后面找吧?行不。从一堆尸体里翻出来再摆到你那傻逼收藏专柜,用来彰显你再一次在地盘争夺里取得全胜。你他妈的就是个臭傻逼,基因缺陷的殖民地侏儒,你在装你妈逼呢?”

在维利眼里,这位替他办事的牛仔毫无征兆的火山爆发。他被十五咆哮吓得脸色煞青,维利颤抖着两片嘴唇,“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当然给你钱。当然,当然。”

他从沙发上跳下来,拍拍身边金发女佣的屁股,让女佣去给他拿移动支付的生物手镯,“嘿,咱们冷静点,牛仔,我会给你很多钱,你来当我的专用枪手怎么样?我的机器人看来都坏了。对吧,我相信你搞坏那台机器,是这个意思。”维利把害怕掩盖起来,他已经从CD4T-9的传感器里知道面前牛仔生气起来是如何杀人的。

在维利这辈子当中,他最不想惹到的人物排名里多伦多十五现在当属第一。

女佣递来手镯,这里面存着维利所有财富。

维利先戴上手镯,设置好数目,一共六百七十三点,再轮到十五戴上。六百七十三个生物代码点数从维利的手腕跑到近地卫星的服务器,再钻进多伦多十五的生物信号金融协议。

“坐回去。维利。”十五命令侏儒。“我要走了。别来送我。”

十五踹开公爵的别墅门,他走到山谷的悬崖边。

他目视河流上方伸开的铁甲吊桥,接着,十五扭头,回到别墅,别墅门还没关,那把霰弹枪摆在桌中央,全息飞鱼在玻璃罩里快活地游来游去。

漆皮尖头马靴踩上一个又一个镶着黄铜边框的台阶,维利正在一个豪华卧室里用鞭子抽打女佣的脊背发泄自己刚才从牛仔那得来的愤怒。

金发女佣赤着白皙的脊背,新伤叠着旧伤,皮开肉绽,这与简单的身上那些粉色的肉疤如出一辙。

多伦多十五提着霰弹枪,在这把老泵动枪的一侧还贴着三发弹药,他走进房间,对准白纱床帘里的维利。

“嘿,维利公爵。”十五先对准侏儒维利高高挥起鞭子的右手,一枪轰飞,白纱溅满碎肉,女佣尖叫地抱着衣服夺门而出,“怎么说呢,我又回来了,这一枪是因为你他妈逼的品味极差。”侏儒维利痛苦地喊叫起来,他面目狰狞,左边稍大点那个眼球都快挤出来了,维利连个完整的单词拼不对,蜷缩在红白相间的床单上抽搐。

“第二枪是因为你穿着的这件士官长制服是他妈逼的假的。”

十五把红色的霰弹押进枪膛,第二枪维利不怎么配合,他死命护着左手,结果多伦多十五一枪崩散他的左肩。现在骨头渣子在每块瓷砖地板都弹得劈里啪啦响。整个床帘都散倒在地,这间屋是维利专门供自己发泄那几个变态性癖用的,所以隔音效果很好。维利被豁成三块,他张合着嘴,发不出声,像条搁浅的鱼。

“第三枪,是你他妈逼的敢用CD4T-9?”霰弹射断维利的两块短腿,整个人直接甩飞出去。

“你喜欢用CD4T-9。对吗?”多伦多十五喊。他后来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维利还差一口气,他粘在墙上,已经听不见十五说的是什么——十五从房间离开,去大厅拿东西,又回来,“嘿,你喜欢用CD4T-9。对吗?烂肉维利。”

十五手里攥着碎成尖锥的玻璃高脚杯。他把杯柄插进维利裤裆,又拔出来,推进维利的脖子。

“这是因为简单。”十五把侏儒维利挂在墙上,“你的命值一美元。”十五离开峡谷里的维多利亚别墅。

8.算你走运

说到科罗拉多州,你就不得不提丹佛城。但你要说在丹佛城里能感受到什么,那还得是莱克伍德的风土民情。想要去莱克伍德,进到丹佛城,就得沿着艾荷达公路走,天亮时,开始体验晴空万里的毒辣太阳,直到天黑时,再冻得你进入冬眠,这一切对于我们的多伦多十五来说,真是好到不能再好。现在,有了钱,就抓紧时间去丹佛。

十五背着行囊,继续前行。天,是真他妈的热,远处的柏油路在空气里扭来扭去。

他身后是克利尔镇最北端的哨塔,一摸一样的飞碟头,也是个臭脾气的大兵——多伦多十五离开克利尔小镇,他们的镇民正沐浴在枪林弹雨当中,因为他们那位维利长官横死在自家别墅,所以现在需要用维利生前所提倡人人平等地方式选出一个新老大住进去——压根没人在乎维利到底怎么死的,维利的私家女佣对外人说,是山贼杀的。

多伦多十五停住脚步,扭头看着她。

尖鼻头的女孩踩着一双塑料凉鞋。穿着黑色的背心和短裤。她的凉鞋也是黑色的。女孩留着斜切短发,在阳光下皮肤发白,模样小巧,玲珑剔透。这两天同样也没人顾得上揍她,她把发梢打理整齐,像单薄的刀片。

“嘿。”

“嘿。”简单答,她背着双手。乔木树枝头伏着几只大蝉。大蝉嗡嗡响。“今天是我生日。我十四岁了。”

“生日快乐。”

“谢谢。”简单微笑,“你去哪?”她看见十五又往前走。

“牛仔很忙。牛仔要去丹佛城,在莱克伍德打车。”多伦多十五冲前面的水泥路大声喊。

“等会,你走慢点!我这有牛奶。”

“哪?”

“我就是你的小牛奶。”

“饶了我吧,简单。别跟来。”十五挥挥手。

简单飞快地跑起来,热风吹开她的头发,简单挡在十五前面,岔着腿,伸开手臂。在简单身后,水泥路两侧立着乔木、云杉、还有几棵五六十岁的大松树。天空蔚蓝,没有一朵云,到处都是灼伤人的紫外线。

“我说,谢谢。本来你不用那么做的,十五号。”

“算你走运。”

“巴斯克今天也被人射死了。你把整个镇子搅得天翻地覆。我趁机逃跑…”

“算你走运。”十五绕开简单,继续往北方的艾荷达公路赶去,“别跟过来。”

“咱们顺路罢了!”简单反驳道,“我也要去丹佛城!”

“你可什么都没带。姑娘。”

“你刚住进旅馆的时候——不是也一样吗?”

多伦多十五摇摇头。“别在我眼前晃悠。”

"好的,牛仔。"

出乎十五的意料,简单居然听他的话,才怪,十五心想,他站住,扭头,看见简单一直在自己身后当跟屁虫。十五转过身,当她不存在。就这样,一个形貌近四十的牛仔,一个四处张望的年轻女孩,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荒无人烟的公路,穿过一辆又一辆报废的汽车骨骼,他们聆听公路的蝉鸣、峡谷里的川流、驱赶头顶盘旋的秃鹰。

时近傍晚,十五没看见身后那个烦人的跟屁虫。他立马折返,滑下斜坡,简单晕倒在爬上盘山公路的这个坡道之前。

十五从行囊里取出水壶,喂给简单。他把行囊挂在胸前,背着简单,还得再爬一遍大弯道。

等简单睁开眼时,天色全黑。简单钻在一条毛毯里,他们的营地倚靠在艾荷达公路某处垂直的石壁旁。简单看着十五,十五坐在篝火旁取暖,十五看着简单,橘澄澄的火焰在两人脸上晃动。暮色,星点,今天有星星,简单呢喃,嗓子沙哑。算你走运,十五答道。简单嗤笑,不一会,她再次熟睡,滑入一个美梦。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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