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我于千尺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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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沙滩上,两个年轻女生,一高一矮,并排坐在塑料凳子上。高个子、蓝色头发的女生捧着装雪糕的塑料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不时从阳伞下的小桌板上抽一根薯条;矮个子,看起来全无特别之处的黑发女生只是坐在凳子上,抱着一罐糖,呆滞地看着海滩上嬉戏的人,一言不发。

黑发女生,或者说,薇尔帕蒂科——只是低下头盯着玻璃罐里颜色绚烂的糖果,并不想说什么话。她总是这样沉默,想着自己的事——任何事,无关紧要的,纠缠已久的。薇尔从来只是任由混乱的想法在脑海中飞旋,然后打开罐子拆开一张糖纸,让甜味刺激自己。从前这样,现在也这样。她习惯性打开手机备忘,试图写点什么,而当九键弹出光标闪烁,那一点灵感又消失不见。

不是这样的。她明明有那么多设想。她记得自己试图将某位很重要的人拉出泥潭,而她自己却也坠入其中挣扎不止。她曾经也这样打开键盘,然后回顾那些片段,把它们一次次反刍再反刍,写下来,皱着眉头删掉,再写,再删——她总觉得再写不出什么自认为完美的故事了。

“喂喂……薇尔,都出来度假了,怎么还这么愁眉苦脸的?你遇到什么难题了?有什么心事?不如和我说说嘛,老话说得好,烦恼说出来和朋友分享,烦恼就会减半……”

回应的只是沉默。薇尔只是打开糖罐摸出一颗糖,正准备拆开糖纸,却被敲了两下脑袋,手里的糖果却被一把抢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沾了雪糕的薯条。薇尔皱了皱眉头。

“你好歹说句话嘛……眨眨眼也好啊,或者吃点别的东西。别老惦记着你那糖啦,我是真怕你吃出糖尿病来……哈喽?还在吗?你被谁夺舍了?不管你什么脏东西,我警告你啊,现在,立刻,马上,从薇尔身上下来……”

薇尔只是摇摇头,深呼吸一下,然后缓缓开口。

“不不,你正常点。阿煜,怎么说呢……我确实在想一件事。很突然,而且很重大。之前我没跟你说过,但现在我确实想好了。……还有,你的薯条还是拿回去自己品鉴吧,别再执着给我喂这种口味奇怪的东西了,我真欣赏不来。 ”

那位上一个瞬间还聒噪不休的高个子女生——现在应该叫她姬煜澄了,手里的薯条一抖,整个掉进了装着雪糕的塑料杯子。

“啊?什么人生大事这么郑重其事的?让我猜猜……你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看上谁了?我认识吗?需不需要恋爱军师?放心,出谋划策我绝对靠谱……”

薇尔有时候对姬煜澄过于吵闹的推测有些无措,但事到如今,她再是犹豫,也必须面对这个即便是有了理由,也过于突然、过于难以被马上接受的话题。她即将踏入帷幕,住进遥远海中的站点,或许很久都无法回归现在的生活。而在此之前,她必须先找一个足够合理的借口,先走过姬煜澄这位总是粘着自己且好奇心过剩的朋友这关——至少对名为“SCP基金会”的机构只字不提,且不提及自己出于私心同意这份工作的前提下,让她确信自己的确有一份新工作。好在这趟旅行,就带给她一个绝佳的借口——基金会对外隐藏自己的手段,如今也用在了薇尔身上。

一切倒退回十几天前。

姬煜澄翻看着薇尔递过去的手机,上下翻着一封邮件。一封邀请薇尔出席第44届华南心理学家South-China Psychologists系列学术会议的邮件出现在薇尔帕蒂科的邮箱中。峰会将于海南某酒店召开,并附上了阳光沙滩为背景的海报。

“所以去开会能公费旅游吗?”姬煜澄将手机塞回薇尔手中,一边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搜索酒店名字和附近的度假区。

看到姬煜澄从半死不活趴在电脑边上,到看完信息突然打起精神的样子,薇尔一度怀疑姬煜澄才是那位需要去开会的人选,但再怎么说,姬煜澄也不会察觉到这封邮件的真正意义——这是在帷幕面前,薇尔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虽然薇尔并不需要。

罢了,就当是最后散心吧,顺便再告别现在还没有看腻的海洋。薇尔笑了,她当然知道姬煜澄有什么心思,正好,她也该趁这次机会,和这位格外关注自己的朋友找好借口告别:“当然,你想的话我带你一个,反正主办方包了食宿。酒店标间的空床给你用,我开会的时候你自己出去玩就是。”

于是在这场名为学术交流,实为最后一次抉择的会议后,二人坐在了附近的沙滩上。这是这次“度假”的最后一天,或者说,薇尔在常态中的最后一天,薇尔终于提起了这件名为“工作安排”的决定——至于对他人,尤其是对姬煜澄解释自己的去向,基金会也已经为她做了准备,她有了用以解释这场告别的理由——他人所能了解到的是,她以自己的学术水平,得到了足够的认可。在这以后是一纸足够真实的海南大学讲师聘书,以及能够在校园里看见的教师风采,这一切看起来都无比正当。

“这也太突然了吧!怎么之前你都不说一声,这几天开完会以后你就准备直接留在这吗?”

“对的。再怎么说,工资挺高的,比我以前在单位累死累活就那点可怜的工资好太多了。而且我这个南方人也不用担心什么水土不服的问题,也不怕什么适应不来。”

“这种待遇……我去,不是什么要拐跑你然后噶你腰子的骗局吧?”

“我那全死角的证件照都挂学校宣传栏了,你不信的话我们现在就直接杀过去看看?哦对,还有——”薇尔将聘书大方地塞进姬煜澄手里,脸上自信的笑容滴水不漏,“这可是有正经编制的。”

姬煜澄将手中的聘书来回翻了很多次,逐字逐句读了很多次反复确认,薇尔看到她两只眼睛逐渐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有时候这家伙看上去真会让人怀疑考上的是她自己——薇尔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我现在当这破解说,每天白天搬砖晚上还得没日没夜剪视频,能养活自己都拼尽全力咯。家里人还天天嫌弃我不干正事非逼着我考个编制。你倒好,就这么水灵灵地捞到了?还全程瞒着我!薇尔帕蒂科你太过分了我一定要给你点变态辣外卖——”

薇尔扶住了额头。但至少姬煜澄看上去是接受了这个理由,她暗暗松了口气。

“道理我都懂,但我们不是一个专业啊……而且我以前也不知道有这好事,对吧。不过以后你要是再来旅游,吃住经费我包了。”

“那说好了啊,苟富贵勿相忘,你放心在这工作,等我把手头的砖都搬完了就来找你玩,到时候我绝对要点最贵的菜狠狠回收一下你的工资!”

“行啊,你尽管点就是,我包了。”

——虽然姬煜澄根本不可能有这个机会,只有薇尔知道这个事实。但她也只是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侥幸。骗过姬煜澄的过程如此简单,甚至没有用上她提前思考过的无数套说辞,她瞥一眼放在一旁的手表,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再过不久,飞机就会着陆,姬煜澄就会离开,而她自己——薇尔帕蒂科,就将踏进那方遥远的、她认定能隔绝自己与那些往事的钻井平台,然后,重启自己的生活。

她看见姬煜澄伸了个懒腰,而后两人一起回到酒店房间,各自整理好物品。她们向沙滩边缘走去,姬煜澄提着行李准备离开,而薇尔只是站在路边,向她挥手。

“一言为定,下次我来看你记得请我吃饭啊——”

“……会的,你放心吧。”

薇尔只是有些麻木地这样回应,一艘科考船已经靠岸——她知道并非真正的科考船。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没有看,但她知道该出发了。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姬煜澄的身影完全在视线中消失,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踏过沙滩和欢腾的人群,水与沙沾在她身上,但她并不介意。站点对接的员工热情地向薇尔打招呼,她伸出手去,礼貌地与之握手。

“你好,是……对,薇尔帕蒂科小姐。抱歉,名字有些长,请来这边坐下,我来帮您拿行李吧……等一下,站点的工作需要长期驻留,没有多少机会出去,您确定自己的行李只有这些吗?”接待的员工看着薇尔随身的背包和电脑包,以及脚下孤零零的一个行李箱,茫然地转过头再次询问。

“是的。我不太爱打扮,也没有多少很占地方的爱好,这些必需品已经足够了。麻烦你们专程来接我去单位,我随时可以出发。”

“啊,这样吗……好的,晚些船就会出发,请稍等。对了,主管让我提醒您,到了站点以后,就是您的入职仪式了,记得做好准备。哦对了,记得拍证件照的时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好表情管理,站点的员工照片要用很久的,哪里都要用,可千万别像我这样一张丑照要用十几年啊……不过像您现在这样就挺合适的。”

薇尔拿出手机,当作镜子照了一下,有些苍白的面容,古井无波的双眼,足够温和的微笑。很好,她这样想着,这就是未来自己应有的模样——永远温和礼貌,善解人意的医生。

“嗯,我会的,谢谢你。在靠岸……或者说到站之前,如果可以,也再和我介绍更多你们平时的生活吧。”

一声鸣响,船破开海浪,向南海深处去。薇尔最后向舷窗外挥手,尽管没有人看见。

再见。

常态,友人,陆地与城市,不带咸味的空气与明亮的天空。

以及,再见——

那些故事——自笔尖划破皮肤汲取墨水,自记忆凝成笔杆所写的——关于那些扑进泥潭将某人托举出去,而那人却彻底沉入泥潭的故事。那个她拯救那人却终究只为他带来死亡的故事,不会再有后续,连带着自己的姓名,薇尔帕蒂科。就当作是挥别以上所有之外,杀死这个名字,这个自己。然后,没有人会再认识薇尔帕蒂科,她也就可以和新生活中新的同仁,一并将这个名字埋葬。一定会的,她这么想。

那位看起来年轻且热情的员工一路滔滔不绝地说,薇尔一路望着窗外不出声地听。直到船只靠在钻井平台一旁,直到她跟着那位员工来到办公室里,她仍然想着那些她方才道别的事情,直到——

“我先自我介绍。我是御守苍子,Site-CN-44的站点主管,接下来是你的入职手续。相信之前的会议里,你也已经了解站点将要交给你的工作,我们也多次确认了你的入职意向。当然,这仍然需要一份协议来最终确认,还请你再次确认。没有异议的话,就在下方签上你的名字,你就是基金会的正式员工了。”

一份打印好的文件被推到了她的面前,薇尔对那些条款有些心不在焉地扫视——她早就在之前的反复确认中有所了解。或者,更主要的,这方遥远的站点,能够“收容”她自己,让她得以重启生活,就已经足够了,哪怕在这背后,会有未知的代价在等候,至于这些条款她已经不在意了。但当她翻到这份文件最后,署名处那条空着的横线让她望得出神。她迟疑地提起笔,终于……

“薇尔帕蒂科”

可薇尔帕蒂科死了,死在薇尔帕蒂科署名后收笔的那一刻,在钢笔笔尖最后一滴墨水流向纸面的那一秒,她被笔尖狠狠刺穿了纸上的心脏,留下一具完整的残骸以供瞻仰。

这个组织无情地要求她诚实,甚至是可悲的单向诚实。在法务部允许她的长时间阅读里,她没有太关心这一条一条的条款,不管背后暗示着的含义是否已把自己置于不利之中。她不在乎了。

她依然没有放下那杆钢笔,在面前少女的注视下她又从风衣的口袋里摸索出了一本便签,颤抖着写下了:

“Particle”

她几乎不能撕下来,在尝试了数次后终于递向主管御守苍子一张淡黄色的纸片,犹豫着开口。

“苍子小姐,我有一个请求。我希望进入帷幕里后站点可以隐去我的真名。叫我Particle就好……可以吗?”

“我能承诺你的部分请求。但如果对你感兴趣的人员权限很高的话,还是不行。但我猜他几个没那么好奇,或者,起码不好奇这个,Particle医生。”

这一刻的薇尔——应该说,Particle,终于彻底埋葬了被她杀死的自己——至少她自己这样认为。在这之后,只存在永远温和有礼,永远善解人意,也永远笑着,永远无喜无悲的Particle,在这方小小的油井之下,在名为Site-CN-44的水下站点里,不会有薇尔帕蒂科

“请多指教……苍子主管,还有——SCP基金会,Site-CN-44。”

像是自言自语,像是某种问候。

“请跟我来吧,面向旗帜,三个箭头代表着……”

苍子的话语她已听不清,恍惚中她看见了窗外的鱼群,海平面上燃烧着的火炬,送她来这里与世隔绝的航船。

她木讷地举起右拳……

——于是她踏入帷幕。大洋深处的站点远离尘嚣,隔绝城市,乡村,以及攘攘苍生。帷幕外的声音被模糊在浪与深水之间,Particle听不见。她只知道有足够占据时间的事情要做,她将面对无数荒谬或令人生畏的事物,她是,Site-CN-44是,SCP基金会是,帷幕之内所有人都是,在他们身后,便是不会看见异常之阴影的人类。即便深夜失眠,她也只会在星光灯里看着窗外的鱼群发呆。

——于是她直视生死。直面异常之人,终究无法逃离关乎性命的课题。但她依旧存有怜悯——必要的怜悯,对将来的同僚,或是战友,对站点,唯独除去自己。

——于是她收敛情绪。她深知所有人的重大意义,她关照每位同僚的悲喜,她将时间拆分再拆分,咨询、复盘、危机干预、工作汇报,一切安排有序。她珍重这所有、一切。在此以后,她仅仅是一名医者,无悲无喜,永远平和微笑的疗愈者。唯有这样,她才足够坚强足够可靠,她才是某人所说恒常安稳生活的自己。

——于是她重塑意义。不管所谓科学求实无畏,所谓控制收容保护,只要找到什么东西填满自己的思绪,就不会有属于那位“已死之人”的内容使她不得安寝。

“宣誓人:薇尔帕蒂科

——现在是其他人眼中的Particle了。她在心中默念这半句话。

海风吹得她睁不开眼,或许是浪花飞溅,在她眼角留下一道水痕。背后有什么并不熟悉的人路过,边走边小声议论。

“又一个这么积极的新人,唉。总有人认为这他妈是个好工作。”

Particle听见了,但她置之不理。

……挺好的,对吧?至少这是新的身份,不再有时间思考自己,也好。

……挺好的,不是吗?隔绝外界,在帷幕背后,不会有谁自这个小小的钻井平台外看见她,她也不会再有时间去回看帷幕以外,远隔一片南海的回忆。

“嗯,挺好的。”

“我可以熟悉一下单位环境吗?饭堂宿舍什么的……哦,抱歉主管,你刚才好像提醒过我了,是站点,只是一下有点改不过来。我也该入乡随俗了。”

苍子点点头,似乎是一种认可。

“Particle医生,总之,欢迎入职。医疗部心理科目前面临较大的压力,我相信您在接手团队工作以后,现状会有所改善。工作或许会忙碌甚至繁重,但无论如何,站点会为心理科的合理诉求提供支持。”

“明白,我会尽力的,用我的方式协助大家,这也是我的愿望——现在身为医生,我……不想看到他人难过,或是有更深刻的痛楚,”Particle笑了,“主管,至少我会相信,都会好起来的。”

曾经那位泥潭中挣扎却始终笑着的人也这样说过。一模一样的语调,一模一样的笑容。

薇尔帕蒂科亲眼见过。

Particle医生亲声说道。

“请跟我来吧,先安置个人物品。Site-CN-44环境特殊,站点为你预留了适应时间,用以熟悉环境和人员——当然,一切建立在遵守规则的基础上。心理科的建设任重道远。Particle,祝你工作顺利。”

苍子将Particle的衣领折叠平整,转过头向设施内看去。

“我会的。感谢主管。”

Particle微微笑了一下,接过手中盖章的档案。她将证件扣在胸口,像是自我授勋。而后,她跟着面前同样披着白色制服的少女,向不见尽头的长廊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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