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FO飞落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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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秋末,北风刮个不停,天空像一面电视屏,可是永远只有雪花。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手里的火车票,腐烂的声音在脑袋里震荡:那是站点外面的死水,二十五年前它开始腐烂,直到现在,像一团死火,蒸腾出带臭气的泡沫。

我听说万长春死了,丝毫不感到惊讶,因为万长春一直是个怪人,有一天把自己弄死也不足为奇。他是个蹩脚作家。他爱写些科幻或者恐怖小说,或者说基金会纪实小说。他每天到各部门收集材料,晚上改头换面,用黑条遮些机密,就改成了小说。他给记录添上描写,为项目档案续写一个故事,把文章传到观缪维基,自称为文字版模拟恐怖,可惜没人看那个。

万长春实习结束后,就露出“怪”的马脚来。实习结束的酒会,我们带实习生去吃火锅,准备搞一场联谊。饭桌上,我见了许多奇人,有人喝下麻辣的火锅底料,有人认楼梯做干儿,有人请同事吃下自己一根小指,但万长春是最怪的一个。他用手扣住杯口,滴酒不沾,却已然一个醉鬼,他说:“哥,我想找一艘UFO,咱深空探索部有啥资料吗?”UFO常有,三天两头全宇宙乱窜,许是外星人中也有不少失意者,需要兜风排解苦闷。问题并不在此,而是二十五年过去,万长春仍留有梦想,实属少见。

万长春不仅如此说,他付诸行动。每周天放半天假,总能看见他扛着长枪短炮,在站点各处穿梭。一来二去,老人们想起二十五年前的传闻,怕了,死活不让他驻站。主管不好办,刚开始让他跑外勤,后来太湖站点建设热潮刮到了24D。万长春被调到了太湖。那天他小心翼翼地去站点图书馆还了书,包括不少管理员都已忘却的馆藏,花了一天时间把那些书放回发霉的纸张间。我决定去为万长春送别,那天他穿着邋遢的大衣,觍着一张没睡醒的瘦脸,身后的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里面装着他几年来的珍藏。

我送了他速效救心丸,这有遗传学的考量,他爸猝死在管道里,没人知道具体时间。我看着他踏上火车,直到风沙般的人群把他淹没,才产生了失去朋友的实感。我跟着同来送行的人群散去,坐车回站点。车站空无一人。

最初的时候,我每天都写信向那边询问万长春的现状,有时候写给他,有时候写给半熟不熟的人。因此得知万长春还在写科幻小说;万长春准备排演一段荒诞小剧,准备向主管汇报;主管痛骂了万长春,但他仍准备把剧本发表;万长春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内容从这之后逐渐变得亦真亦幻,例如万长春在寻找UFO之类的信息层出不穷。他爸从不会像他这样,当他是一个管道工的时候,我仍能看见他在挖掘那一潭死水。黑泥翻上来,像水一样流淌。

他们为同一个传说努力着,现在轮到我受它的搅扰了。有时候是一个闪念,一个场景,更多的时候会有一个梗概。二十五年前,一个二级研究员被裁员,名额选得巧,不记名投票,打着民主的旗号考验人性。那位研究员不明不白地被推出来,当天就消失了,人间蒸发,再没找到。我不认为他们能找到,尸骸可能都已经腐烂,流动如烂泥,没人知道。

我走在站点外的土路,听见地下传来悉索的声音。管道工告诉我那是一场战争,当时我还是实习生,他早已从高级研究员成了管道工,因为他总是挖来挖去,找一些不存在的东西。他住在管道房里,穿蓝色背带裤,像一条邋遢的看门狗。他花了几年画出一张管道图,上面用红蓝两色标记,描绘出两军于下水道的激战。他说老鼠和蟑螂在管道中开战,争夺流过的排泄物。

之后站长知道了这事,出于情报安全上的考量收走了他的图。于是他一个月后死掉了,尸体糜烂,没人知道原因。他一直是一个奇怪的父亲,所以万长春能异想天开。我不行,我爸二十五年前就烧光了自己的藏书,从此再不能异想天开。

那几节油漆脱落,布满尘土的火车厢在站点里开来开去,没人会去往别处,也没人从别处到来。这个小地方没有发生任何事,也不再发生任何事,只有车上靠窗的旅人会为这几分钟的停留抱怨几句,然后从远方去往远方。现在轮到我被送上那列黯淡的绿色火车了,发车时我才意识到,没有人为我送别。

说来也怪,我从没有听管道工讲过那个传说。我第一次听的时候刚入职,当个故事,一笑了之。第二次听是万长春讲的,他纠正了前人的一处错误。基金会后来找过很多次,痕迹也找到了,不过人带不回来,因为她乘上UFO走了,回外星球了。从那天晚上我就开始做梦,梦见一个中年女人,身材矮胖,工作服洗得发白,面目看不清晰,她低着头,太阳投下大块的阴影。土路的边缘崎岖不平,有些硌脚,她走过去,很多事闹不明白,土块松散,踏过留下一阵尘雾,迷乱了思绪。她仍在想,逐渐看不见归路,然而在事情明了之前,只能前进。

上车后我开始回想,看一点万长春在A120的生活影像。他的房间仍与在24D时一般无二,只是昏暗些,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周围堆放着一些杂物:睡袋,一台被拆分装盒的望远镜,一些帐篷部件,老旧的大衣,几本《科学探索》杂志,翻得起了毛边。当我看完最后一张照片时,火车里打开了照明灯,昏黄黯淡,照得人发晕。

我闭上眼,试着想象万长春上吊的景象,脑子里总是我爸死掉的样子。身高只到一个小孩,佝偻着,像一只大对虾。他们那辈人死掉了都是这样,越活越回去,一辈子直不起腰。万长春他爹不一样,在管道里呆了小半辈子,从骨头上看仍然挺拔,不过肉都烂掉了。他一个人死在管道里,在半个月后,直到所有人都闻到下水道里无法驱赶的臭气,他们才想起来似乎很久没见到他,于是启开管道井。管道工死在管道里,他的尸体上爬满了老鼠和蟑螂,它们在大量的食物前达成了共识,腐肉融化流动,粘在水泥地上。我们把他一点点铲起来,送到焚化炉里面。老鼠和蟑螂在他的尸体里一同被烧死了,敌对的双方被一视同仁地消灭,这或许是他办到的最异想天开的事。

出站点后花了一点时间打车,司机少言寡语,我也干脆不说话,就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尝试欣赏那些千篇一律的树木,重复的街灯,淹没在黑暗中的大厦,恍惚间感觉自己如同穿行在一处巨人城,有一种姿态,我确信从未在清醒时想到过,巨大的影子相互冲撞,在即将接触时又突然脱离,我逐渐发现这是一种冷淡,于是闭目养神,不再关注窗外越发单调的风景。

我一到A120安排的酒店,几个认识的人便把我约去了小饭摊,我们坐在马扎上,就着烤串开始叙旧。与其说是叙旧,更像是几个人的独白,对自己过去许久没见的日子的一点交代,我在讲述的时候突然感觉倾听者似乎只有自己。话题不可避免地发展到痛骂站点主管,管理制度之类,逐渐无话可说,就大口大口地把烤肉塞进去,同时有一句每一句地搭着话。没人提到万长春,我们忍受着逐渐乏味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人都已明晰的现状:不再异想天开,努力地与环境,与体制,与失败和谐相处。

那天我躺在床上,最终相信了万长春的话。那些天过得确实像是外星人降临,很多人不明不白地丢掉了很多东西。那几天网上写完作业,我爸会带着我去烧书。每次他都会扛着一个编织袋,像个赶上了集市却没把东西卖出去的小贩,我在后面跟着。焚烧炉旁边堆着不少人的珍藏,我爸会在那里把编织袋放下来,我把书一本本放进炉子,思维在其中平等地融化,在蒸腾的热气中低语,最终缩成红热的一团。我爸站在旁边,一眼不发,仰头看天,火光照在他的脖子上,烤干了流下来的液滴。二十天后,他和同事打成一片。

那天晚上我坐在太湖公园的长椅上,万长春穿着那件破烂的大衣,周身似有光辉,坐在我旁边,不停地讲述着他那些没人见过,也没人传说过的见闻。他语速很快,叙述混乱不堪,孩子气地仍带着自己当初写作时留下的印记。他向我讲述这个星球的历史,他说我们其实都是外星的流亡者,从某种灾难,某次战争中逃离。他说我们呼出带着二氧化碳的气体,改变了生态,其实地球上原本生存着巨大的蝙蝠,呼吸着含硫的空气。我点了点头。“是的,你说得对,”我说,“可是人们都忘了,没人记得,过去太久了。”

他向我露出微笑,开始向空中飘去,我追着他,岸边有树,在高处形成障壁,枝叶遮蔽了一切光芒,石板路黑而不平,我跑得气喘吁吁。万长春在某处停下,随即加速飞去,我想追上,可是有雾,浓浓地一片灰色,不见前路。身边唯有太湖,风吹过,送来一点波光。

我小心走入水中,坡度不急,但有杂物沉在水底,需留意平衡,水面处很冷,但脚底透出些许暖意。我慢慢向前走去,水没过膝盖,牛仔裤绷在腿上,很不舒服,我向后看去,水在驱赶,一下下击打着我的小腿,四周只有黑夜,只能继续前进。直到看到月色,我向前走去,月光透下来,清亮而温暖,像一只大探照灯。我知道那是UFO,我看过去,它伪装成月亮。我知道它还在等待,而在决断之前,唯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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