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草萍高中的毕业典礼上,Sadira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没人和她说话;一个也没有。
这孩子像是自闭一样。小学刚建成的时候,她还不这么不合群;那时候Cherese宠她宠得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Elena没这么没有原则,但也决不允许什么人对小姑娘发表任何不妥当的评价。整个流动站,甚至整个中分的新员工都认识她——Elena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实习生导师,中分所有在某年之后入职的生物领域研究员都比Elena矮半辈。Sadira被这群长辈保护得非常好,她从来没在这些人面前体会到过基金会的残酷,尽管她自己就是这残酷现实的一部分。
小学时候的Sadira那么甜美,是基金会里最甜蜜的小女孩。没人能看得出这么甜美的糖果曾经被砸碎过,在所有家庭被项目波及,以至于只能被迫转学到杉草萍学院准备为基金会发光发热的受害儿童中,Sadira就像她现在之于其他毕业生一般的格格不入。她当时六岁,一点儿都不像项目的受害者——她表现得远比她十八岁的时候健康。
破碎的糖果被粘回原样的最佳手段就是加热,异常存在的世界对Sadira的冲击不亚于糖果被加热融化的过程。她在被加热的时候变了质,变得坚硬、色彩模糊。她还是甜,但她已经不像自己三岁前那样柔软,那是一种变了形的完整。这是在异常存在的世界中生存的必要改变,至于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影响,那不清楚。尝起来甜的糖果就是好糖果,谁在乎放久了变质之后的味道呢?Sadira那么甜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孩子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健康。
基金会没一个正常人,流动站的所有人都在试图把这个没发育完全的小女孩保护起来。六岁的Sadira好像活泼快乐和十八岁的Sadira不像同一个人,但不是这样的,六岁的Sadira和十八岁的Sadira本质上没什么不一样。她们都是受害者,不管多大,她一直会是受害者;一旦被卷入基金会的生活中,她的每一秒都会有新的受害人身份。
在她三岁的时候,她的亲生父母死于一场异常的浩劫,这是生活对她最一开始的迫害。三岁的记忆有点模糊,她被压在尸体和建筑的残骸下面,微不可闻的哭声和那只巨大的怪物一起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在很久很久以后还会想起那一天,在春游的时候在暴雨的时候在看到路面施工的时候;小时候Elena会陪着她,记忆把噩梦和Elena身上的体香和咖啡香联系在一起。
没什么不好的。
三岁的Sadira在医务室里醒来。Elena加班时候喝的咖啡和Cherese的素描纸填满了她整个童年,医务室的消毒水味和夜晚的昏黄灯光灌满了童年的缝隙。Elena在Sadira被领养之后的整整两年中都在和这孩子身上项目分泌物的持续伤害作斗争,说不清那是对孩子的保护还是只是单纯的工作内容。时间拖得太长,Elena最终还是没能抹掉那只巨兽对Sadira的全部影响;十八岁的Sadira抬起手,指尖的黄斑和太阳重合。那是Elena在权限之外留给她的唯一。
那枚黄斑在Sadira五岁的时候还只能说是最根深蒂固的一个疤痕,后来雪溢和Elena商量了几个月,给Sadira送了份生日礼物。站点除了主管之外最优秀的生物异常领域研究员和游侠号上最优秀的医疗部门员工一起搭着AI加了几个月的班,调出来的药膏花了Elena一半的私房钱。Sadira隔了两个月才终于不用隔着纱布的去触摸自己的手,拆开纱布的那天,她看见了自己指尖上的太阳。
年幼的噩梦从此变成阳光。这是她十八年里最健康的时候。
入学的时候Sadira才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不仅仅是和那些正常人;Sadira从不觉得自己的亲生父母死了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自己有两个妈妈是什么值得讨论的事。生活在异常存在的世界里,活着就是正常的,大家都是生活的受害者。更大的不同是她和别的同学:她是那么的幸福,而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因为记忆删除无效才被赶到了这间学校。
毫无疑问,Sadira被排挤了。
Elena刚知道这事的时候差点去拆学校。Sadira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Elena当初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尽管她在杉草萍学院读到高中,照理说所有老师每个摄像头都认识。Cherese临时翘班拦人没拦住,气得Elena连着一星期都没给实习生们好脸。Sadira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因为她从小的生活环境里就没有同龄人,她也不太能感受得出同龄人的排挤;但在这种对比之下,Sadira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自己有多幸福。并不是在异常之中苟且偷生的幸福,尽管这对于这些人来说同样太难得了。
Sadira当时感受到的,是有着正常人一般的家庭温暖,又有着基金会特有的广阔视野的幸福。这简直是不被世界允许的。
Elena花了大量的时间维护Sadira正常的生长环境。Andrew Boom一度认为Elena在孩子身上花的时间过多到配不上三级研究员的级别的地步,Cherese也花了不少时间来阻止她。Sadira很难理解Elena的做法,她越长大,越难以理解自己到底过了个怎样的童年。Elena的保护到了严苛的地步,曾有一段时间,她和同学的娱乐活动一定要Cherese帮着打掩护才能顺利进行。她的一个家长似乎有着极为强大的控制欲,而另一个家长对此嗤之以鼻。幸运的是,Sadira从未见到她们因此争吵过,也正因如此,她童年幸福的那一段完整到毫无裂痕。
对于那段回忆,她挑不出任何瑕疵。
这说不上好。在Sadira认识到幸福的时候,她没有认识到幸福马上也会离去。从来没有人是在自己幸福生活的中段就认识到幸福的存在,他们的目光往往都聚集在那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之中。Sadira在回忆里挑不出什么问题,年幼的孩子每天也只会抱怨一下晚餐里的青椒。她觉得这种幸福理所当然,甚至偶尔会觉得这是Elena对于她——一个项目受害人——的弥补。是的,这是一个孩子最阴暗的时候;然后在她认识到幸福的时候,幸福就离去了。
电话不是她先接到的。Sadira永远记得那一天,小学三年级那个刚下过雨的中午。她没和什么同学结过仇,实际上,流动站驻站的那些导师级员工给她的优秀教育让她确确实实比其他孩子要有远见。可就是有人看她不顺眼;她吃完饭,要去卫生间洗手,然后被一个男生恶意堵在了班里。
“我刚才听见老师打电话了!”他非常恶意的,用着一种极为嘲讽的语调,“你妈死了。你也没妈了,小混球!”
Sadira愣了愣,做了人生中第一件能配得上混球这个称呼的事:她非常冷静地抄起讲台上的三角尺,一把抓住了那个男同学的领子。
Cherese被通知来学校的时候,Sadira已经刺瞎了那个男生的左眼。被Elena精心教育过的孩子有着Elena一样的狠劲,杉草萍又建在流动站周边,老师没敢拉架。异常存在的世界给这孩子带来的最大改变开始凸显出来:死的人太多了,Sadira早就学会了漠视人命。尽管Elena在讨论这次喂项目的人肉到底属于哪个同事的时候从来没当着Sadira的面说,可这孩子的确在奔跑在站点中的时候听到了不少东西。人是基金会最不值钱的零件,这是她对于这个世界的第一个认知。
Cherese把人拦住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大概烂了半张脸;在Sadira说清楚前因后果之后,Cherese给那小孩另外半张脸也来了一巴掌。
她们都不理解Elena为什么会死。那女人明明有着可以和外勤特工媲美的体能,兼之还有控制存在感的能力,照理说在整个站点的存活可能中都排的上名。尸检结果还没出来,站点内的资源在优先抢救因为最高级生物研究员死亡而造成的研究混乱。消息传不到2级的Cherese手上,这个脸盲、经历过数以百计的死亡事件、因为抗抑郁药而感情冷漠的女人跪在地上,抱着Sadira甚至哭不出声。
眼泪洇湿了Sadira的肩膀,女孩只觉得冷。
她从那天起就没有再温暖起来。她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但始终想不明白加害者是谁。
十二岁的时候Sadira还觉得这是生活的罪恶,但十八岁的时候,经历过那么多的Sadira开始认为那是Elena的错误行为。异常存在的世界里没有什么长久稳定的关系,最稳定的那些也往往终结于其中一方的死亡。Elena不可能不了解这一点,Sadira毫无保留地相信且崇拜着她;正因如此,Sadira的仇恨莫名其妙却容易理解——她恨Elena,因为那个女人给了她一个完美的童年。
这如此荒谬,这又如此现实。
Elena死后,Sadira的学习进度报告开始由Cherese接手。整个学院只有Sadira一个人的学习进度报告会交给家长,因为当时只有这一个孩子有家长能监督。Cherese显然有着和Elena不同的教育习惯,比如说她和Sadira见面的时间超乎这孩子意料的少;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Cherese看上去疲惫极了。她订了Elena习惯的咖啡厅的位子,给Sadira最后的东西是存折夹着的银行卡。
那是Elena的工资卡。
“我们讨论了一下。”她的声音听上去比外表要疲惫几百倍,“你明白的,基金会的死亡率……就算是流动站也算不上低。开始准备适应基金会的生活吧。现在准备的话,也实在算不上早了。”
Cherese只给她寄信。手机是一早就配了的,但Cherese只寄信。Sadira不知道是Cherese不相信手机呢,还是更偏好信纸的手感;但有时候,Cherese会随信附上一些Elena曾经写过的小纸条,这让Sadira开始考虑或许是字迹的原因。字迹也可以传达情绪,Cherese对她还是不放心。
见字如面。
Elena死之后,Sadira变得冷漠了不少。Cherese说的没错,她需要开始学习应对这些;可她没想到生活的伤害来的这么快,快到她甚至根本想不起来注意。信里从不主动提流动性人员的事,Cherese向来只是描述两封信之间站点的生活情景;到初二的时候整理信纸的时候,Sadira才想起来,上一封提及回站流动性人员的来信已经是三年前。他们死的那么悄无声息。
高一的时候,Cherese换了打印纸。Sadira直觉有什么不对,可高中部的课程实在是繁重到她难以分出心思。高一下半年她开始在给家里寄的信里附上学业问题,在收到奇术课程的解答的时候,她终于惊恐地发现了收信方的异样。逃课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Elena的权限芯片也在工资卡里,她一路躲着监控和从未谋面的员工们摸进熟悉的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的是完全陌生的办公桌。
Sadira用双手捂住嘴,眼泪砸在素描纸上。
她蹲在桌子下面,时间超过半个小时。那地方她小时候常来,在幼儿园放寒暑假的时候。Elena的实验室有着生化级的危险,往往一整个白天都是Cherese带孩子上班;还没多大的Sadira坐不住,捡着Cherese掉在地上的3B铅笔画满了一个桌子底板。高一的Sadira用手背挡着眼睛,伸手在桌子下面和墙上摸索;刻痕还在,被蹭掉的碳粉也好像鲜明如初。
象征着彻底崩溃的呜咽隐隐约约回荡在桌角的缝隙里。Sadira记得那儿画的是什么,是她的生日蛋糕,以及Elena和Cherese牵着的手。碳粉染黑了Sadira指尖的太阳,也蹭花了这个家庭最后一点温暖的痕迹。
Cherese不是死于收容失效的。她也绝不可能病死;具体的死因是什么,Sadira不敢想。
她开始逐渐理解Cherese说的那些属于基金会的死亡,也逐渐理解到了和异常一起生活的本质。活着。最大的成功就是活着。奇术课程和某些异常研究课程总会杀死那么几个人,Sadira却始终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她开始学着适应异常存在的世界,也开始学着保护自己。她当时只是下意识地去做,还不理解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直到流动站大范围收容失效,游侠号坠毁的时候,Sadira明白了。
她不是在保护自己,她是在保护自己的记忆。身为被基金会卷入的受害者,她保护的正是异常无法撼动的部分。只要她自己活着,这一切也将活着。
高中毕业的那天,上次收容失效的最后一个重伤员不治身亡。Sadira在毕业典礼上独自坐到日落,然后在月色中摸出了手机。她的眼睛那么亮,说不清楚是晶状体的反光还是泪水;她的指尖划过屏幕,划过一个个“已死亡”的灰色字样。她终于不耐烦了。
标记有存活的文件夹里只有两个名字。Sadira跳过了那个人工智能的联系方式,给南梨華发了两条短信。“我想回家。”她在屏幕上敲击着。
“接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