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望着头顶的蓝天,疑惑究竟什么时候我才能浮到水面。
这颗星球被水淹没,不知道过了多久。
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在深海之下的人们并没有脖子上那个丑陋的鳃,皮肤也没有那层层坚硬的厚鳞,一双眼睛在白天睁开,在晚上闭上。
起初,水只淹到人们的脚掌。住得高的人,搬到了更高的地方。住得低的人,便穿上厚厚的雨靴。有人说,那些靴子穿久了也就脱不下来了,和我们的大腿长到一起,那就是我们的鳍。
住得高的人,能看见阳光,他们喝的是天上的雨水,吃的是树上的果实。住得低的人,每天低着头,我们喝的是苦涩的咸水,吃的是浮游的鱼虾。
住得高的人,身上长了毛,因为天上很冷。
住得低的人,身上长了鳞,因为水下很危险。
有人偷偷告诉我们,这一切不是什么自然进化。是那些叫基金会的人修改了我们的基因,因为我们的星球是个椭圆,越往天上住,面积越小,哪儿有位置给我们。
他们不长鱼鳞,也不长毛,但他们在水下也有各种各样的方式生存。他们有的身上长出章鱼一样的触手,整张脸埋在兜帽之下;有的身体像是造房用的钢筋,他们说这是神的模样。他们到处游说着长鳞的人:“去吧!到天上去吧!那里有阳光,有果实,有雨水。”
他们浩浩荡荡地往上游,他们越游越高,因为海水越涨越高。但他们越游越远,起初,还有人游回来报信。他们从嘴巴里吐出来一块不成样子的渣滓,说这叫苹果,甜甜的、红红的。人们围着他,沉默地盯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好像这样就能看见天上那高高的树,树上红红的果实。他们说,每人可以分到一点苹果,吃了苹果的人,都要跟他们往上游。
我忍不住,凑到跟前去。他们拿牙齿咬下不到虾米大小的一点,送到我的嘴边。可直到我把它咽到胃里面,最终也不知道,苹果到底是什么味道。
我跟着他们往上游,留下那些没有吃苹果的人在漆黑的海底居住。
可我们究竟游了多久呢?
我已经想不明白了。
我只记得最后一次有人朝我们游来,什么也没说,挺着个鼓鼓囊囊的肚子,奋力向我们游来。他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然后翻了个肚皮,死了。他们把他的肚子咬开,我只看到一个个小泡泡从他的肚子里面冒出。像是有某种液体装在里面。有人大着胆子喝了一口,却当时翻了白眼,命差点没了半截。
他们说,这就是天上的雨水。
究竟要不要向上游?
我们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有的人说自己老了,再也游不动了,要回到下面去。
有的人说自己不想游了,干脆就住在这里。
他们最后都望向我,他们说:“游!你往上游!去喝天上的雨水!去吃树上的果实!”
我看着头顶海面上的蓝天,和发出光芒的太阳,慢慢往上游。
我感觉我快接近了。
我游过一群懒洋洋的章鱼,他们挥动着触手,看到我游来便向我吐出黑黑的墨汁。他们炫耀自己的能力来自神赐,是别的人都不配拥有的。
我游过一堆生锈的铁块,他们身上背着的齿轮偶尔转动一下,像是证明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终于,我游出了水面,看见天边火红的太阳正要沉没在一望无际的蔚蓝之中。在那海洋和天空的交界处,只有一条细细的白线表明世界的分割。我的身旁,是细软的沙滩。往里看,沙土之下渐渐露出了湿润的泥土,一棵棵青翠小草从深色的土地上探出头来。终于,我看到了树。那有着翠绿树冠和褐色树干拔地而起的大树。树上结着果子,不只是红色,却又说不清有多少种颜色。
我看到了人,和我不一样的人。
他们身上有毛,皮肤上却没有坚硬的厚鳞。他们的脖子上没有鳃,光秃秃的。他们的眼睛有时睁开,有时闭上。他们平时就攀在树上休息,偶尔在树林的阴影之中嬉笑打闹。他们渴了不是等着喝雨水,而是走到地上一滩清澈的水塘里喝个饱。
原来天上不只有雨水。
我向他们打招呼:“你们好!”
他们像是没有听见,只是仍在树上玩闹。闹得开心了,就放声高叫。
“叽!”
“你们是天上的人吗?”
“叽!”
“我能住在这里吗?”
“叽!”
“他们是一群猴子,听不懂鱼在说什么。”
我这时才注意到我的身旁,居然还有半个锈迹斑斑的脑袋。他的眼中艰难地放出微微的红光,不时地闪烁着,像是下一秒就会熄灭。他的声音从脑袋里面传出来,不像我们一样长着嘴巴。
“什么是猴子?什么是鱼?”
“他们是猴子,你是鱼。真正的人早就不在地球上啦。”
“地球?”
“蠢货,”他的声音显得十分傲慢。“我们都被骗啦,懂吗?全都被骗啦。他们给这个地方留下进化的空间然后就坐飞船跑了。他们算盘打得好,等水退走,让达尔文那个异教徒的理论重新再来一遍,他们就又能回来当皇帝了。”
“他们是谁?”
“还能有谁,基金会啊!他们想得倒是好,一部分当陆地生物,一部分当海洋生物,这样就都能活了。笑话,你看看他们搞出的这些四不像。这还能叫人吗?”
“他们去了哪儿呢?”
“天上!听不懂吗?真正的天上!比你头上这个大罩子还要高的地方,宇宙!银河!跟你这土包子说你也听不懂。哦不对,应该叫你海包子。”
“那他们怎么上去的呢?”
“傻逼,他们会飞啊!会飞你懂吗?就像你游在水里一样,他们游在空气里面,一直往上游,游到外太空去。跟你说话真是浪费电量,滚犊子!”
飞?什么是飞呢?
我从海底游到海面,他说我这不是飞。那些地面上的人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他说这也不叫飞。真正会飞的是鸟儿,还有他们的神。但他们的神已经破碎了,飞不起来了;而地球上的鸟呢,早就死绝了。
说着说着,他累了。好像太阳下山之后,他就没法补充电量。那些生活在树上的人也安静下来,靠在枝桠之间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可我闭不上眼睛,只能看着黑暗慢慢从那一头向我罩过来,像是一件厚厚的衣裳。然后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其中闪烁,那就是星星。或许,在那其中的某一个上,就生活着住得更高的人。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喝天上的雨水,吃树上的果实。
我想了一整夜。
我想明白了,我要也飞起来。
我向着远处那条白线游过去,时不时挣扎着想要脱离海水。一次,我失败了;两次,我失败了;三次四次五次……
渐渐地,我能够越出海面,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我的身下托举着我,让我能够张开日渐僵硬的手臂,感受到空气中的温度。我的鳞片渐渐褪去,身上开始发痒,长出了既不像是钢铁也不像是毛发的洁白事物。我的嘴巴变得尖尖的,喉咙里面不再只能吐出一个个泡泡,而是发出一阵高亢嘹亮的声音。我的双眼逐渐分开,又分得更开,看到了更远、更宽阔的风景。
我有时贴着海面滑翔,偶尔扎下头去,看一眼那黑漆漆的海底。有时候在树上停下,看人们嬉戏追逐,放声尖叫。
我想,我或许变成了鸟吧。
我的双手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大,不知道有几千里。风在我的身下背着我,把我送到远方的天涯、海角。我向着一个方向飞去,才发现原来天的彼方也是水。天上打雷,但是闪电也比不上我的鸣啼;天上下雨,但是雨水也浇不湿我身上的羽翼。我一直向着南方飞去,直到飞到一个池塘,我才停下来休息。
他说,我不是一只鸟,我是鹏。他还说,我可以再向上飞去了,去找那些住在更高的天上的人。
我告诉他,我的生命不止一个方向。
我想明白了,住在海底,住在树上或是住在那更高的地方其实并没有差别。也许住在海底的人就被称作鱼,住在树上的人就被称作猴子,住在那更高的银河之中的人,或许在别人看来,也不过只是鱼和猴子的同类罢了。我们拼尽全力向上方飞去,终究就像是游鱼生活在水中一样,需要凭借着水的浮力,被洋流推来推去。
可当我飞翔,我想要去向何方只取决于我的翅膀。
我们都生活在深海之下。只是有的人一辈子都想往上去,以为自己能够看到真正的天。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正游在水中,也飞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