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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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太阳照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天空是让人心旷神怡的蓝色。不远处,一个男孩在草地上恣意奔跑,嬉闹。

那个男孩是我的儿子。

而这个画面我已经看过无数回了。

“快喝啊,再不喝时间就赶不上了。”桀撇了我一眼,又回头继续盯着监控,“你儿子开始下楼了,到操场上还需要五分钟。”

我看着瓶子里像浓痰一样的黏稠液体,喉结艰难的滑动。这瓶药,不管是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都绝对不像是那种可以喝下去的东西。

“没事,闭上眼睛就行了。这个药除了长的有点猎奇,味道还是可以的。”

眼前又开始跑马灯:玩耍的儿子,无边的黑暗,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漂浮在无尽的混沌中…

在十年前Area-CN-13的一场事故中,我被当作在事故中失踪的人员处理。谁知道我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在混沌中生活,不,应该说是漂了十年,直到几天前才被找到。我听他们说,尽管发现时我大脑皮层的h区已经几乎萎缩,s区也如灌铅般迟钝,但仍不断的重复一句话。

“我要见我儿子。”

那种地方都走过去了,这算什么。屏住气,心一横,眼一闭,我仰头将黏液全部送入口中。

心跳开始加速,脸上开始发烫,皮肤像抹了辣椒水一样疼。胃中上下翻腾,好像喝下去了一碗82年的特辣罗宋汤。我的脸扭成一团,弓起身子,强迫自己咽回从嗓子眼中窜出来的胃液。

在深呼吸了二十来下后,胃里的不适缓和了一点。我抬头望向墙上的镜子,却没看见脸,惊诧中一低头才找到镜中的自己的脸:这么矮的个子,这么瘦弱的体型,这个没有黑眼圈的脸——这俨然是9岁的自己。

“别看我,我逆模因部的,这药对我没用。好了就赶紧下去,不然这一次计划就泡汤了。”


操场上,大功率的照明灯发出刺眼的光线,穿过寒冷空气中的层层雾霾,照到操场中央足球场上训练的球员中。作为一个巨大的site站点,这里配备了一切你能想到的设施和人员。为了隐藏住这些东西,站点也用了很多掩盖手段,从北方城市冬天特有的极寒天气和永远吹不散的雾霾,到一所有三千名基金会职工子女的高中,甚至还有一个露天的标准400m运动场和一只来这里训练的基金会足球队。我蹲在操场角落的单杠处,等待着儿子的到来。

“你儿子从操场西北角入口进来了,做好准备。”桀的声音从我右耳戴的微型耳机中传出。

西北角,一个黑色的瘦影向单杠处快步走来。瘦影看见我在看他,也看了我几眼,又转头看着足球队的训练。尽管在这之前已做过多次演练,我的心却开始快速跳动。我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在我记忆中只有这么矮的儿子,现在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我压住脸上兴奋的表情,像计划中的那样向儿子走去。

瘦影越来越近,脸也越来越清晰。我兴奋的盯着他的脸,恨不得把他的面容刺在脑海中。这是我的儿子,我的亲儿子,范琪!

但是在他眼中,我只是个不认识的平常小孩吧?尽管我不想承认,但是当我想到这里时,我的眼神似乎黯淡了一点。

混蛋,这可是你十几年来一直盼望着见到的儿子啊,给我精神点!

“你好!”

范琪放慢了脚步,惊讶地低头看着这个小孩,显然他没有料到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孩会向自己打招呼。

“你好。”范琪礼貌的回了一句。

“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是的。”

“那现在不是还没有下课吗?为什么你下来了?”

范琪没有绷住,偷偷笑了出来。这个小孩,从刚见面开始说的三句话连着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心情不好,所以给老师请假下来跑步。”

这次轮到我在心里偷笑了。桀告诉了我,范琪直接没回教室,翘了一节晚自习。

“那我帮你拿水吧?”我试探性的问道,这是一句超出演习的话,所以我并没有打算得到肯定的回答。

这显然又是一个超出范琪预料的问题。范琪想了一下,端详了一下面前这个小孩,又顿了一下,弯腰把水递给我。

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结果,但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跑上前抱住水杯,目送范琪上跑道。

“你要跑多久?”

“一—公—里—!”

我站在跑道边的台子上,死死盯着跑步的范琪,努力把他迈的每一步都刻在脑海里。

跑步啊…一公里呢,刚刚好是我那时候体育考试的长度呢。

那时候…也很冷呢。

我那时候一个月后有个很重要的体育考试,当所有人知道体育考试要纳入成绩时,都开始疯狂的锻炼,找各种捷径。但当时我的体格完全不够过线,于是只能每天撬一节晚自习下楼跑步。那时的风很大,又遇上了几十年一见的极寒天气,冷风卷着破碎的枫叶成了最危险的武器,操场上只有我一个人跟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尽管已经穿上了全部校服,冷风依旧从脖子划进来,割出道道红印。这是我第一次顶着风长跑,当时我十六岁。

范琪用鼻子呼吸,跑过了半圈。身体还没有进入跑步的剧烈呼吸阶段,所以他还有充分的力量,但他不能加速,否则他会在跑完之前失去呼吸的节奏。

第二次顶着风长跑是…是在求婚的时候呢。那时我把曼约到了一家我们两个都很喜欢的法国餐馆。我的花束里藏着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搞到的经过914精加工的卡地亚戒指;花则是她最喜欢的花,名为“无名的裘德”,但有着与名字不相符的浓郁的白葡萄酒和番石榴的香味以及硕大的花朵。我单膝跪地,向她举起淡黄色的花束,花在恰当的节点绽放。而最中间的花朵,杏黄色的花瓣簇拥着金色的戒指,向她献出我爱的请柬。我把戒指戴在她伸出的手上。我的上帝,我的老天爷啊,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妙,那么美好。

美好的求婚现场被打断是从餐馆的墙被一只大蜥蜴撞开开始的。

当大蜥蜴出现时,全餐馆的人都停住了言语,震惊的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我猛一伸手从贴胸的绑带中取下了我的PP-2000,关掉了保险,一扭头看见她手里握着一把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十英寸的雷明顿M870 MCS,又从裙下摸出来几发十二号鹿弹,塞上去就是一枪。

太他妈棒了,我想,她真的是太他妈的棒了。

我们不断转移,拖延,与蜥蜴展开拉锯战。我像打了肾上腺素一样不断跳出掩体,把手中的PP-2000扫完一个又一个弹匣,又从我车里面飞过来的补给箱中扛出一把M249,在弹箱中拉出弹链,把弹链的第一发子弹对准受弹器的位置 ,然后盖上机匣盖拉开枪机,对着大蜥蜴扫射。那是在那之前我打得最爽的,也是最开心的一次。

尽管我们向从墙上的窟窿飞进来的基金会人员证明了我们的基金会特遣队身份,他们依旧给我们和在场的其他人做了记忆消除。

第二天到设施工作时,我遇到了曼。我们都觉得昨天晚上好像发生了什么刺激的事情,但是又想不起来。直到她手上的闪亮的戒指提醒了我们,我们那天的记忆也如冰一样化开。至今我还很感谢那天为我做记忆消除的人,每次想到这里,我都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哦,我可不能笑出来,范琪快过来了,别像傻子一样笑着。

范琪跑过了第一圈,呼吸还很平稳,但光用鼻子无法使出全部的力量。这时若是解开嘴巴的限制,可以最大程度的发挥他的实力。范琪打开了嘴巴的封锁,开始鼻子和嘴协同呼吸,迎来下一圈。

第三次跑的歇斯底里是在听到她的噩耗时。是的,真快啊,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也就点短短的十几年啊。唉,我依旧能想起来听到消息的那天,是个百年一遇的大阴天。我用迟钝的大脑开着车,拨开黑色的光幕,努力的挤到了曼的墓地。墓地在一处青色的草坪上,棺椁被吊入了深不见底的黑色洞穴中,我也跟着渐渐呼吸困难。这么大的人,去世时竟然连具尸体都没有,这也让我失去了希望和前进的动力,渐渐的没于黑暗中。

在我学习人体同步课程的时候,学到了一个词,叫做“追逐兔子”。它是指在同步过程中经历对方的人生时表现出留恋,然后就像《盗梦空间》里一样陷入漫长的梦,永远无法醒来。我在失去了曼后,失去了我的全部希望。我开始喝酒、抽烟,开始追逐兔子,追逐那虚无的兔子。我奔跑,我呼喊,喊声刺破天空,传遍雪原,却无人应答。我累了,坐到地上,膝盖蜷到胸前,双手捂着脸,捂的严严实实的,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虽然这里并没有一个人,然后无声的啜泣,几乎快要窒息。我后悔,我迷茫,我彷徨在每一个路口,看着一粒白灰压在胸前,不断膨胀变大,把我挤的无法呼吸,然后坠入下一个深渊,直到…

直到范琪出现在我的世界。

范琪在我休假的时候拉着我春游,偷偷的藏起了我的酒,剪断了我的烟。他自己学了理发,然后把我的乱发理得整整齐齐。他替代了我的曼,成为了我的希望。

第二圈跑完了,还有最后的半圈。这半圈看似很短,却是最关键的半圈,一场跑步所用的时间很大程度取决于这最后的半圈。呼吸还没有达到极限,范琪把鼻子封锁,只用嘴巴呼吸,开始准备最后的半圈冲刺。

范琪啊,我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你恨我这个爸爸吗?你是否埋冤我是个不上心的男人,没有保护好你妈妈,没有保护好你,甚至…连自己都没保护好?

我已经与世隔绝了十年了。这十年里面,我什么都付出了,却又什么都没有拿到。我所拥有的,我唯一持有的,就是支撑着我在那事事皆虚空的荒芜中生存的,这璀璨的「希望」。

我拧开范琪的杯子,看到杯子里装的、清澈见底的水。

范琪啊,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也什么都不能做。我所能给予你的,就是我的这些「希望」。希望你能拿着这些光,温暖你周围冰冷的人海,照亮你面前黝黑的田野,直达你的「希望」吧!

收下吧,范琪!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我向杯中注入了「希望」,清澈的水只激起了点点水花,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我心中很清楚,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就像是在雪地上撒上一杯热水一样显眼。我看到范琪快来了,赶紧拧好杯子,迎接着气喘吁吁的范琪。


我和帮我拿水的那个小孩一起在跑道上走着。小孩一般都很烦,都很吵闹,我如果遇见了一般都找尽办法甩开他们。但是这个孩子我却不能甩。这个小孩总是能让我感到平静。

“哥哥,你…你心情不好为什么不找妈妈或者爸爸呢?我不开心的时候,爸爸和妈妈都会来安慰我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直视着前方,脑子里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回答。这是一个超出演习的问题,但是我需要它来说出我心里的话。

心里的话,只能对两种人说,一种是再也不会见面的陌生人,一种是自己最亲的家人。

思考了一会后,我说出了我的答案。

“我妈妈去世了,在我5岁的时候。我爸爸失踪了,现在还没有找到。”

“那你对你爸爸和妈妈有什么印象吗?”

“我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尽管他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是只要说了就一定是在关心你。我妈妈很爱我。尽管在我小时候对我很凶,但是她教了我很多很多东西,所以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但是,那都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在这么多年中,我从无法接受,到逐渐理解,再到自力更生,摆脱对他们的依赖,建立起自己的希望。我想,如果他们知道我这么做,也会支持我的吧。”

“我始终抱着一个信念,一个坚定的希望。我会找到我的爸爸妈妈。我相信我会迎来我自己的胜利,会迎来重逢的结局。我始终都在为此奋斗。这就是我的希望,我所战斗的信念。”

说完话,我沉默下来,用余光看着小孩的反应。

我看见小孩像没事一样的呼出一口长气,温暖的气流穿过口罩,散入寒冷的空气中,结成团团白雾。雾中的水珠不断飞舞、飘落,最后融入了空气中。

我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向前走着。


我向范琪告别,注视着他回到教学楼,消失在楼梯拐角的尽头。我叹了一口气,从楼梯的暗处进入了站点,回到了桀的研究室。

“结束了?”

“是啊。”我什么都没说,摘下了右耳的耳机,又接下桀递给我的解药,喝了下去。

“你好,荻玮,这次怎么样?”

我深吸一口气,仔细回忆我刚刚所经历的全部事情。

希望…吗?

是啊,希望。我活着,就是为了希望。我的儿子在没有父母教导的情况下,可以摆脱苦难,在最无助的时候熬过冻人的长夜,最终迎来自己的黎明,我为什么不行。

我也应有我自己的希望,为了更好的明天而奋斗,为了自己的梦想而战斗,正应是我的希望。

我们可能暂时不会相遇,但我们终将重逢。

我看向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很棒。”


我在教学楼的隐蔽处坐着。耳机中传来了桀的声音,告诉我可以进来了。我站起来,从隐蔽处旁边到入口进入站点,到了桀所在的研究室。桀递给我一瓶药,我喝了下去,看着镜子里的男生身上的模因不断崩坏、如镜子般碎裂,最后现出一个女人。

“你好,曼,这次怎么样?”

我没有回话,而是拧开了手中的杯子。

“是…「希望」啊。”

“「希望」…这是他在杯子里加的吗?”桀好奇的看向杯子,“「希望」可是个很珍贵的东西啊,只有从最真诚、执着的人中才能拿到的东西呢。”

“希望…就是他想给儿子的东西吗?”我自言自语道,然后无言的看向远处白板上贴的无数张纸中的一张。

寻人启事

范琪,男,9岁,身高135cm,于XXXX年XX月XX日在Area-CN-13的收容事故中失踪。瓜子脸,皮肤较白,脖子后颈处有一明显黑痣。失踪时身着紫色呢绒夹克衫,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知情者请与site-cn-14曼研究员联系,人员编号XXXXXXX-XXX,定当重谢。
XXXX年XX月XX日 研究员 曼

“曼,尽管我们已经共事这么久了,我还是请你节哀。你看看起来好像需要一个人待一会?那我先出去一会咯。”

桀走出研究室后,我坐在椅子上,对着杯子里的水看的出神。

在我被迫死亡后,荻玮的生活因为失去了希望而破裂,而我不忍看着他就这么堕落,所以就在他的脑子里引入了“儿子”这么一个模因。令我高兴的是,我看到他因为脑海中的这个儿子重新获得希望,不再追逐兔子,于是我也可以安心的投入到我的工作中。这种常态一直维持着,直到…直到他在事故中失踪。

直到他失踪时我才发现,原来没有了他,我也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我也会像他一样抽烟、酗酒。我无法忍受这种生活,所以…我也引入了我的“儿子”,一个失踪的儿子。为了寻找这个不存在的儿子,我到处贴寻人启事,四处打听,尽力扮演着一个尽职的妈妈。

这张“寻人启事”,就是我当时无助的证明,就是我失去希望的证明。现在看来,我是有多么可笑,为了那点希望,那点虚无的希望…

现在我很开心。我看到荻玮在虚无中找到了自己的希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希望。为了自己,为了更好的明天,为了‘我们终将重逢’的信念而活。

桀站在门外,吸着手里夹着的烟。他能看到周围的感情变化。他看到,屋子里面漏出来的白雾慢慢的消失不见。

他刚才知道,她给了荻玮活下去的「希望」;而他现在知道,她也从荻玮那里得到了真实的「希望」。

我给我自己和荻玮捏出来的那个模因儿子,我们已经用不着了;这张“寻人启事”,我想我也用不着了,毕竟…

毕竟我已经找到希望了,不是吗?

我从口袋中取出从荻玮大脑中拿出的模因,又从自己的脑袋中取出一个模因,随手丢到了旁边的酒精炉上。无形的模因不断升华,发出白葡萄酒和番石榴的香味。

桀吸完了手中的烟,看见雾散的差不多了,就进入了屋内。屋内果然十分清朗,充满了明媚的灯光。

“我想,我也该回去执行O5议员的职责了。对吧,9?”,我看向桀。

“很高兴看到你从那些事恢复过来了,曼。”

我一个挺身,从凳子上站起来,扯下了白板上的寻人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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