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增

1998.5.4

漫漫旅途的结束之地,所回到的那个地方,那个朝思暮想的家,是否依旧。开头的这几天,家里就觉着有些许的不安宁。已然目击过千万次的事实变得透彻,变得崭新,而又开始有了刹那间的陌生感。而那被刻意回避多年的细节,则头一次地被摆上了台面。

这即是Clef走出会议室时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东西。他此前已列席参加过数次由议会主持召开的事务性会议以及简报会议,但这场在5月4日由基金会咨询委员会发起的会议得是他经历过的最灰暗的一次。

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块残缺的拼图碎片,格格不入。那些已然被时间所掩埋的细节开始重见天日。他的朋友们开始疲惫。衰老。纠结的银丝之下那些熟悉的面庞已悄然被苍老刻上了时光的印记,澄澈的眼眸也已存在些许凝滞,灵动不再。连那“欢迎回来”与随之而来的微笑,思量起来,也开始染上了些许漠然的程式化气息。举止,言谈,袍泽……一切都开始散发出陌生的气味。

然后,还有就是Adam。或者不如说,他现在是变成了Kain?

他也出席了这场会议,然而整个过程中他却不置一言,在Clef的记忆中,这还是头一回。但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本就是个奢望:他,是条狗了。目睹他忍着痛楚,颤颤巍巍地步入大厅,然后挣扎着进入自己的座位实在是件残忍的事。其他人正在谈论着如何让技术部的人着手去开发一款代步车或是助行器来帮助他行走,以及一款无需手指即可操作的语言生成器。朦胧暗淡的双眸扫视着全场,他就这样在自己的椅子上熬过了整场会议。

“这是一起事故。”这是当Clef问起Adam为何会占据着自己的那只年迈的导盲犬身体时所能得到的唯一答案,除此之外他便一无所知了。

短短一年半之中怎么会生出如此多的变故?还是仅仅是自己的记忆出了毛病?事故之前的纠葛被浓厚的疑云所遮盖。他知道很多,也认识那帮伙计,然而,整个事件的某处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某种异样的错位。就像是让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家伙用一个迥异的方式去跟你述说某件事儿一样。他还能回忆起那些担负着重压难以入眠的日日夜夜,但它们与这次的苦难相较,却是完完全全地不值一提。难道不是么?

或许,可以说是站在了联盟的立场之上?

在联盟里,压力能得到很好的宣泄。新的威胁出现,解决,然后就是这样。所有人都下班,然后饮上几杯,开始高声谈笑,说说关于年轻人们的事。因为工作已经完成了。

而在这里,压力永远存在。因为压力的源头根本就得不到解决。在这里也从来不要妄想解脱。能有的只是不停地累积累积累积累积再累积然后一味透支,最后化作齑粉。

依稀还能记起自己是如何说服了大家对那尊雕像进行收容,这让他不禁自责起来。某种程度上,或许,这一切的恶果,都曾由他亲手植下?最初几年收容的物品还不多,因此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然而对于现在来说……他在返回美国的飞机上对那份列表有所过目,然后意识到,他的疑问是得不到解答的。

Clef瞥向手表,会议正好超时了20分钟,也就意味说,下场涉及Able的适应性会谈,他已经迟到了10分钟。

于是他匆忙步入了大厅之中。

Light目送着Clef拐进转角,从视线中消失。Ben正站在她的身侧。

“都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

“嗯,好。”

Able,曾是整个文明的战争之神,现在却正被严重的时差反应所折磨。同时他也依旧没穿上裤子,但Clef认为适应现代文明的话,他还是一步步来更好,而且眼前更要紧的是不让他把吃下去的食物给吐出来。二十世纪的食物对于Able的肠胃来说有点过于刺激了。

房间中的桌椅更像是装饰:Clef跟Able就在房间中央席地而坐。话题从公共场合的行为表现转移到了电气时代的奇迹上。

[那个,这些光……]Able抬头看向天花板,[……是从闪电里来的?]

[可以说,是。]

[那么你们就用闪电把那些金属做的东西移动起来?]

[是的。]

[这个不是Daevas的魔法。Daevas有相似的,不过是用奴隶充能。]

[当成另外一种魔法就好了。我们收集闪电,贮存在铜块里,给电线上加上开关让它通电或者断电。]

Able点点头。

[你们的方法没他们那么血腥。]

Clef很是清楚Able为何能这么简单就接受了现代科技就是一种魔法这样的设定,因为,这是一个他绝对不感兴趣的话题啊。万物的存在自有其理,而对存在的质询是毫无意义的。

[那啥,我已经跟我其他几位同事讨论过了,如果你能继续保持当前的合作态度的话,我们可以提供给你一只动物。如果……]

话未说完,便被扬声器中传来的警笛声以及机械音打断。

警告全体员工。SCP-953收容失效。请紧急疏散至预定安全区域。

干。”Clef跳了起来冲出房间,开始跟随自动导航仪的指示行动。953。这个数字划过脑海。是九尾狐。极度危险,掌握有限度的拟态能力,心灵干涉能力,具有魅惑性。Site 19现在有……7名可机动人员,他正是其中之一。

太操蛋了。

他进入走廊,赶上了前方正领着一队守卫前进的Ben。

“她在哪儿?”

“一号塔楼,八层。她抢在给他喂食的人关闭隔板之前逃了出来。”

Clef点点头。在他奔跑之时,一个计划开始在脑中成形。不停地四处奔波,这就是Alto Clef的宿命。跑到这儿,干掉这家伙,再跑到那儿,干掉,然后再回来,这儿有一张单子,上面的东西可能得交由你来抹除。记住它。你只需一直奔波。

他记下了那整张单子,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却忘了锁上自己身后的大门

那个女人正伏在一名安全人员的尸体上撕扯着他的胃部。那狂暴的撕裂声以及粗野的进食声令人毛骨悚然。

Clef正在接近,通向这个收容间的全部四条走廊都已被守卫封锁占领,不过显然他们已经收到了由Clef优先进行处理的命令。

“冷静,姑娘……”

女人抬起头来,肝脏的残片正挂在她的尖牙上摇摇晃晃。她笑了起来。

Clef的头脑在飞速运转,计算着影响计划进行的一切可能。他镇定下来,然后迈出了第一步,让谋算中的一切自然而然进展开来。

“好的,都结束吧。”Clef松开了他的腰带,褪下裤子,露出了那显而易见满是调侃意味的拳击短裤。“到我这儿来吧,你这只甜心小阿狸。”

还是在笑。但却已站起身来,她的脸,衣服还有双手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她用韩语说了什么,在还未清晰印入Clef头脑之前,那话语的含义已经在回荡了:“愚蠢的猎物,我很乐意。”

开始拧螺丝咯。

“我相当确定。你能吸引到我啊,因为你是只小狐狸嘛。一只可口的日本爆乳狐妞儿,那可正好是我的菜啊。”边说着他还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来增强他话语的可信度。

奏效了。她果真向他飞速冲去,挥舞着爪牙厉声尖叫起来。但从Clef的视角看来,她的扑击实在是慢上加慢。Clef侧身让过,顺便抬腿从褪下的裤子中脱身出来。

“皮毛么?没错我他妈爱死那些绒毛了,腿中间的那些他妈的超级软。你绝对想不到那有多棒。嗯,嘴啊?别提那茬儿。告诉你,舔起来的时候超棒。”

又一次扑击,然后又被轻描淡写地闪开。轻松写意。他几乎无事可做。身体会跟随意识自动做出反应,往这儿一步,往那儿一闪,轻轻让开就成,然后不停地嘲弄嘲弄嘲弄直到某一刻螺丝已经紧到你不得钳住它往外使劲一……

“我现在当真是头脑发昏了。”

在她又一次向他扑去的时候,他还真想过去花上数百万美元把她现在脸上的表情弄成张照片,收藏价值绝对十足。放低身形,Clef的铁肩迎向了飞扑而来的猎物,电光火石间的碰撞后,脏器受创的九尾狐被他硬生生地掀翻在地,紧接而至的是一记行云流水般的膝撞,如下山猛虎般生生砸中了猎物的喉头。一把银光闪闪的器件此时恰好自他手中显现,挥手之间便将这手中的物件狠狠地杵进了女人的口中。

“噢等等,不还是别吧。这可是真枪。”

Clef在笑,然而嘴角咧开的宽度却大得渗人。

“小可爱,要记得别去勾搭阉货噢。”

他扣动了扳机,枪支发出了轰鸣,然后,女人却化作了彩蝶,纷飞开来。

“噢……这。我干。”

话音瞬间被枪声吞没。

Able从他的胸部从取出了那枚牙齿一般的金属粒儿,轻轻弹开。他跨过了一具又一具尸体,其中一具身穿大衣的男性尸体稍显特别,他的软呢帽正浸泡在一摊血水之中。他的身体被一截钢管刺了个通透。而那个胖子则是倚着墙倒下的,看上去倒像是他自己搞成了这一幅脏兮兮的模样。他的手指死命扣动着那已然无用的扳机。Able就站在他八英尺开外的地方,鲜血淋漓,满身疮痍。

“Epon在哪儿?”

Epon正站在自己的房间中,听着外面那轰鸣的警笛声。他们把她关在这儿用于研究,她在这儿过得也还算安逸,不过现在……现在她觉得她应当有所行动。母亲的罹难给她蒙上了一层阴影。有些事需要被了结,而她决定亲手为之。因为也别无他人。

她又一次地检查了一下房门。把手自然是没有的,密封性也相当优良。显而易见,它只能从外面打开。

她往上踹了一脚。不过大门纹丝不动。

我踹门有什么用啊?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得和观察员联系上……

她摁下了门上的麦克风按钮,不过总还是感觉这方法格外地蠢。

“你好?这里有人么?”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寂。看来他们有更棘手的事情呢。Epon暗自思忖道。

Epon在房间内踱来踱去。通风口不是个好主意,门也不是,窗户是没有的,连诱惑个守卫放她出去都不成(不过就算有这码子打算,对她而言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这都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

门打开了。一名扎着发辫的眼镜女走了进来。她是博士之一,不过Epon还记不得她的名字。

“发生了什么事儿?”

“一场小型演习而已,没什么需要你去关心的。”她自桌前拖过一把椅子。她的身份卡上写着“Sophia Light”。“按计划今天你是有一场访谈会的。”

“好的。”Epon出于礼貌顺从地坐了下去。虽然她讨厌坐着。相比而言站着则会更舒适一些。到底是如何?外面正在发生激斗,她现在得出去!

Clef就在外面。

“适应得如何了?大家对你都还好吧?”Light询问道,看上去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一切都很好,但是我真的觉得……”

“适应起来没有大问题吧?”

“是的,但……”

“作为Clef养的小婊子,你感觉又如何呢?”

博士两眼之中闪耀着的东西绝对就是那所谓的疯狂。这样说并非是出于冒犯,而是实话。

“我想你在这儿将不受欢迎了。”

Epon从椅子中站起,跟Light博士对峙着。博士的手中正握着一把枪。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个地方堕落成一家疯人院。我知道他们在计划着什么。他们的算盘可不止是把你收容起来就得了,他们还想把Able也收容下来。他们会去利用你。Clef给了他们信心。他们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掌控未知。他们在做梦。”

Epon则依照着本能驱使着自己的身体对此做出了回应,她抬脚便向眼前的这位博士蹬去。不过完全没能掌握正确踹人方法的Epon踢出的这一脚老实说看起来更像是一匹马扬起了它的蹄子罢了。飞扬的铁蹄第一下命中了Sophia的腹部,第二击则将她的下颌跺了个粉碎。第三下,倒不如更像是践踏,Light的脊柱被这一次的轰击直接折断。她的身体被生生砸进了地板之中,看上去跟个破玩偶似皱巴巴的。

Epon喘着粗气,蹭着地板擦拭着脚底。

好吧,现在已经这样了。她刚刚杀了某个人。这次是直接杀人了。她从尸体的衣兜中掏出了ID卡与门卡。

门重新打开了。一名惊魂出窍的男人正手握着一张门卡。Able就站在他的身后,两根厚实的手指正环绕在那个的男人的脖颈之间。

[Able?你也来了?看来我本该先把这些地方打扫一遍的。]

[无妨。这些都是叛徒,想要杀了我的兄弟。]

看起来还真是是这样。

[或者只是为了杀我。]

[当你杀了一个人,你就得杀了他的儿子,杀了他的兄弟,不然他们就会替他复仇。不过他们都是懦夫,他们自己也清楚。]

扣在男人脖颈之上的手指骤然加大了力道,然后松开,尸体无力地瘫在了地板上。

[来吧。我们需要找到Clef。]

[我们需要保持安静。]

[是的。出发吧。]

剃刀划过,Clef切开了眼前这名对手的喉咙,随后他意识到自己之前可并没有这把剃刀,以及,自己居然还能动弹。他的部分肉体依稀还能察觉得到,与平常相比,他的体内像是被灌入了更多的铅,同时还流失了不少的血液,而这,实在是相当糟糕的境况。他的肉身开始撤退,不过看来这远不及观察墙壁与地板上那些诡谲的痕迹来得重要。短暂的清醒时刻转瞬即逝。他现在身处别的什么地方,某个遥远所在,像是从某个身患懒惰症的孩子的视角冷眼旁观着演绎在他身旁的一切。就像是面对着屏幕,像是看电影,像是看动画。

“噢噢噢天呐!看见那个家伙了没?就这么走人了!我说,我才没那么喘得厉害呢!”

这评论就跟那发生在屏幕上的血腥一样来得自然。声音的源头模糊不清,不过能听出里面包含着的调侃,兴奋,嘲弄,还有愉悦,尸体一具又一具跌落在地面上,绽放出一朵朵嫣红的血花。整个世界如同一幅水分过多的水彩画一般,混沌一片。

“干你老妈,干你老妈,干你老姐,干你老爹……”

“你心里清楚,你一直有着跳槽的打算,这个地方确实是太折腾人了。”

“这里这里,哥们儿,击个掌!”

“来吧!”

视线,声音,还有记忆又开始模糊起来,随后消散了。

然后,是Ben,站在走廊当中的是Ben,他手持一把长剑堵住了去路。他的一只手指轻轻抵在剑端之上,却未被伤及分毫,以此炫耀着自己高超的击剑技巧。Clef抬起眼观察着他,细心研究着他究竟是如何保持纹丝不动的。

“喜欢么?特制的。花了20K加上两年时间,就为了它。想品尝一下它的工艺么?它可是经过了铸剑大师上百万次的锤炼,能够劈开钢块,笑傲世间的名品。这就是欧洲从来没有征服过日本的秘密所在。这是把完美的武器。”

“我觉得啊,看来你说服我了呢。”

Clef看着自己的拳头撕开空气向Ben的鼻子凿了过去。那个男人哀嚎着,长剑从手中坠落。

“显而易见,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最棒的武器。”

Clef看见自己用左手揪住了Ben的领口将他拽了起来,拖着他穿过大厅。

“揭开真相以后,我想我得重新考虑一下我的人生了。”

空闲着的另一只手摁下了一个按钮。一扇门打开了。气闸解锁。Ben被一把扔了进去。再敲一下按钮,闭合的大门隔断了他的最后一声:“不!”

“又或者,说不定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垃圾。”

而大门的另一侧,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一只体型硕大,利牙参差的蜥蜴将他扑倒在地,刀锋般的巨齿扯开了他的咽喉,同时将Ben Kondraki的最后那半句惨嚎扼杀在了喉管之中。

噢噢噢大门的另一侧,那咯咯笑声又来自何人。Clef的视野沉入黑暗之中。

最先发现他们的是Strelkinov:Clef像是在瑞士干酪工厂里经历过了一场爆炸。Epon则捧着Clef的头颅放在膝头。Able护卫于侧。

辛辣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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