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靖再一次顺流而上。
顾靖是在省城出生的,但幼儿园中班刚上一半,她娘就拉着她大包小裹地回了农村。她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里是咋都没想明白她娘为啥放着体制内铁饭碗不干,带着好不容易住上学区房的姑娘下乡务农。反正最后她俩是回大兴安岭娘家了。四面连绵如涛的青山把小村握在手心,又让出说大不大的一片地留给村里人养家糊口,秋收前,火红的枫、墨绿的松、金黄的麦,为这一方小村上了一层亮彩。
令顾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条山溪。夏天水流湍急凉爽,清澈见底的浅流回环汇入村头的小河,她和村里的狐朋狗友们一放学就去水边打架斗殴,把衣服掖进裤腰里,网起裤腿,嬉笑着揪着旁边人的脑袋拍进水里,再尖叫着把别人塞进自己衣领里的小鱼从裤裆里掏出来甩掉。顾靖的童年就在疯疯猖猖的笑骂声里顺流漂去。
她从小就聪明得“令人发指”,于是便成为了“全村希望”被送去县城念初中。娘又找了个男的干活挣钱供她,那男的也姓顾,还带着个六岁的丫头。顾靖放假回村住,虽不是很亲近那个后爹,却也不太抗拒,只是特别喜欢带着小妹出去玩儿,要么去田头扒拉土,要么去溪边划拉水,要么上树掏鸟蛋,顾靖穿着脏得不像个正经学生的校服看着小丫头像个智障似的傻笑,自己也笑。小时候打水仗那一帮人都忙着在地里帮农忙,没空陪她无所事事地嘚瑟,只剩一个林煜,家里爹上省城创业干好了有钱,把他整到那儿念书,假期回来陪他奶,天天也闲得屁股长钉子。两个“山沟天才”整天游手好闲打狗撵鸡上房揭瓦,混子一样潇洒度日。
“我去!靖子……你哪儿来的西瓜?”
“刘叔家地里偷的,你小子敢告密我废了你。”顾靖说着把西瓜扔上房顶,踩在大缸上攸地蹿上来扒住。
“牛逼。”林煜一把抓住顾靖的胳膊,顺着劲把她提溜上来。
刚熟的西瓜还留着一圈白瓤,但够甜够爽。两个半大孩子热浪中啃着瓜,望着蓝的透亮的天,像两只自由寂寞的麻雀。
“诶你说咱俩这样能不能让别人以为咱俩处对象了?”
“放你娘的狗屁,”顾靖把瓜皮甩到他脸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男的。”
“行吧你赢了,”林煜抹了一把沾上西瓜汁的脸,没看她,“让我爹知道我他妈死定了。”
“放心我还没像你那么损。”
……
“对了杨姨到底为啥带你回来啊?”
“你要问自个问去,我哪知道我娘咋想的。”
顾靖很久没在娘面前提这件事了。她知道前些年娘总是和她道歉,冥冥中总感到娘很遗憾,也很痛苦。这件事中,娘一定有着不可言说的悲哀。
大兴安岭的冬天是无情的。暴雪过后,天寒地冻,松针瑟缩成了黑色,顶着寒风发抖,往日里欢腾的溪水也坠入冬眠,凝成坚硬的冰。
顾靖紧紧揪着棉衣,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里溜达。她心里乱得像堆在墙根团成一坨的猪草。全村人口口声声夸赞她和林煜是让家里“祖坟冒青烟”的骄傲,他们不知道自己挤破脑袋考上省重点却被班里的几个女生笑话是没爹的土包子集体排挤,更不知道林煜虽然考的比她好却因为取向问题被几个混混逮住把柄“挨揍消灾”。这些破事都像苍耳一样死死勾在她的心头刺痒着。天还大亮着,她走着走着就到了小溪下山的窄口。
那其实就是一堆石头,不偏不倚的卡在山谷向下的水路中央,形成了一处微型瀑布。两边都是野着长的松树和横七竖八躺着的枯树干枝,正常情况想遛弯肯定是进不去谷里的,况且村里老人也都三令五申不让小孩翻过石堆去上游,怕在深山老林里被狼掏了去。
顾靖从胳肢窝里抽出裹住手套的双手,攀住一旁的松树干,踮脚一蹬,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她没敢也没想翻过去,只是向那身后的冰面上瞟了一眼。
她看到了一朵金莲花。
她知道这种花在这里很常见,她也知道这时候绝不会开这种花,还是冻在冰面下的。
顾靖使劲揉了揉眼睛,还差点摔下去,她觉得肯定是自己最近心里太乱花了眼。使劲睁开。
那朵金黄妖冶的花在阳光和冰面的双重映射下亮得像是要闪瞎她,似乎还在轻轻摇曳着花瓣,引诱着顾靖把它摘下来。
她承认自己被吓到了,一个翻身跳下来就疯了似的往回跑,深棕色的围巾从头顶滑落下来在寒气中颠簸,脚下踢起的碎雪飞溅四周,无云的天像要挤扁整座村庄般低沉压抑。
顾靖一路狂奔找到林煜。
“米桩!米桩!!”她喊道。
“我去大姐你零下三十八度上哪嘚瑟去了?干啥这么着急啊?”她叫花子一样糟乱的头发和近乎发狂的喊叫属实吓了他一大跳。
“金……金莲花……我…我他妈看见金莲花了!”
“啥玩意?靖子你咋啦?一月初你告诉我有金莲花?”
“真…真有!就在那条小溪上游里冻着…….”
林煜半信半疑地被顾靖扯着袖子往山里拽着跑,她说什么都要带他亲自去看。可是到了石头堆那儿,冰里啥也没有。他是啥都没看到,但顾靖一口咬定它就在那里。
那一刻顾靖觉得自己就是个疯子。
林煜害怕顾靖压力太大,精神出了问题,简单安慰几句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叫她多休息,把她又拽了回去。
之后顾靖便强迫自己忘掉那抹黄色,忘掉那次疯癫的狂奔。很快,开学了。很快,又放假了。
亲情、记忆、内心深处的快乐和幸福,一切的一切都是这片冻土上亮起的虚弱萤火,于猛然间被冻死在那一天。
顾靖她娘失踪了。
小妹起夜发现娘不见了,尖锐的啼哭惊醒了顾靖和后爹,抱着孩子挨家挨户叫啊找啊,最后全村大半的人都来一起找,从半夜找到将近破晓。
村里没有,地里没有,河边也没有。
河。
不祥的冰冷感涌上顾靖心头,她随即扭身向山里冲去。
林煜发现她要进山,惊慌的大喊:“靖子!”他立马跑去追她,“她要去山里找!”
大家都在后面喊她,而顾靖却失了魂一样一言不发,只是跑,疯跑。她飞奔到石堆那里,手脚并用翻过去。她愣住了。
娘果然在这里。她仰面躺在湍急的溪流里,目光空洞,神情呆滞,眼睛不时眨着,嘴唇轻微张合着,手里攥着一朵干枯的金莲花。
顾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她的娘冲过去,笨拙地摔进溪水里,扑到她身上,却扑了个空。
娘明明就在那儿!她就在那儿!为什么抓不到她?!
顾靖被吓傻了,跪在水里坚硬的石头上,双手朝着娘的幻影胡乱抓去。恐惧、悲伤与愤怒霎时间化作泪水与尖叫喷薄而出,顾靖哭喊着,无助地拍打着幻象下的水面。可娘却离她更远了。娘漂在水面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游浮去。
所有人都赶到了。一个苍老干枯的女声喊道:“靖子!那水源准是吸人魂魄啊!你快出来呐,你娘回不来了!”
她似乎没有听见,只是不住的叫,她也正缓缓向上飘去。
所有人都在喊她,他们都冲进溪水里来拉她、拽她。她挣扎;她歇斯底里的喊着;她被拖出小溪;她眼睁睁盯着娘顺流而上,那虚无的幻象一点点小了、淡了,最终消逝在天际投下的刺眼的霞光中;她从未感到春风寒冷得如此直钻骨髓;她听到林煜一遍遍呼喊她的名字,而自己只能呆坐在乱石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她晕了过去。
顾靖大病一场。
昏迷中她仿佛又听到了娘那时的话。
“对不起。”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顾靖痊愈后第一件事就是问:
“我娘呢?”
而令她震惊的是,后爹和小妹都很诧异。
“姐你的头还是有点晕吗?娘不是早就……”
“啥?我娘她……”
突然,顾靖头痛欲裂。她发现自己记不起来娘的名字,记不起来娘的面容和身形,更记不起来和娘有关的一切,仅能从自己和林煜的些许闲聊的记忆中抓到一丝信息。她只记住了娘是顺流漂走的。
她的娘被世界遗忘了,连有她存在的证据的物件都消失无踪,就想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被一块湿抹布干干净净的抹去。只有她和林煜记住了那天夜里的事。
顾靖是聪明的,她不可能让别人把她当疯子,于是她选择了沉默,假装自己知道娘早就没了。但她不愿意这样糊涂、窝囊地活着,她要离开这里,远离那条埋葬了秘密的山溪。
她一个猛子扎进书海里潜泳,从县城考上了顶尖的大学,凭借聪明的头脑和极强的冲劲争取到直博的资格,与“家”里的联系也仅剩偶尔的几个电话。渐渐地,她将那个灌满了迷茫、无助、悲伤与痛苦的夜晚埋到了成打的研究资料、实验报告与论文草稿之下。她也和林煜失去了联系,听说成年后就参军了,可惜再没见过他。
有一天,她的博导问她听没听说过基金会。
对现实极强的逃避欲让她成为了中国分部一个站点的研究员。十年的摸爬滚打让她终于在三十三岁那年晋升到了三级,拥有了一小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并在奇术研究的领域有了一小点微不足道的成就。她工作起来没日没夜,办事聪明却很老实,同事关系都挺好,但也曾犯下一些小错误,在对一个异术家进行友好访谈的时候看到了同行外勤们都没看到的一些东西。不过在那之后她立马伪造了自己停用精神稳定类药物的假象,最后只是受到了一点小小的口头警告。她把自己保护的很好,好到她甚至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完普通的一辈子
直到她再一次遇见林煜。
“你个傻逼,没去当兵啊?”
“咋没去呢,去了,就纯属是个意外,那次有个什么活动,一个表演的在场上自杀了,当时所有人都跪了就我站着。后来上面找我谈话,我就稀里糊涂的来了。”林煜回忆着,“来了才知道那个人是个异术家,测试说我认知阻抗系数天生高一点儿,所以当时那个小认知危害基本没影响到我。”
“世事难料啊……”
……
“诶对了你有对象没?”
“有个屁,就我这样的社畜就别想了。”
“我看也是。”
“滚犊子吧你。”
林煜在顾靖办公室门口不安地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敲响了门。
“进。”
林煜走进去,关上门。屋里漆黑一片,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白光打在顾靖脸上。她看起来像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了,知道林煜来了却也没什么反应,依旧空洞的望着屏幕,整个人瘫在椅子里,像一具颓废的躯壳。
林煜似乎仍没想好怎么开口。
“我查到了。”“你来看这个。”两人同时开口。
顾靖和林煜对视了一秒之后,林煜走过去:“先看你的吧。”
电脑显示着家乡的那条山溪。屏幕的光惨白刺眼,如同于世界的真实中残忍的割开一道口子,透出些许令人不安的荒诞。
“底下一个研究员交上来的材料,”顾靖坐着转椅一脚滑进了黑暗里,“还没给编号呢。表面看一切正常,进去就浮力增大,向上游浮动,时间久了就虚化实体形态。不过询问村里人的时候,都只知道是贾老太不让去,并没提有人因此失踪。”
“看来还有逆模因效应?”
“完全一致啊……”顾靖重重叹了口气,“你查到什么了?”
“很多。”
“说吧,有什么说什么。”
“第一件事,”林煜停顿了一小会,“我知道你娘为啥带你回村了。”
“她是个奇术师,一开始她也不知道,后来生了靖子你才发现,具体是咋发现的我也不明白。反正那之后城里是不能待了,早晚会被抓的。她想起来小时候可以变出一些小玩意,还在小溪上游变出来一朵金莲花,估计就是那个奇术术式作用在流水里意外产生了文档里的异常效果吧。至于贾老太,她是本来脑子就不好使,竟然没受影响记住了这个事实,但也仅限于事实,不知道有人失踪的事儿。”
顾靖面无表情的听着。
“至于第二件……就是我想起来了,我娘也是顺水漂走的。在你娘离家的好些年里,这样消失的人至少有五个。”
“所以是我娘害死了他们?”
“……要硬这么说,也算是吧……还有,咱俩娘是亲姐妹。”
沉默在屋内蔓延。
顾靖突然猛地从转椅上弹起来,径直走过来死死抓住林煜的肩膀:“米桩,咱俩是发小,是朋友对吗?你答应我,没有人知道这些事,对吧?我娘和我都不是奇术师,我也绝对不可以是奇术师,你明白吗?你知道我,你知道我不能失去这些……”
“我明白的,这是只有咱俩知道,好吧?”林煜没有推开她,“放心,我还没像你那么损。”
顾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松开林煜的肩膀,后退了几步,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探究起来。
“告诉我你咋知道这些的?”
林煜握了握拳,“呃…猜的。”他扭头看向桌上的文件。
顾靖在黑暗中审视着林煜,但什么都没说。
林煜将这个曾经困扰她一整个童年的真相从深埋的坟里刨出来扔到她手里。正是她从未敢设想过的真相。这一切痛苦与挣扎,都是娘无意间留下来的。仅需一个小小的术式,就能彻彻底底的与遗忘中毁掉多少家庭简单的幸福。顾靖不知道那个术式还害死了多少人,让多少人被世界完全抛弃。至少她明白了娘走之前最后的呢喃低语:
“对不起。”
她摘下了那朵花,她随流远去,她想赎罪。
林煜看着陷入沉思的顾靖,纠结了几秒,还是深吸一口气。
“最后一件事。”他根本没敢再看她,“顾徽也失踪了。”
“……顾徽是谁?”
东北秋天干冷的风割在顾靖的脸上。此刻她正站在村口一辆挂假牌的黑色越野旁边,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村,这个大山怀中沉睡的孤儿。
离家十五年,村里早通了平整的公路,这几年村里也有几户盖了光鲜的双层小阳楼,但实际上村里早就搬得几乎只剩一些老人了。留下来几个年轻人,不过和顾静还算熟络的只有方大春一个。
“靖子姐你咋回来啦?”
“啊我陪米桩子回来看看。”林煜在车里调试着以他的级别能随便用的最好的设备:一把EVE粒子波动检测枪。
“诶米桩他不是去当兵了吗?”方大春几乎已经变得快认不出来了,黝黑的脸上褶皱横生,呲着黄牙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莫名有种庄稼汉的独特喜感。“你陪他来干啥呀?”
“他啊,他早就退了,这次回来是看看那边小溪的事。”这倒是真的。
“诶我这记性,是不是前些日子来的什么……盛昌平矿泉水?害,我还以为啥事呢。”
“对对对,就是上面催了建厂的事,上次来人不是地质考察吗,再来简单检测一下水质。”
“那咋就他一个人?”
“这不还有我吗,我俩人这点玩意儿足够了。”
大春想开三轮把两人拉到河边,他们没同意,说是想慢慢溜达。林煜背着一包“水质检测仪”,顾靖啥都没拿。两人并排走着,压抑在沉默里生长。
刚刚大春的话还在脑海中盘旋着,村里贾老太不让去上游,我看也没啥事,那水还能把人送走?我就说是怕小孩儿掉里淹死才这么说。
在过几天就要下雪了。深秋枯叶在树上挂着,残败,荒凉,墨绿的松针在漫山萧索中更显昏沉。那条小溪仍像整场悲剧的局外人一样,一如既往的跑着。
顾靖一言不发的望着它。
越靠近它,她就感到越靠近真实和虚无的灰色地带,也越靠近她灵魂深处最不堪的记忆。
记忆?
她拼死从被遗忘的深渊中将娘拽了出来,可她只有一双手。她没能救下妹妹。顾……徽?她是叫顾徽吗?真是可怜,那样真实的一条命啊…最后竟险些连名字都不剩地被无情吞噬。
一声尖锐的警鸣将她的思绪拖了回来。
林煜手里的检测枪正发出警报。“果然,奇术施法遗留痕迹,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强,有一说一你娘挺牛逼啊。”
“有能彻底清除术式残余的最优方法吗?”
“不太清楚,”林煜站起来抹了一把额头,“这个法阵有亿点复杂啊,有反物理作用不说还有逆模因效应。目前来看其实只要控制好周围别有人误入,建个小小的掩盖措施就完事儿了。”
顾靖没动,只呆呆地站着,“你不恨我娘吗?”
“啊啥?”他很惊讶她会突然提起这个。
“有啥恨不恨的。我娘在我五岁就没了,再说了,你娘也不是有心的,她也是我亲姨啊……”
“人都没了,就是我再恨,能有啥用。”
“米桩。”
“嗯?”
“对不起。”
从山上回来之后,大春偏要留两人吃个晚饭,又偏要拉着林煜喝两轮,结果一喝又给林煜喝趴下了,就收拾了俩屋留他们住一宿。
顾靖趴在窗前,凝望着窗外。院里白色的灯光斜着投下,把大黄狗的影子抻得老长,冻得飞不稳的扑棱蛾子在灯泡前面转悠。她杂乱的记忆在黑幕前走马灯,有一些东西只有她能看见,比如那朵金莲花,她自己也是个奇术类异常,对吧?她根本就不配拥有幸福正常的一生,她没办法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一切。她仿佛看到了林煜的娘在水里飘走,而她的娘却无能为力的哭着;她仿佛看到妹妹在水里漂走,却无人知晓;她又看到了娘在水里漂走,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朵金莲花。
她若是也摘走了那朵花,世界上就没有和这个术式有关的人了,就再也不会有人因她被从世界上抹去了,基金会也不用费力再收容这条小溪了吧?林煜不可能有异常,他加入MTF的测试极其严格,和他没有关系。她认定自己就是买赎罪券的最后一个铜子。
林煜喝的其实不多,醒酒也快,才刚凌晨,天快亮了。他翻身抓过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顾靖发来的“对不起”。
顾靖一屁股坐到冰冷的水里。
身边两岸石头缝里卡着几片落叶枯草,还有一些叶子正逆着溪水向上跑。
她此刻觉得自己和那些叶子是真他妈的像啊。都没了家,也没了存在的意义,只是迷茫的漂着,被水波或者鬼知道什么东西推着乱走。不过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一把拽下了身旁开的妖冶的金莲花。
瞬间,花瓣枯萎在手里,身体变得更轻了,身下也没了支撑,她顺势仰面躺下,面向已经几分泛亮的天空,四肢乱伸着,感受着水流把自己往上推,往上推……渐渐地,她听不见溪水碰撞卵石激起的水花声了;她看不出两旁绿松黄叶的色彩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了,只有干枯花瓣衰颓的黄色和如潮而涌的记忆。这就是娘那时的经历吗?
她会去哪儿呢?失去实体后就直接消散为不存在吗?去某个根本不该存在的地方见到娘和妹妹吗?还是会坠入无尽的虚无中,永远受着灵魂的囚禁与折磨?她第一次感到,在这个被各种异常撕得毫无正常可言的世界里,普普通通地生活,是何等贪婪的一种奢望。
突然她看到了林煜。他像疯子一样冲过来,摔进溪水里,扑到她身上,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
林煜知道她出事了。果然房间里没有人。他飞快套上衣服就冲出院子向小溪奔去。
他看到顾靖如同当年她娘一样顺流而上。
“顾靖!顾靖!!你他妈的疯了?!”他直接大步踏进水里,好在她泡的时间不长,只是丧失了部分实体可触形态,他还可以救她。他伸出手穿透了她的肩膀,紧紧抓住了剩余的实体,跪在坚硬的岩石上,一点点向岸边艰难地挪动着,把挣扎的她连拉带拽拖出了溪水。瞬间,一股巨大的斥力将林煜一下弹开。顾靖重新恢复了实体。
“他妈的你个傻逼!你为啥就这么过意不去这破事儿?”林煜歇斯底里的吼着,“我说过了这个术式不能彻底消解!你研究这玩意的看不出来?!和你死不死没有关系!我要是再晚来两分钟你就是死也白死了!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只想着自己解脱?我娘早就没了,我爹前两年也得肝癌走了,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你还要自杀,啊?我不能让你丢下我,我不会忘了你的!”
顾靖哭了。
那朵花的幻影在她手中消散,顾靖浑身湿透瘫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咳嗽,哭着咳着又突然笑起来。她在摇晃中看着抓住她肩膀的林煜,眼前的色彩、耳畔的声音都缓缓地回来了。她听见林煜惊慌后怕的呼喊;她看见天边映红了几片彩霞;她感到秋风从未这样温暖过。太阳照常升起,小溪照常奔流,一切都平静的像没发生过一样。他说的对,和我无关,我还有他,我不能丢下他,他永远记得我。所有的痛苦、悲伤、隐忍、爆发,所有或喜或悲的故事,都在阳光下如薄雾般消散在现实的温度里。
顾靖缓过神,坐起来揉搓着手臂上被林煜拽出的几条红印子。
“我们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黑色越野车在公路上疾驰,两旁一片片山林向后飞去,天空明净得有些不真实。林煜“砰”地拉开一罐能量饮料几口喝没扔到后座,顾靖拿着手机一遍遍改着瞎编的请假记录。
“所以你到底咋知道这些真相的?”
“我找了一个PoI买了一支逆模因抗剂。”
“艹。”
两个生活在世界完美的帷幕后最不堪的黑暗里的社畜在路上骂着、笑着,就像当年在房顶上吃偷来的西瓜时一样。他们依旧是那两只自由寂寞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