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6日,1916年,不知道天气
我现在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觉得全身发热,现在靠在一棵树旁边,也许时日不多。
能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的爆炸停了,顷刻间能把人撕成几块的铜铅雨也不下了。
但这种雨停后并不会放晴,更不会有什么彩虹。硝烟——如果我的单词没拼错的话,久散不去,灰蒙蒙的根本看不见天空。
不过我能看清自己战壕那个方向的东西,其中一个是黑弗灵纺织厂那位小伙子的头,已经被烧焦了半边,我一直记不住他的名字;左手边20码左右肯定是格林威治的那位富家子鲍德温的肠子,因为再远20码的距离就是他的上半身;离我最近的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巴登,我们都喜欢琳赛,几天前他就在野战医院里向她表白,回去就要结婚。现在他的右腿不知道哪儿去了,刚刚还捂着伤口大喊大叫,现在也不出声了。
遥想过去,镇上的小伙子惹事之后总会借用我的“力量”成功摆脱一切麻烦。现在我要再用一次。我不知道巴登还能不能变回以前那样,如果能,帮我照顾好琳赛——这是写给你的,巴登,如果你能看见,把我的日记本送回镇子上吧,告诉伙计们我回不来了。记得为我立个铜像。
我爱你们。
“少校,现在有一个任务要指派给你们。索姆河那边出事了。”
在西敏斯特大街一间常年不开的钟表店里,罗克斯在呛人的雪茄烟雾中把一份文件袋推给了迪斯派特工。
迪斯派坐下,也点燃了一根雪茄,并接过罗克斯给他倒的朗姆酒,喝上好几口才开始看文件:“要去钻战壕吗?这恐怕有点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他们要我们去控制战壕里的鼠疫,霍乱还是湿疹?这已经打扰到我看板球赛了。”
“都不是,继续看。”
顺着一份份只有文字的文档读下去,迪斯派脸上的表情从不耐烦变成了饶有兴趣,然后又沉重起来。
“你知道我们不能干涉国际政治事件的对吧?”迪斯派不满地用手甩了甩文档的其中一页。
罗克斯按灭手中不能再短的雪茄,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支新的:“理论上来说,是的。不过他们开价很高,是他们主动让我们干涉,我们也只能难勉其为地去维护一下世界和平。”
“你还真有脸说。光是两天前协约国在一天内就死了6万人,和平个屁啊。”
见迪斯派仍然没有动摇之意,罗克斯继续转移话题旁敲侧击:“哦对,我还忘了说,德国人也跟我们搭上线了,他们答应事成后给我们两百万马克。”
“嗯哼,一百万英镑,一百万法郎对两百万马克,其中一个输了有两百万就会变废纸。”
“这就是有趣之处,双方都觉得自己最终会赢,都不想因为一线士兵无故发疯而影响进攻。而我们只要把这四百万都兑换成美元就能继续隔岸观火”罗克斯开了半天玩笑,终于决定认真起来,“听着,少校,从任何角度来看,我们都需要这笔钱。抛开站点那些狗屁事情不说,别忘了你的机动特遣队现在还用着纸弹壳的黑火药步枪,连重机枪都没有,你就不想换一换吗?不管以前那些事对你影响有多大,好歹也为你的下属考虑考虑。”
迪斯派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剩下一半的雪茄掐灭了:“五个人,我会带上五个人。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做好准备,1800时会有车子接应你们,然后一路到巴黎中转至前线,不到一天我们就能到索姆河。把该带的都带回来,从速解决吧。”
于是,迪斯派将杯中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在出门前,他回过身来正对微笑的罗克斯,并敬了个礼:“机动特遣队Tau-7,现在出发。”
卡车绕过杂乱的炮兵阵地,在第4集团军指挥部的营帐前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线开去。
“防毒面具和步枪已经备齐了,现在就戴上。永远别小看那些战壕病,有时候比毒气甚至异常还要折磨人!”然而当迪斯派把面具套在头上时,他觉得不用等什么瘟疫毒气,光是胶臭味就能把他原地熏死。
车厢颠簸持续不久,突然一个急转弯然后停下,差点把众人甩了出去。迪斯派他们大声叫骂,却被告知不能再往前开了。于是他带着人无奈地跳下车,又跟一名士兵撞了个满怀。
他扶着这名士兵的肩膀,仔细观察起来——灰头土脸的士兵手中空无一物,脸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瞳孔放得很大,脸上毫无表情。然后放眼望去,灰蒙蒙的雾中,到处都是衣衫褴褛,漫无目的游荡着的士兵,手中的步枪被随地丢弃。他已经能隐隐约约听见前方的哀嚎。
迪斯派试探性地问了问:“嘿,嘿,伙计,清醒点,看着我——弗肯斯·理查上尉在哪里?”
似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理智,士兵艰难地随意指了一个方向。迪斯派别无他法,只能顺着那个方向。而想要走到基层指挥所,还有很长一段战壕要走。
焦土上,战壕里,到处乱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的对着空气大声叫骂;有的抱头痛哭,哭声如同目睹耶稣死在眼前的门徒一样;有的跪在铁丝网前,用手臂疯一样地剐蹭尖利的铁刺,口中念念有词,从表皮,到肌肉,再到苍白的骨头,血肉大块大块地从原主的身上撕脱,他们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
而下到战壕深处,局面就更乱了——健全的人,缺手丢脚的人,互相冲撞,互相殴打。人们挥舞着工兵铲,刺刀往同胞们的身体上招呼,总有人会鲜血淋漓,脑浆迸裂地倒地。也有一些不打算参与斗殴的人,用勺子把墙上同伴的碎屑刮下,用刺刀把尸体上的肉剃下,装进饭盒里就着黑土一口一口吃下去;而无精打采地瘫坐一旁的那些,看似安然无恙,却让拳头大的老鼠爬满了全身,尽情享用它们看来本就稀缺的新鲜食物。
本就狭窄的战壕因为毫无秩序的斗殴变得更加无法通行,迪斯派等人终于招架不住,他们在放倒几名英军士兵后终于决定,不顾被狙击的危险跳出去。
“人齐了吗?”迪斯派扯下被划开几道口子的防毒面具,现在还戴着它已经是多此一举了。
其他四个人举手示意,但身上也变得一团糟。
“我的步枪,电话线和设备全丢了,怎么办?”通讯员摊了摊手。
迪斯派哈哈苦笑。按照预先计划,他们还得想办法从基层指挥所接一条电话线,再慢慢拉着前出去找异常现象的源头。现在倒是少了一个要操心的问题。
“等见了上尉再说,走。”
五人顺着方向终于找到了那个半埋在地里的混凝土地堡,迅速将门锁上,世界一下子清净了,至少他们只需要面对一个手舞足蹈到处砸地板的指挥官。
“理查上尉!”迪斯派一声大吼把他镇住了,“我们奉命来处理事情了。”然后他指了指乱七八糟的地板:“你在干什么?”
“打老鼠,不仅是士兵们疯了,老鼠也疯了”理查扔掉工兵铲并坐下,“以前见人好歹会躲一下,现在竟然直接冲人咬。算了,不说这些——你们是‘公司(The Firm)’1的人?”
“是的,上尉,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迪斯派问。
“不知道,前天第二波次进攻之后,所有人就疯了,这里乱套到现在。”
“宪兵和行刑队派不上用场吗?”
“人数根本不够,而且只有法国人的督战队有重机枪。本来想问他们借几挺,却发现他们也一起疯了。”
迪斯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带着众人一起登上瞭望塔。
双方持续整晚的零星炮击导致硝烟迟迟无法散去,再加上清晨的雾气,更是什么都看不清。机动特遣队员们架起硕大的望远镜,仔细扫视着无人区的每一个角落。
“看见什么东西了吗?”迪斯派问。
“屁都看不见,长官。”其中一名队员说。
“这种现象又不是第一次了,总会有个原发点,继续找。”
又过了几分钟,队员终于有所发现:“树,看看10点钟方向那棵树,大约1.5公里开外。”
“树?”带着疑问,迪斯派把望远镜向左转了45度,仔细盯了几秒,他就立刻确定了一切。
“就是那里了,我们出发。”迪斯派起身离开望远镜,一头雾水的理查接了上去,他不太清楚一公里外的那棵树有什么异样。
迪斯派说:“上尉,你想想一块被几千吨炮弹蹂躏过的区域,还会有那么他妈茂盛的树站在那里吗?那上面还结了有果子!我百分之百确定那就是问题源头,给我一个小时。”
“好极了,我还能帮上什么吗?”理查问。
迪斯派转过头来想了几秒,然后把手放在理查肩上:“听好,伙计。感谢你能陪我们到这里,你不用再跟着我们了。你现在只需要尽量稳定战壕里的秩序,我们干完你们就能善后了。顺带你有多余的步枪吗?一支就行。”
接过理查背上的恩菲尔德步枪给通讯员后,迪斯派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塞给他,继续补充道:“我们现在缺乏通讯设备,带来的电话线都丢了。如果我们一小时后没有回来,用传令兵也好,电话也好,直接联系集团军指挥所,记住,通话时一定要说Code Black Raven!我们在巴黎还有一支预备队随时待命。记住了吗?Code Black Raven!保重伙计,小心老鼠。”
理查的脸上浮现了希望与笃定,他用拳轻打一下迪斯派的胸口:“你也保重,伙计,小心炮火。”
生机盎然的树下,站着一个人。纵使他的腹部已经中了两枪,他的脸上依然洋溢着安详的笑意。
树和人远离一切斗殴,炮火轰炸,却身处在无人区焦土的中央,是那么的突兀与不合群,仿佛只应居住在天堂的东西,现身在这片人间地狱。
随即,这片寂静被慢慢靠近的五个人打破。
“站住,别动!举起手来!”一名机动特遣队员的喝令,以及五支恩菲尔德步枪的枪口,将他脸上的安详一扫而尽。他双手高举,有些慌张,不知所措。
“别紧张,小伙子”迪斯派放下步枪,让四人转入向四周警戒状态,“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军衔?”
“呃……是……约翰……卫斯理,约翰·卫斯理二等兵,长官。”
“很好,约翰,我代表你们的指挥官前来,想跟你说一些事”迪斯派继续不紧不慢地靠近他,“那就是,无论你现在在干什么,请你停下,你的同胞们,战友们,现在正生不如死。”
约翰沉默了一下,眼睛看向别处,平静地说:“我的同伴们都死了,长官。”
“没有!绝对没有!”迪斯派强装笑意,“你的父母,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还有镇上从小跟你玩到大的小伙子们,你心爱的女孩,都还在伦敦等着你!只要你停下来,我们就能送你回家,治好你的伤,跟他们团聚,一切就像从前那样!”
约翰摇了摇头,痛觉仿佛回到了他身上,让他重新坐下靠在树干上:“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他们都去世了吗?我感到抱歉”迪斯派脑筋飞速运转,“不过没关系,只要你一生安然无恙,你在天堂上父母依然会很欣慰。只要你能回去,我们有空还能到乔治酒吧喝一杯!我就住在西敏斯特大街!”
约翰的表情依然毫无变化:“不是的长官,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他又指了指旁边缺了右腿的尸体,经过一天多的时间,在潮湿肮脏的环境下,它早已散发出阵阵恶臭,面目全非,爬满了米黄色的蛆虫:“这是巴登,我跟他一起参加的伦敦同乡步兵团。在我作为孤儿流浪街头的时候,是他们家收留了我,他们一家和蔼可亲,把我拉扯到大。”接着,他放眼看向远处的一地遗骸:“这些人,很多都是比斯利镇上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们。现在他们都死了。”
这时候,轮到迪斯派语塞了。四名队员也发现异样——他们脚底下的焦土正慢慢恢复原有的土黄色,绿油油的小草一棵接一棵地冒出地面。
“我没有恶意,长官”约翰重重咳嗽几下,一摊血吐在手掌上,“我只是想让一切恢复原状,让这一切都停下来。”
“恐怕这一切都不像要恢复的样子,小伙子”迪斯派见此,动了把步枪端平的念头,“你知道你的同胞们,英国人们,现在在战壕里干什么吗?他们在互相残杀,把刺刀扎在自己人身上,把子弹射在自己人的头上!”
“你不懂,长官”约翰说,“要想恢复原状,必须要让大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大家都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之后,最终会醒悟,那时候,所有人都不会互相残杀了。”
“你不能拿几百万同胞的性命开玩笑,士兵!”迪斯派迅速把枪上了膛。
约翰不再正面回应迪斯派的话,开始自言自语。
“时间差不多了,我尽力了。”
于是,空气开始流动,一束阳光穿过上空的云,穿过硝烟与浓雾,洒落在树上,约翰和迪斯派身上,机动特遣队员身旁。
一切腐败与恶臭气味一扫而空,树上的小鸟四散飞去,向四周带去清新的空气,还有花与树的香味。
空气流速指数级上升,很快变成了一场风暴。所及之处,焦黑的土壤从地上飘起,变了颜色,填回弹坑;散落在地上的步枪的桃木上,长开了枝叶,扎下了根,一颗颗参天大树伴着小草拔地而起;腐烂生蛆的肢体,碎肉纷纷回到原主身上,由漆黑变得苍白,再由苍白变得红润,最后原地慌张地爬起来。迪斯派惊愕地向后眺望,滚滚土尘正向战壕扑去,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快下令,迪斯派!我们的伙计怕是要被活埋了!”
“Ready——Up!”五人迅速列好队形。
此时,约翰·卫斯理二等兵还在自言自语。
“你醒了,巴登,回去告诉叔叔和婶婶……我做的一切,让他们为我骄傲。”
“Present——Arm!”大风如刀片般刮蹭着他们的脸庞,手中的步枪也开始长出绿叶。
“再见……伙计们,不要忘了我……”
“Fireeeee!!”
恩菲尔德步枪展开急射,不到10秒内就打空了弹仓。步枪耗尽了弹药,他们就用上手枪。手枪用尽了弹药,他们就上刺刀把约翰扎成了筛子。
最终一切停息。硝烟,浓雾,尸体与杀戮重新夺回了这片区域。阳光,鸟语花香与复活的阵亡士兵,仿佛从未存在过。迪斯派面色沉重,蹲下来搜查约翰的尸体,最终只发现了一本沾血的日记。他用手慢慢把约翰剩下的一只眼合上。
癫狂的德军和英军士兵突然清醒,他们纷纷对自己刚才做的蠢事感到不解,但很快,这些疑惑就被繁重的后事清理任务压下去了,并被告知刚才的乱象是双方伪装成自己人的堑壕突击队干的。
这一地区的英军阵地很快恢复秩序。搬运伤员的过程中,有五个人抬着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向他们借了个担架,随后从前线消失。
索姆河两旁,两支庞大的军队怨气再度积累到了顶点,随时准备用重炮和机枪互相讨要一个说法。
西敏斯特大街的酒吧里,迪斯派喝得烂醉,甚至需要手下扛着他才能回家。
钟表店里,罗克斯送走一名西装革履的客人,抽着同样的雪茄,面无表情地看完整本日记,然后把它收进了店里角落书柜的最深处。在未来的几十年内——甚至永远,没有人会再读到它。
次日,万炮齐鸣,哨声吹响。数百万士兵在战吼中发起了又一次进攻,为了他们心中的胜利厮杀到底。
一切照旧,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