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3日,Site-CN-33,人事部B组。
弥漫着木头发烂味的办公室门被悄悄推开,坐在一摞摞文件夹后的两个人略显紧张地放下手里的工作,站起身来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我来取E160724号档案。”
来访的男子瘦瘦高高的,灰色的长褂显得他的脸色更加阴沉。
“E160724号?我看看,杨雨晨,危机收容处理组组长,上个月的,对吗?”
“嗯。”
档案员摇了摇头。
“抱歉,一般我们都是评估完抚恤等级和金额就派到下面落实的。但……这次属于例外,我们已经向上面申请了二号程序,必须收到批复后再处理。”
“不,我已经向上面申请了,人事部已经批复了我的请求,这次我们决定不隐瞒事实。”
男人拿出包里的公文,放在了诧异的档案员面前。
“另外,不必电告驻外站点了,我自己去。”他平静的说到。
约莫过了一小时,一身黑衣的男人走近了站点门口,低头摸索着口袋里的身份卡,这时他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叫他。
“Gather,啊不,未申,没必要的。”
Gather看着背后的熟人,摇了摇头。门禁卡哀嚎了一声,大门缓缓打开,远方的初晨在薄雾中摇曳。
内陆的小城,暑气蒸腾的柏油路上拖拖拉拉地停下一辆客车,身着黑衣的男子站到地上。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靠在树下眯眼的几个板车汉和偶尔扬起的尘土。
陈未申招了一辆的士,顺便去了路边的银行。车内空气浑浊,隔着车窗还能感受到外面的炎热。
基金会在每个认为必要的地方都有自己的势力机构,或大,或小,有的重要,有的不重要。它们就像榕树一样扎根在四周,根系连通到一起,属于不同树冠的叶子被飘向不同的地方,衰落的枯叶被分送归乡。他记得杨雨晨和他一起走出这座小城时,他们还朝气蓬勃,满怀期望。
“老陈,你说咱什么时候才能干到大家伙?”代号Duro的杨雨晨摩挲着手里的枪,语调不乏失望的说到。
“叫Gather,不准提到真名,你忘了?。”陈未申握着手里的枪盯着面前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
“我不清楚,但我更想看看它们长什么样,而不只是盯着一个乱动的袋子。”
“喔,你不喜欢玩枪么?只要能干个痛快,管他什么呢。”
男人站在一家陈旧的小电话营业厅前,就在这,Duro和他一起走出了家门,现在他又和自己一起回来了,只是这次他得一个人离开。
过了许久,他如愿以偿做了研究员,Duro混到了特遣队队长。也许他贪生怕死,不过不重要,对于死亡,他的另一层身份,省抚恤处长,已经带给他稍许的麻痹感。他的双手每天会经过数百份牺牲名单,各种名号都被用来修饰那些死亡,期许慰藉那些不幸的家属们。然而这一次,讣告递到了他自己手上。
推开小门的塑料门帘,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盘腿坐在板凳上刷着手机,油腻的玻璃柜里沾满了蛛网。陈未申看了看男人,一张磁卡在像是用来扫码的镜头前轻轻响了一下。男人似乎领会到什么,把手机揣进裤兜站起身来走到陈未申面前笑了笑。
“上面来的?”
“嗯,要一份抚恤卡和地方的证书,我自己送过去。”
陈未申抽出那份公文递给男人,面前的人看着这张纸瞪直了眼,“您亲自来……这位是您的?要不我帮您找殡仪馆张罗张罗?保证能让老太太满意,还能替您省点事。”
“多谢费心,不用麻烦了,我自己送就好,而且我是从这出去的,刚好看看变化。”
男人的嘴角翘起一个笑容,弯了弯腰,走进漆黑的后房。
“给您,您看,是最近的批号,烤漆还是好好的呢。”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男人拿着一份证书和一张银行卡从里面走出来,递给了陈未申。
“谢谢您了。”
“哪里哪里,这位是您的朋友吧,哈哈哈,想必这么高的抚恤等级也是您伸手帮的忙啊,有您这样的朋友,也是不虚此生了。”
陈未申皱了皱眉,不过没有让男人察觉到。
“您看,需不需要我日后多关照下老太太啥的,这也是我的份内之责嘛,只要您开个口,我保证给她照顾的好好的。”
“谢谢了,不过不劳费心,上面已经安排人来照顾了,但还是谢谢您的好意了。”陈未申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男人送着他出去。
“送到这就好了,您下次再见。”陈未申笑了笑,递给男人一包烟,“里面带来的,当个别礼,希望您能收下。”
“哈哈哈,谢谢谢谢,那您慢走?”
“嗯,您也是。”
男人目送着陈未申离开,转身又钻进厚重的帘子里。
陈未申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过去的一切就像一滩潮汐,混杂着真实与幻想,一阵一阵冲击着海岸。
小小的市镇不会有太大的机构,因此,不会有负责监察的检查科,不会有财务部,也没有用一支完善的武装力量。机构的不全促成了腐败的蔓延,边缘狭小的机构等级就像一个滤网,沉积下杂石和泥沙。
远方的太阳照耀着窄窄的小街,熟悉的小楼伴着菜场而建,杨雨晨曾经在楼底的拐角出现,和他一起奔向太阳。
炎热的下午,一片死寂,被汗水打湿的裤脚沉甸甸地在水泥阶梯上前行。一步一步,陈未申站在曾经充满期待的木门前,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伸出右手轻轻叩击。
咚咚咚
门开了,昏暗的室内映着电视机屏幕的光。一头白发的老人扶着门框站在陈未申面前,过去的她还没有一脸疲倦,略淡光彩的脸上还没有爬满皱纹。
“哟,未申,怎么突然回来啦?来来来,快进来。”
老人的挤在一起的皱纹舒展开来,在脸上汇成一个慈祥的微笑。
“阿姨好”陈未申微微笑着,礼貌性地向老人鞠躬。
“哈哈哈,老了老了,还叫什么阿姨嘛。”看着许久不见的儿子的密友,老人很是高兴。
如同一般的老年人一样,婆婆喜欢兴奋地谈起过去的往事,断断续续,但是能有个人聊天令她很满足。自从公公去世以后,老人的心情就低落了许多,儿子离开后更是很少出门了。不过陈未申记得,他们出门的那天,婆婆是微笑着送他们上车的。
“未申啊,要好好管管我家这小崽子,成天不守规矩,还让你多费心了,还没吃吧?别走了,就在这吃,坐坐坐。”
老人呵呵地笑着走进厨房张罗饭菜,留下陈未申一个人呆在客厅里,手脚冰凉,坐立不安。
他不知道怎么做了,所有他曾熟悉的哄骗和修饰都变得陌生。突兀的离真实那么近令他茫然无措。
“诶,怎么还坐着呢?未申啊,给你做了最爱吃的卤牛肉,来来来。”
老人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陈未申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坐了多久,他抬起头,面色微微发白。
“怎么了?不舒服还是?”
“啊……没事,只是,只是天气有点凉,嗯。”
谎言轻而易举的脱口而出。
陈未申之所以亲自提交了处理申请,就是希望Duro不会像那些他所不熟悉的死者一样消失在他们父母的记忆里。他希望老人能为自己的儿子骄傲,体面而光荣地活在世上,而不是一忘慰终生。但他看着老人昏暗的小屋,老人陈旧的衣裳,他手中赖以寄托信心的抚恤卡和证书变得分文不值。
钱,老人并不需要,老人只想看着Duro回家。
“未申……雨晨他……?”女人的天性使得她们对自己子女有着独特的感知力,她已经猜想了最坏的结果。陈未申需要一个谎言,一个能救他的方法。
他可以掏出那张小纸片说出事实,或者装作不知,像往常一样回去交给下面的人处理。又或者去碰他口袋里的记忆删除器。
“老杨他被派到了边防驻地当首长,冲了假期回不来,又担心您老人家,这不,就求我来看看您,顺便捎点东西。”陈未申抬起头,嘴角扬起一个微笑,伸手递给老人一叠钞票和一张银行卡。
这是最俗套,老旧的方法,也是无数人选择使用的方法。
“嗨,这家伙,人到了就行,我这入土身子就想着他回来而不是这些玩意回来。真是,不管他了,未申,来来来,吃饭。”
老人扶着陈未申的手慢慢走下楼梯,眼神里满是高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嘱托路上的事宜,并让儿子的挚友给她担心的小子多点关照。
“好了好了,您就送到这吧,注意身体。下次我还会再来的。”
“行,未申啊,这是我给你们俩带的莲蓬和藕,路上记得带着吃。”
“好,啊对了,老杨好像也有东西给您,您看看。”陈未申拿着东西准备离开,突然像记起什么一样转过身来对老人说。
老人看着面前的人伸手进内口袋翻找,一根金属棒在她面前闪了一下。
……
菜场边小楼底的拐角,一个面色黯淡的男人从里面慢慢走出来。天气忽然变了,低垂的云层遮住了太阳。
真的下雨了啊。
男人看着身后的房子,二楼的玻璃在灰色下一片昏暗。
有时他会想,他的故友们都一个个离他而去,而都由他用双手带着他们魂归故乡。
但是当他自己也成了一片飘落的树叶呢?
他无力回答。陈未申看了看即将离开的小城,周遭的行人车流就像十多年前一样,不过变了几种车型,换了一代人。
天色渐淡,男人沿着小街走着,远方的暮色里看不见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