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k Henry平生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他或许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亦或只是假装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依旧要去面对。这是他的选择。他右手从自己染了血的白色研究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皱了的香烟盒,大拇指轻轻一弹,一根香烟随着香烟盒的打开一同伸了上来,然后缓缓送进了嘴里。即便不知道那香烟已在这皱巴巴的研究服上待了多久。Mark Henry放下的右手突然顿了顿,随即两步走到面前的尸体旁,蹲下并开始在尸体的衣服里翻找着;很快,他如愿找到了一个打火机,并点燃了香烟。Mark Henry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呼出;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呼出;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呼出。
沉默降临在了此刻,但并未驻足许久。
Mark Henry跌坐在尸体和血泊旁,然后抬起头看着天空。那是一轮新月,阴影削掉了圆月浅浅的轮廓,光耀透过云朵将阴霾照亮。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用力闭上了眼,面部带有几许抽动,然后在放松,并再次看向了天空。那是一轮圆月,满月的光线直射在他的身上,但Mark Henry除了夜晚的凉风外什么都感觉不到。
又深吸一口。香烟已燃到了烟嘴,Mark Henry将香烟弹到了尸体上,尸体随即燃了起来。看到此情景,Mark Henry终于从尸体的左手上,颤颤巍巍地接过一把手枪,然后顶在自己的右太阳穴上。在几个深呼吸后,他扣下了扳机。
新月的浅薄月光照亮了地上的两人。
Mark Henry从自己的办公室离开,手里提着几份略有重量的文件夹。虽然外表上看他和平时一般平静,但他的思绪灵活得却如同飞速转动的缝纫机曲柄。很快,他到达了会议室的门口,轻轻叩响了门,在短暂的安静过后,门的另一边传来了一声:“请进。”
房门轻启,一缕泛蓝的光透过门缝投入了Mark Henry的眼眸,他愣了一下,眉头一紧,随即又舒缓开来,漫步走向房间内。会议室的18张椅子上空无一人,墙壁上的O5议会通讯屏幕闪烁着特有的蓝光预示着系统的语音功能正常,而长桌的中心一个红色的小型LED灯告诫着每一个受访者应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
“汇报你的情况。Mark博士,”其中一块屏幕闪了一下。“关于那个传言。”
“好的,”Mark Henry的声音很轻微,但却依旧清晰可闻,“我将此前所有关于月亮的资料都统合在了一起,工作小组根据那些资料进行了最为详实的分析,几乎找不到关于‘月球不存在’的佐证,但我们仍然找到了一些思绪。”随即他翻开了手中文件夹的第一页,“我们小组内部出现了一些矛盾,而突破点就在于这些矛盾之中,”他又翻了两页,“研究员Moreland是曾参与过阿波罗系列任务的学者之一,对于这位老学者而言,没有什么比起月球更加现实;与之相反的,小组里的研究员Karan来自一个传统超自然家族,他确信阿波罗计划只是个经典的美国骗局,他在AWCY待过的三年的经历让他的思维和常人不太一样,在第一次接触SCP-CN-1614后,便一直宣称月球是虚假的。”
一块荧幕迫不及待地打断了Mark Henry的发言。
“所以,你们研究组提交的结论是无法确认?”他说,“如果月球真的不存在,这将意味着我们的常态出现了偏差,我们必须迁就SCP-CN-1614重新定义我们的常态,这将会是灾难。如果月球真的存在,那么它将会是一个对常态打击极其严重的认知危害,甚至它无法被抑制。无论是哪个结果,我们都必然会站在常态的对立面。”
那位O5似乎还想继续,但Mark Henry在他停顿时打断了他。“事实确实如此,”Mark Henry顿了顿,“但这不是重点,而问题的核心恰恰在于我应该如何去应对它。”他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我有一个计划。”
“他们杀了Mark Henry!”Wendy Wheeler几乎是尖叫着,"O5议会怎么能这样!”她的神情悲伤,面部扭曲成一团,手套和泛黄的旧研究服被扔在一旁,一旁的发丝散落在前方。这发生的一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Mark Henry,Site-CN-75长鸣的警钟和烧红了的烙铁,在家中的卧室里用他的配枪自杀了,一旁的书桌上还有刚刚写就的一封遗书,其笔锋如同他本人一样锋利,那刀刃终于在规范了每一个敌人和同事后,刺向了自己。将要在Site-CN-75-C7举办的重要会议打算把抑郁症和自杀未遂永远篆刻在病房里拖拽着羸弱身躯批写着工作文件的Mark Henry身上,崇拜、敬佩和不知所措终要被同情取代,而这确是远比自杀和自杀未遂更能伤害这位精力充沛的年轻研究员了。
“服从。这是命令。”Averil主管生硬的声音响起,随即他皱了皱眉,“难以置信,他不该如此。”或许永远没有人能够知道Mark Henry在想什么,但他选择在他职业即将迎来高峰的关键时刻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对他的选择进行半点指摘。即便是Averil,在Mark Henry出事后,他发现他们之间在之前看来存在的巨大分歧在此刻土崩瓦解,他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奔波着——兴许是权力,亦或是其他——但不管如何,内讧都在就此结束。Averil决定去看望一下这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对手,“我们需要和解。”
在沉闷的白色病房里,覆盖裹尸布般白色床单的Mark Henry安静地倾听医生的嘱咐,纵使是洗涤一新散发这茉莉花味洗衣液味道的条纹病服,也没法洗去他身上散发着的腐旧味。和平时的Mark Henry没什么两样。这是Averil来到病房后看到Mark Henry的第一想法,他随即绕过医生,并向着医务人员点了点头,医生也点了点头作为回应,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顺带关上了门。此时的Mark Henry似乎没有注意到Averil的到来,眼神始终飘忽不定,或是瞟向窗外的红枫树。
“我可以询问一下原因吗?”Averil率先打破了沉默,“你遇到了什么苦难?亦或是什么让你不得已这样做的原因?”
“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沉默降临在了此刻,但并未驻足许久。
“我接管了SCP-CN-1614。”Averil轻轻捻着自己的袖口,眼睛直视Mark Henry,但他并未能从眼前这曾亲手将自己送向死亡而在此刻却又平静地不像话的人眼里发现什么。
“我知道。就是我推荐你来接手的。”
“为什么?”
“你远比我更加合适这个工作,你能做得比我更好。”
“我并不明白,”Averil借由Mark Henry的眼神看向窗外,红枫叶茂盛似火,燃遍了整个陌生的白色牢笼,他又看向Mark Henry,才发现他那平日里修剪得整齐干净的鬓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两攥银白的发丝,“虽然我们之间有所冲突,但我敬重您和您的工作,即便观点不同,但没有人能否认你做的确实很优秀。从SCP-CN-1614的项目报告就能看出你为此做过的努力。但是,为什么……”
“你想知道我为何自杀?”他问。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Averil并没有否认,“但我也并不强求。”
“你无法感受到的,有时候我会开始莫名地去质疑,质疑一切我往日里习以为常的,赖以生存的常识,我试图否认它们,然后又陷入其中。我感觉我迷失在了这思绪里。你能体会到吗?当你在一次醒来时,你发现你处在一个符合你记忆和认知中那个熟悉的卧室里,却对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感觉到感怀或亲近,只是一味的疏远,然后我被这陌生感禁锢在了自己的卧室里,不得安生。随后是客厅、厨房、卫生间、庭院、阳台乃至于无论我身处何地,我都觉得那一切都是无法确信的。我已经受够了。如果连我们自己的视觉、嗅觉、听觉、触觉乃至我们自身的思绪都无法相信时,我们该去相信什么?我们又在如何自处?”沉默许久,“我累了。”
“你或许真的需要帮助。”
“所以,我选择把工作交给你。Averil,你能做到的远比你想想的更多。我如今只能期许我的灵感,它告诉我基金会仍然可信,我能够安心的待在这儿。假如有一天,连基金会都无法让我信任,我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而你也需要好好斟酌你的处境。SCP-CN-1614没有报告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我会的,”Averil点了点头,“我会的。”
随即,Averil转身离开了病房。
“你认为这有用吗?”会议室的13块白色屏幕发出淡淡的蓝光,播音器的震动比不上每个O5心中此时的振动。那几乎是一个歇斯底里且没有回路的计划,所有参加人员都将无一幸免。
“我期盼它有,”Mark Henry冷冷的声音发出,似乎将要带来的事情与他并无关系,“但可能性不大。”
“我们或许需要一个更稳妥的方式。”
“但我们都等不起,基金会等不起,常态等不起。没时间了。他们需要一个答案,而我的计划就是给出一个答案,而疑惑只需要一个人承担。这对所有人都有益处,除了Mark Henry这位执行者外,没有人会损失什么。这将会是最好的结果。届时,你们只需要发布一个关于我的讣告即可。”
“那为什么要带上Averil Leimon?这次行动不应该越少人知道越好吗?”
“Averil Leimon是保险,如果Mark Henry无法承受SCP-CN-1614而将要对其他人造成影响时,需要有一个人来终结他。这是最稳妥的。他在负责SCP-CN-1614项目时的表现让我确信他能胜任。”
“希望如此。”
Mark Henry的最后一个夜晚正好处于一个工作的高峰期,几乎所有人都忘了将至的节日,并埋头苦干着。即便如此,他依旧想要找一个能够进行深入交流的对象,以缓解近期来积攒在心中的抑郁。他已经无暇顾及对于工作,对于那几个项目的后续工作的跟进,现在的Mark Henry已经抛掉了大部分杂念,思绪又混乱转为有序,再通向无序。办公室里、走廊里,所有人都在工作着,键盘敲击声和书页翻动声此起彼伏却又显得鳞次栉比。没有什么人能够注意到Mark Henry的异象。
当Mark Henry进入到办公区域后,所有人都开始低声说话,键盘敲击的频率变得舒缓,连纸张的翻动都轻柔了许多。他平静地穿过人群向着办公室走去,扫过的每一个都不敢呼吸。直到Mark Henry关上了他办公室的门,压抑的安静在压抑中结束。
他立即打开了电脑的系统,然后开始像往常一样检查着每一份报告,在最后一份报告也批准完毕后,才长长地还一口气,他将堆积在办公桌上最上层的文件夹打开,又一次细细地检查者每一行字每一句话。突然,电脑里传来了电邮的声音,他急忙用鼠标打开了那份文件。C级靶向记忆删除的申请被批准了。当看到这里时,他终于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情绪,他从右手边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的配枪拿了出来,并用手帕轻轻地擦拭了一遍,然后检查了一下子弹。六颗,够用了。随即,又站起身,走到了办公室的窗边,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月亮照常从每个人的眼皮底下钻出,然后自顾自地挂在一个不变的位置上。当太阳真正落下后,夜晚的序幕才终于被掀开。
夜晚二十一点,当大部分员工都转去休息时,他才回到自己的办公椅上,右手轻捶自己发酸的右腿膝盖,然后将那把配枪放进了自己的腰间的枪套上。又是许久过后,他缓缓地打开了录音器。
“你好,现在正在检阅文档的诸位,我是逻辑部主管Mark Henry,也是目前SCP-CN-1614项目的最高负责人……”
“逻辑部?”Averil看上去有些惊讶,甚至不小心将马克杯里的速溶咖啡洒在了桌子上,“那不是一个站点传说吗?源自于一个无聊的玩笑。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个所谓的部门并不存在,只是Wendy埋怨文案工作过于要求逻辑而导致文字没有逻辑而编撰出的笑话而已,而且他也因此收到了处分。”他迟疑了一下,“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或许它曾经是个笑话,”Mark Henry顿了顿,将手中的文件扔到Averil面前,“但它现在不是了。”、
Averil若有所思地翻开了那份文件,标准的基金会文档字体和还有些余温的纸张,上面飘散着墨水的味道,在文件最醒目的地方,写有“关于在Site-CN-75内建立逻辑部的相关事项”的字样,下面还有一个O5议会示意批准的印章。
“这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
“为了SCP-CN-1614,用我们最熟悉的方式。”
“它重要到了需要我们为此建立一个新部门的地步?”
“实际上,这个新部门的成员只有我和你。你现在只负责这个项目的一小部分,它远比你所知道的更加复杂。我们甚至对它一无所知。它是模因?或是月球本身?我们或许永远无法确认。但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有点消极了,Mark。”
“但我们只能如此,不是吗?我们基金会的运作不就是顶着误解一件事物的风险去理解异常的吗,我们需要一个答案,基金会需要一个答案。收容月球最好的方法就是宣称它对我们没有秘密,常态的民众不会对此过多关心,基金会也会对此很满意的。”
“这不合逻辑。”
“这恰恰是最符合逻辑的,Averil。不能没有逻辑,但也不能只有逻辑。我们需要一些变通。”
“我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它叫‘逻辑部’?”
“我也在寻找答案呢。”
Mark Henry和Averil Leimon爬上了Site-CN-75-C7大楼右翼的天台,那里藏着一个秘密——由ATF Nevada-3 "Firestarters" 完成的彼得里科夫-方丹空间稳定阵列。那是在这座站点建立之初便已计划并完成建立的设施。没有人知道这里的存在,但却没有人创造了这里。Mark Henry和Averil Leimon决心要做些什么,O5对此三缄其口,只余下破旧的不锈钢门经由风一次又一次地剐蹭着保护壳。青苔漫上了天花,两人走过的声音发出滋滋声。
“你准备好了吗?”Mark Henry故作轻松地问道。攥着的遥控器的手过于用力而发白,青筋凸起。汗浸湿了两人的头发和白色研究服。
“或许没有。”Averil Leimon站在Mark Henry的对面,手轻轻放在腰间的枪套上。
“但没有时间准备了。”
“我知道。”
两人深吸一口气。
“开始吧。”
Mark Henry坐在基金会内部的病房内,身上盖着裹尸布一般的白色床单,他望向窗外,正是正午,太阳高挂在天上。他静静地直视太阳,光线并没有让他的研究感受到任何不适。忽然他看到了太阳上一闪而过的剪影,上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灰色。此刻,他感到困倦,困倦得无法继续前进。然后他从枕头下掏出了偷偷藏起来的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扣下了扳机。
砰!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他怎样了?”
“Mark Henry在病房里自杀了。”
“感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