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火锅。”
在某一时刻,狭小房间中的青年仰望着头顶一成不变的天花板,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感叹。他的语调微弱,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真的只有一点点,如果这句话是一把二十厘米长的尺子,那么委屈的成分就是前端塑料头到刻度0左右那么多。他身后体格强壮的光头男人正将挂在耳后的墨镜取下,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出那一星半点的负面情绪,哼笑了声,动作没停地撩起T恤衣摆擦着那副不太讲究,满是细小划痕的墨镜。
“那还不简单,我去给你弄个锅坐点水,再去食堂整点肉整点菜啥的,咱哥俩吃一顿……还是你馋海鲜了?今天好像没有这么些个,你要想吃啊,得改天。”
“我不是那意思……嗨,你就当我和自己矫情吧。我刚才是想说,我想普通地去馆子里吃一顿火锅。”
“……”
光头男人动作突兀地停下来,随机慢慢地捻着手中的布料,任它摧残摩挲着自己用惯了的墨镜。接着故作轻松地开口:
“那……” “难了,我知道。”
青年盯着面前的显示屏,接过他的话头。那些屏幕有的显示着数个房间的监控画面,有的则是些文件窗口,而他面前这台,显示的则是一个绘画软件的界面。他的手中有支数位笔,与身后坐着的光头男人一样,他也正捻着手中的物件,动作出奇一致,有种说不出的相似感。
他被显示屏镀上一层亮光的神色有些莫测。因为一段时间没有下笔,屏幕暗了下去。黑色的屏幕仿佛一面镜子,映出身后光头男人无措的神情,与青年没有眼睛的脸。
乍看之下这段话像是个没什么爆点的俗套鬼故事,但这名青年并不是被人挖走了眼睛,唯余两个萎缩的空洞,而是眼眶处平整光滑连条缝也找不到,就好像被人用橡皮擦擦去了双眼,又好像是漫画里为了突出主角的存在而省略了脸部细节的路人,看起来甚至有些诡异地好笑。
光头男人感觉自己快想不起他还有眼睛时的样子了。他们不是同胞兄弟,本就长得不像,只有一双眼睛还有那么点相似之处。现在那双眼睛的存在被抹消,这两兄弟看上去就再没有什么相像的地方了。
SCP-CN-████的收容失败会怎样,他有过无数种想法,当那个异常直接传送到位于大后方的青年身后时,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想过分别了十余年好不容易重逢,没有了家庭之间的矛盾,终于冰释前嫌的表弟可能会因此而死,因此重伤,因此变成不认识他的怪物……等等等等。毕竟基金会的工作总是充斥着这样的内容。
可他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弟弟被搞成了一个这么啼笑皆非的样子。那次事故过去了那么久,直到今天,站点内的少部分人还是不敢正眼看他,要是有新来的小员工看到他第一眼还是会吓得惊叫,不立即拉警报报告收容失效都是轻的。
实际上他现在的状态和被收容也没有什么区别,这房里也有摄像头,他皮下也被植入了芯片。只是基金会向来物尽其用,他还有使用价值,那他就得给基金会干活,而不是单纯被像个实验动物一样养着。
“我要是毁容了,倒还算说得通,我也还能偶尔回去见见我爸妈,跟他们说我都这样了就别再催我结婚了,人姑娘看不上我的……结果变成这样我连站点都出不去,倒还省了这个环节。”
青年说着动了动鼠标,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出一张没画完的画,粉色调的少女捧着一杯装满闪亮星球的奶茶,灵动的大眼睛望着屏幕这一侧,好像透过屏幕注视着没有眼睛的青年,这画面显得怪诞又可笑,好像宅男画师正意淫着他笔下的女主角……根据作者的不同,搞不好接下来真的是本子剧情。
“但也不全是坏事吧,至少我能光明正大地画画,我的画还可以派上用场,被很多人看到,说不定我爸也看过我的画,而且这一回他不会撕我本子……”
“他再也撕不了我本子了。”
光头男人搔了搔自己锃光瓦亮的头,饶是他日常插科打诨,也想不出此时此刻该说什么才能不伤到他弟又能转移话题。
“算了,不说这个,我也不想让你听我在这扯这没用的……我也不是很想吃火锅,火锅这东西得一群人吃才有意思。我除了你也没别的一起吃饭不会感到别扭的人了。”
青年絮絮叨叨地说着,光头男人就这么听着。这场景恍惚回到了从前,那一年他还有眼睛,他还有头发,他们还没有长大,他也像这样在他旁边看着他画画。
还有头发的男孩说:披风,给我画个披风!诶,真帅!乐乐你将来一定是个大画家!
还有眼睛的男孩说:我也想当画家呀,可是爸爸说画家吃不饱饭,他要我当科学家,或者像他一样当老师……
还有头发的男孩抓了抓脑袋:啊?画家吃不饱饭吗?那可不行,你瞧瞧你,细胳膊细腿的,跑不快还老生病,你再吃不饱饭就长不壮啦!
还有眼睛的男孩点头:嗯,钧钧哥哥说得也对,我也想跑快一些。那钧钧哥哥将来想当什么呀?
还有头发的男孩指着那副没有颜色的铅笔画:我想当个大英雄!拯救世界的那一种!这样姨父就不会老说我带坏你,不让我跟你一块玩了!
还有眼睛的男孩睁大了好看的眼睛看着他:哇……当上英雄就可以一块儿玩了吗?
还有头发的男孩笃定地点点头。
还有眼睛的男孩转向自己用普通的,绿皮2B铅笔画的画,在披风小飞人儿旁边又加上了一个:
那我也要当英雄!和钧钧哥哥一起去拯救世界!
后来呢?后来他们没注意越笑越大声,惊动了在书房写教案的那个严肃刻板,穿衣一丝不苟,薄唇总是紧抿着的中年男人。他从书房出来走向他们,劈手夺走了那张画在草稿本角落里的画。他也知道不给乐乐买色彩绚丽的笔与好用顺滑的纸并不能阻止他画画,于是不带一个脏字却能让人怎么听怎么难受的话语从被撑开的一条线中间溢出,钧钧想阻止他却被拎出门外——一个壮实的半大小子在瘦削成年人鹰爪一样的手里也不算个事。
他感到了难过。不是因为被男人不带污言秽语地贬到一文不值,而是刚刚说好要拯救世界,他就发现自己连乐乐也救不了。
之后发生了很多事。他们渐渐长大,钧钧在家里受过的委屈也不比乐乐少到哪儿去。眼界低,总会为了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的父母,与眼界高但只想让孩子往自己计划好的路上走的父亲,真说不好哪边更好过。
最终高考那一年,父母想拜托乐乐在考试的时候“帮衬”自己一下时,他们的故事结束被打断了。
此后十余年他们没见过面,再次见面却是以一种完全没想到的方式——在站点食堂里,端着盘子,一脸呆滞地看着彼此。
说来讽刺,基金会是个从不缺英雄的地方,每天都有无数人为了让世界从令人绝望的存在手上继续留存而死成各种模样,他们离小时候的无忌童言如此之近,但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能当上当初希望的那种英雄。
生活就像是讲不完的笑话。他俩一个没有了眼睛,一个没有了头发,但是也没有因此变得多么奇怪特别,他们像是漫画里的路人甲,活在这充斥着无数主角的故事里,继续度过平凡的每一天。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成为英雄拯救世界时被怪兽一脚踩死的背景板吧,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