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Start
霉湿味总是乘虚而入。
嗅觉之后,触觉涌入桐的大脑,身上包着如同潜水衣的紧身服。它带来的是刺骨的冷。她是溺水者,窒息带来的痛楚就如同一张翘起了角的旧贴纸一样被轻易撕下。
最后,温暖包裹着她。
霉湿味又是乘虚而入。
更强大的冲击窜入嗅觉神经,驱使着桐提起自己瘫软的身躯。装置开始重新连线,她能感受到足部的嵌入式自慰器重载触觉模块,重新感知着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身体上包裹着的是电子迷彩紧身衣,因为上个客户没有仔细研读操作说明,勾勒曲线美的图案只剩下了大团运动着的闪光噪点,在遍布黑斑和毛孔堵塞的皮肤外游走。
用尽全力从床上坐起,因为床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湿,她险些滑倒——失去控制的植入物正在断断续续地分泌润滑液。因为储量有限,桐的身体上下时不时传出几声气流的爆破声,如同在一杯所剩无几的可卡因饮品中榨取最后的那部分。
意识在霉湿味中摇晃,这味道让她想起了什么。没有思量的时间了,一片六角形的橙色药片落入口中,这才是生活。
“我相信耶稣也曾沉沦于,爱,性,和生活。”似乎有一位客户曾这么说过。
散碎,重组,眼前的世界犹如纷乱的万花筒。RGB层在撕裂,她想起她并没有安装义眼。霓虹闪烁,霞光飞舞,十八层酒店中的阎王伴着电子乐律动。
直到苏醒。
摸向后脑勺的第三个血痂,在它下面的依然是熟悉的铝合金外壳和小小的塑胶按钮,这是生物监测芯片的自检按钮。
“……内脏健全,没有替换痕迹。机体营养状况……”桐呼出一口气,开始捡起床上散落的钞票。只有五百元,按理说还应该再多一点。她漫不经心地打开感官电视,看着涂布的肉色在屏幕上颤抖。
她的客户都是些守旧的动物。她想着。
这年头花六七十就可以从数据层淘到一份盗版的感官电影,那些被称为麦克斯韦的家伙似乎轻易就能找到存在过的所有数据。不过比起在数据层中漂浮,总有人会选择夹在招牌都摇摇欲坠的旅店与散发着呕吐物气味的酒吧之间的杂货铺挑选商品。他们享受着把铜板砸下的声音,掌心摩挲着内存条的触感,以及数据自后脑勺的接口涌入,如同排尿一样的感觉。
触控面板因为手指的点触操作闪了几下,接着连体衣便熄灭。她在外面披上一件深绿色的风衣。绿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可惜这件衣服的颜色已经接近土黄。
快步走出酒店,意识逐渐恢复,桐想起来自己还要去见一个人。
曳光的摩托车穿梭,拖下的是光带与飞溅的尘土,看不见的废气。中心建筑直指天空,从贫民区望出正好能看见其顶。丛林闪烁,钢铁呼吸,霓虹灯屏幕标语滚动。
“Find your dream,find yourself.”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如同编码中的警告标语在闪动。
无暇顾及。
1.Rewind
横七竖八摆放着的是飘飞的广告碎纸,已经散发出腐臭的食物残渣,以及某人的性伴侣的两三条手臂或者大腿。
沾满烟灰的夕阳下人们放声大笑,老鼠爬过仿生体的外壳,抬头三尺即是无数巨幅屏幕播报新闻,眼前的民众在为了电费大打出手。粉色的脑浆迸出,辅以高速作响的电子鼓点。有人在笑,有人在哭,还有人正在交欢,也有人正在分娩。
“这个…怎么没有接电线的地方?”桐看着一张黑色的四角桌。整个表面都被抛光上蜡,能从完美的黑色外壳上看见自己脸的镜像。
丑陋的人。
桌面被一根支架高高撑起,正对着人的那一侧排列着无数黑白色的按钮。如同老式电脑的键盘一样,但没有任何标识。
“这是老古董了,不用电也能发出声音。”男子处理着手上的几个瓶瓶罐罐,把它们摆回了货架上该在的位置。其实只是钉在墙上的木板条。上面还有什么。抱着珊瑚的水晶镇纸,沉重的画框,没有画:“这年头很少有人对这些古董感兴趣了,我也只能帮那些家伙做些修修补补的活赚钱。”
不知道是什么吸引桐走入了这家店,也许是它的地面上鲜有避孕套之类的垃圾,亦或是店主摆放着的旧时代藏品有特殊魅力,再或者,飘散的的血与消毒水的味道让她感到十分舒适。完全是两个世界,除了你时不时能听到橱窗外传来的叫唤。
店主是个三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眼球被一颗图像增强型电子义眼取代,数据线连接着后脑勺上的一排端口,米粒大小的绿色指示灯正在闪烁。这些家伙大部分应该都不是他自愿用上的,桐想着,这也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念想在她脑海中,那就是一切植入设备都是畸形的,用来对人进行直接或者间接控制的产物。(整容矫正与身体自检系统很明显并不在列)
他转过身,继续忙活本来手头处理的工作。桐这才注意到在塑料围裙之后,他的腿也是义腿,不过幸好只有一只是。
“我不建议你买那个大家伙。”店主把一团胶状物体塞进了工作台上敞开的仿生人体内,接着给它接上了手臂,大腿没有可用的替换零件了,那只好装上一个奇怪的塑料圆筒凑数:“现在没有多少人能专门为它腾个地方了。如果你对不用电也能演奏的乐器感兴趣,我想我还是会推荐你这个。”
桐揣着一只口琴走出了门。尽管并没有问店主这个东西到底如何使用。
穿过漂浮着的螨虫与稀碎的烟尘,走向家中。它们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空气,如同一层油膜一般附在自己的表面。沾满灰尘的她不一样,它是属于旧时代的瑰宝,就像闻到霉湿味时在一瞬间想起来的:那个在老旧房屋下的童年,轻轻渗入木头的雨水,在青草地上奔跑的时刻。
她想念她们,可惜就连回忆都只能停留那短暂的刹那。
足部的植入设备又开始作响,是例行的故障,她是个妓女。
2.Ahead
总有一天他们会消失的,钢琴,那家在转角的旧货店,水晶镇纸,那个和曾经的人一样活着的店主,画框。
她伸出手抓住向着不可视的虚空中飞去的那只口琴,徒劳。没有资格。
身边的一切都飞快闪过,然后消失,她自己也是。她看见了店主的脸,又看见了几个客人的,在纷乱中被解构,成为无数散乱的单独因子,组合成荒诞的图像,继续着碰撞。
霉湿味总是乘虚而入。
她醒了,幸好这次的客人没有用嗨药来调剂的习惯,因此没费多大力气。反正都一样的,对于做爱,她已经适应了。午饭是黑面包还是棕面包并不会带来任何差别。
伸了个懒腰,植入装置发出一小阵噼啪的电火花声。例行自检。
“……内脏健全,没有替换……”
她打开化纤袋,里面是一块合成面包,铝罐内的一小份炖肉——漂浮着的粉色可能是肉。这些天来,她把钱花到了口琴和别的东西上。
很显然,她不会吹奏,也没有写作用纸能够让她使用。
披上略带污渍的风衣,桐决定回到那家店去逛逛,而不是去寻找下一个客人。
城市就像一块巨大的蓝纹奶酪一样。腐败的气味在钢铁铸成的孔洞中穿梭。有机方式排列着的灯组时亮时暗,桐这才发觉已经是早上了。斜阳透过建筑物的缝隙照射下来,留下斑驳的影。
桐在光与影之间穿行,穿过今天也在做爱的人们。新生的婴儿。还有婴孩的尸体。
“你来了啊。”店主坐在工作台旁,上面积了一层灰:“这年头,害。性爱机器人都早就被他们丢进下水道了。”
店主点上一根烟:“生意不景气啊,我也不知道我这还有什么适合你的东西。”
“彼此彼此。”
4.Forward
和她预想的一样,店主是个守旧的动物。
霉湿味总是乘虚而入。
她去见了他,她又开始了工作。
霉湿味总是乘虚而入。
几片六角形的橙色药片落入口中,这才是性爱。
鼻腔已经麻木。
店主脱下沾着血迹的塑料围裙,把手术工具和几个瓶瓶罐罐放入了随身带着的硬质皮包中。几个标签潦草地写着“原生肾脏”“原生肝脏”,就贴在瓶子的外侧。
仿生脏器已经装进去了,是破译过的版本,市面上大部分的芯片虽然还能检查出来。但是很无奈,有些芯片的型号实在是太老了。
向着床上熟睡的女人撒出七百元大钞,他点起一支烟,自我产生的,而不是由可卡因饮品带来的多巴胺在脑内游走。慢慢离开客房,走入电梯,按下一楼的电钮,前面是大门,摩托车,黑市。
酒店外闪烁着熟悉的标语。
“Find your dream,find yourself.”
5.And last
留声机——现在没多少人还有这东西了——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午后的斜阳毫不吝啬地洒在钢琴上。消毒水和血的味道散去,还有一些草本植物的清香。半杯咖啡摆在钢琴上,杯缘还有些许热量,喷香的味道缭绕上升,散发在空气中。男人倒在钢琴上,用自然的姿势睡着了。后脑勺有一颗弹孔。
6.Last bus home
“这次从民间取得了20斤原生内脏。”
“成效不错,攒到600斤就可以收工了。”
“头儿,我知道这个问题估计不该问。”男子看了看身边的人,他们在交欢:“基金会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法来收集原生内脏呢?”
“节约在黑市采购资材用所需的经费,并且这也不悖伦理。”
“不悖伦理…?”
“他们不是本来就该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