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说,梅比尔大帝的一生都是在征战中度过的。他造下无数杀孽,有人称之为暴君;也创下无数伟业,后人传扬他的美名。这些便是书上所说的了。
曾被白灰遮盖的书现在摆在博物馆的展台上,下方刻着一行小字:《拉斐巴尔帝国旧史》。它每天都躺在这里,厚厚的皮革封面与鲜红柔软的桌面相互接触,残破的表层几乎要被染成红色。那些残破的书页闭合着,页数始终停在第82页。人们说这是一本被烈焰焚烧过的书,因为那些白灰就是木柴燃尽后剩下的灰。当年万物凋零,唯独这本古老的史书在涂炭中涅槃。
但——传说终究是传说。
阿斯德先生每天都会去翻翻这一本书,即便有着游客来往他也会翻。他很早就发现这本书的奇异之处——无论怎么撕扯都不会坏。那些破旧痕迹……竟是贴上去的,只要微微刮蹭便能使之脱落,所谓的腐朽、风化不过是一层层精心涂抹的油漆。
他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在这“死亡之城”中最大的博物馆里当管理员,这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差。或许其他博物馆的文物工作者还有些工作难度,但这儿没有。无论是那根普伊泽人用来祭祀“树神”的木杖,还是“锈迹斑斑”的、从古代尼弗人那儿得到的“寒心之剑”,这些东西统统都不会坏。
事实上,那些游客大抵也知道这些文物根本不“旧”,因为它们无论埋多久都还是那样。把铁摆在那儿会生锈,但若是块金子,至多随岁月蒙上一层灰,涤净便焕然一新。
有那么一天,一个头上戴着瓦片的游客随着人山人海流到了《拉斐巴尔帝国旧史》这本书的旁边。阿斯德暗暗在心中叫道:“嘁,瓦片头!”
瓦片头就那么在古书边踱步,阿斯德丝毫没有管他,径自打开了中子烯玻璃罩,把古书拿出来翻页。他看到了第43页,不过他只能靠着记忆去翻。只要把它放回原位,书就会自己打开到82页。
“您就是阿斯德先生吧。我是……嗯……来找您的。”瓦片头说。
阿斯德挑起眉毛,他从来没见过瓦片头,也从来没听朋友提起过这么一个人。瓦片头长着一张普伊泽人的脸,眉毛夸张地上挑,又猛地一个“锐角转弯”,尖尖地突出去。这让他们的眼神看起来总是有些愤怒。这个瓦片头好似自以为时髦似的戴着几个色彩斑斓的瓦片,大抵是涂过金属漆,再用火烤成彩色。
但他一直在收敛眉毛,努力地向下弯,好让自己看起来十分友善。
“是这样的,我是一名考古学家。我听闻您曾是死亡大学最有名的教授……特地来请教您。”瓦片头说。
“他们难道没有告诉你我退隐了?哼!”阿斯德吹着胡子,没好脸色地说。
“但他们说您一定会……”
“少啰嗦,老子看书呢。去找赫生,或者是斯托姆……总之别来找我。我忙得很!”
瓦片头虽有着两米多高的身子,紧紧扣着的外套丝毫无法掩盖他全身膨胀的肌肉,但他现在委屈得很。那是普伊泽人的基因使然,他们从出生开始就会自然长出一身肌肉,平均身高不低于两米五,这瓦片头还是个矮子。
“我是……是……‘逻辑墓2’程序的策划人之一。”
他说的时候,嘴几乎要撇到下颌线那儿了。与他闭得严严实实的嘴相反,阿斯德的嘴则是张大成了矩形。
一开始,死亡之城是“坟”这片处女地上的一个小哨站。当时驻守在这儿的人仅有四百万,其中皆是士兵。那时的坟上遍地是猛兽,军队便将它们记录下来,每一种保存一份细胞样本,好在日后重新复原出来。在那之后,大军横扫了整片大地,将猛兽屠杀殆尽。那些被掠食的动物们,军队则是将它们圈养起来,当作日后的肉类来源。
很久之后,一个叫西里亚斯的将军来到了这片大地上。他抚摸荒地,亲吻沙漠,便有金子、宝石从中生长而出——这是后人比喻的说法。事实上,他带着浩浩荡荡的考古人员和武装军队将整个坟地摸了个遍,才发现这里竟是片矿产宝地。
要说后来之所以哨站成了城镇,还要说到坟堆那儿。人们所说的坟堆是一团写着白字的黑色混沌,漂浮在大陆上空,绕着它下面的那颗星核运动。据说那便是“梅比尔”的坟墓:他将自己埋葬在逻辑之外,沉没在那片有着无数只蝴蝶的海中。
死亡之城围绕着坟堆的高概率地区建立。在一天里,他们大概能够在至多4个方位上观测到坟堆。
阿斯德端着书,瓦片头则是不断伸头去看。随着车向前飞驰,星河向后飞逝而去。此时的阿斯德读到了第49页,那儿大概是这样写的:
梅比尔大帝带领他的骑兵击败了可怕的黑色巨兽——索拉纳。黑色的矩形在那野兽的身上穿梭,薄片上的线条互相穿插,在不同的高度上相互叠加;立方体在引力下弯曲成鳞片,反射出远方恒星红蓝交织的光。梅比尔挥动大剑,斩断了巨兽的一根手指。
大军咆哮着冲向巨兽,用光的箭矢从伤口处撕开巨兽的手掌,将它透明的血液洒向大地……于是大帝的绿向征战结束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往绿向之地进发,那里不再有巨兽的镇守,它撕裂万物的力量也不复存在。帝国的疆土又一次向水面的一方拓展开去。
“嘿,我知道,我知道!索拉纳是目前已知的唯一一个负数熵魔1,在四十二个历史之前被拉斐巴尔帝国军猎杀。因为它尸体的特殊性,一直没有放在博物馆……”
“除了性质问题之外,也没有那么大的博物馆啊。”阿斯德漫不经心地说道,“即便是切下来一块,对于博物馆来说也太大了。我还记得另一头叫芝诺的熵魔被切了一块放在博物馆里,还必须要有一个虫洞放在它边上,不然它会一直延伸到无穷小,那种细丝能穿过中子烯玻璃,把人穿成串儿,或者像飞刃一样把人切开。”
“这个问题的话,逻辑墓2已经解决了。”瓦片头说。
阿斯德一挑眉,问:“怎么解决的?”
“它会无限延伸,所以延伸是一个无限持续的动作,在无限的时间里不会停止。也就是说,它已延伸的部分是‘动态’的”。
“所以呢?”
“把它的延伸方向由直线变成无数个维度的无数个方向,这样它就会止步不前。”
“你怎么确定这就可行?”
“因为延伸是无限的呀,方向也是无限的。它本来想要延伸到原来变尖变细的方向上去,但它在那个方向上的长度永远无限小。”
“……好吧。”
关于瓦片头所说的“逻辑墓2”程序,阿斯德早有听闻。他曾经在死亡大学教书过一段时间,闲暇里就和那帮子既是老师、学生又是精神病实验狂魔的教授们琢磨掘开那座“坟堆”的方法。他们觉得那是一团永远不会坍缩的波函数,即便如何观测也不行。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东西。
或许普伊泽人在过去曾对逻辑物理学有着不浅的造诣,以至于他们造出了所谓的“逻辑武器”。阿斯德第一次见到的逻辑武器是一根银色的棒子,握着十分轻巧,因不导热而丝毫感觉不到冰凉。这根细长的圆柱体可以将一件接一件、相互联系的事件“止步于此”——也就是令物体彻底停在那儿。停着就是它行为的最终结果。但因为运动是相对的,停止的物体很快就会因相对运动而撞上房间的墙壁,所以没有人敢用它。
“逻辑墓”的第一版计划是由一个叫摩洛·克斯的人提出来的。他是个普伊泽人,本是逻辑物理学博士,却专为了这座坟堆又花了几十年去修习考古学。他说,这是一个只能由高维核子计算机阵列承载的软件,用来“修复”那座墓的逻辑。
“你怎么就确定梅比尔大帝是靠着破坏逻辑来让它变成现在这样的?至少模拟一下吧!这样断定可以吗?”阿斯德曾不解地向他发问。
“模拟个屁!”
虽然摩洛·克斯的态度一直不怎么样,但阿斯德很尊敬这位前辈。不过在七年之后,这位前辈死在了实验室里,据说是猝死的。
逻辑墓一代没有对开发坟堆起到什么决定性作用,它唯一的用处就是在普伊泽联合国的红向战争中击败了量子鱼群。当量子鱼尝试随机移动来躲避攻击时,旗舰上装载的逻辑墓一代直接闭锁了它的逻辑,将它困在原地。重蹈覆辙,循环往复,鱼群全败,它们身后的那片富矿水域也裸露了出来。
摩洛·克斯在死前将逻辑墓二代的初版草稿交给了他的徒弟,但阿斯德不知道他的徒弟到底是谁。今天,他大概就见到了这么个徒弟。
“逻辑墓2的改良方向是‘坍缩’。”瓦片头说着,他的话音消失了。
车辆跨过了蓝水河的大桥,司机叫他们抓稳,所以瓦片头乖乖闭上了嘴。阿斯德将书合上,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某件事。
“我好像把展品给带出来了。哦,天呐。”
等待他的或许是馆长那五只眼睛凶狠的目光,以及一封辞退信。但不得不说的是,他此刻并不太在乎这件事。
路边,湛蓝的天空和金色的光下,车停了下来。司机摘下帽子挥了挥,便踩下油门,向远方的旧城驶去了。阿斯德也拿下他那褐色的鸭舌帽,在脸上扇了扇。一阵风吹过,将他的汗珠蒸发些许,热气却仍在从脚底的地面上升腾出来。
见惯死亡之城那紫红色的天空之后,阿斯德确实很久没看过这熟悉又陌生的蓝天了。天上的光仍旧照耀着这片陈旧的大地,但物是人非,一切早已变得陌生无比。
“这是哪里?”阿斯德问。
“是逻辑墓2的故乡。既然您答应让我请教,我就带您来了。”瓦片头说着又鞠了个躬,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逻辑墓2的故乡?这儿可不是普伊泽人的老家呀。”
“但这里是西里亚斯、梅比尔和尼弗人的发源地。”
“所以他们都是尼弗人?哦,老天哪,这可没有任何史料记载啊。”
“没错……和你一样。”他说。
在古老的钢筋石林、水泥大地之下,阿斯德看见了那承载着逻辑墓二代程序的高维核子计算机阵列集群。古人称它们为“智能微粒”,是一种将低维实体在维持其功能的情况下坍缩入高维形成的东西。一个二维薄片没有体积,但将它蜷成一个球,便缩小了占地面积,有了体积。将三维物体蜷缩进高维,它的体积也会相应缩小。光和引力可以在更高的维数中传播,那些电路的运转速度根本难以想象。
这个集群里有至少10^24个计算机单元。它只是一个白色方块,用力场封装着,拿起来宛若无物。
“哇哦,这东西的密度……起码是简并态级别的吧。”
“计算机阵列的耗能本身不大,但这个东西还是挺费电的。就光是为了维持这层破反重力场,一天就得干掉几大罐子电池。”一个有着蓝色瞳孔、苍白过耳短发的尼弗人说。阿斯德知道尼弗人有明确的雌雄之分,一时却没看出那人是男是女。
“这倒也值得。你们用什么发电的?”阿斯德问。
“用白棍,逻辑武器初版。”
“那玩意儿……你们发现用法了?”
“敲一下,停一下,相对运动,运动得就非常快。脚下的大地运动多快,停滞的物体自然就运动多快。”
“能量守恒呢?”
“那是整片大海的能量,取之不尽。它相对于大海静止,对于大海中的尘埃而言是极快的。懂吧?”那尼弗人说罢就走了,不知是去做什么。
斯托姆从远处走来,他好像踩着一阵风。阿斯德久久没能察觉他的到来,直到他拍了拍阿斯德的肩膀。二人目光相交,而斯托姆的眼神则是缓缓移向阿斯德手中的那本《拉斐巴尔帝国旧史》。他一把夺过古书,用力扯了两下,发现扯不坏,便收不住笑容了。
阿斯德问:“怎么,你这么想要那本古书?总共四百多页,我才看到第五十页。”
“这是一本史实书,全是第一手史料。不过……你得看看这个。”斯托姆将书页翻到第197页,指着第五章节让我看。
5:有一日,梅比尔在房中喊叫,有侍从忙去察看。大帝抱着头蜷缩在床上,因痛苦而大声尖叫。他们尝试了每一种方法都没能让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医生说大帝患有裂影症,他的影子在身后分割成两撮乃至四撮,每分割一次便会痛苦无比。
侍从后来去看了大帝的影子,他们发觉那影子似是根根细丝,甚至数不清了。
斯托姆用指甲在“裂影症”下划了划,说:“这是后来梅比尔大帝死亡的可能原因之一。从197页到412页中间还穿插了零散的拉斐巴尔帝国大事,在最后的几页才写了梅比尔的死亡。他死在一次空难中,帝国也因此覆灭。”
“是啊……怎么?”阿斯德十分不解。
“细想来说,梅比尔是不可能那么容易死亡的。而且,为什么只是帝王死了,国家就要覆灭?难道他身为一个统治者,天天扛着他的国土走路?”
“哈哈哈,确实有点离谱了。”
“但别忘了这是绝对史实,是由一群不会撒谎和隐瞒的历史学家记录下来的。所以可以断言大帝的死亡和帝国覆灭之间必然存在因果关系。但这个因果关系可以是很多关系,无论多扯,可能性都不是零。”斯托姆说,“关于这个裂影症,我不太理解。从译文的方面来看,裂影症可能是一种抽象的表达方式,或许指的是梅比尔的头部在物理学上裂开了。如果只有影子裂开,或许是因为他的头部有一部分变得可以让可见光穿过。”
“我有另一个看法,关于裂影症到底在抽象表达什么。你记得对付熵魔的八点追踪法吗?找到熵魔的八个投影,追溯光源,从而找到熵魔。但它的每个投影都有实体,因为熵魔是高维且形而上的。”
“你认为裂影症所指向的不是光形成的影子,而是概念投影?”
“我确实这么觉得。梅比尔这人在史料里写得实在是强大到没边儿了。你不觉得吗?以及这段古尼弗语的翻译,大概也会有许多争议。东方的古尼弗语和西方差别很大,而这份史料显然是东方尼弗语的翻译版本。梅比尔是西方名字,这本史书必然已经被翻译成无数个版本了。在东方尼弗语中,‘影’也可以指代‘投影’。”
“那……梅比尔大帝是个熵魔?”
“或许是。”阿斯德说,“或许不是。”
据说,西里亚斯将军在坟地之上行军时,在漫长的数百年里,士兵们一度开始尊西里亚斯将军为王,而不是将他单纯地看作将军。他们的君王——罗穆塔,在后来的岁月里死去了。西里亚斯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王,因为他不打算继续听命于在那之后新上任的王。
“即日起,我是便是这坟地的王。”他高声宣布,“我们要扫清这片土地上的障碍!”
在军士们狂热地呼喊之际,白光已然照耀在西里亚斯身上。
在那之后的几年中,西里亚斯愈加残暴,甚至开始仿照古老的皇室传统制定规则。曾经的心腹战士若犯了“罪过”也绝不可饶恕,美其名曰“公平对待”。而那些所谓的罪,或许只是运粮略迟、小小疏忽之类,甚至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有时,军队里的人会叫他“梅比尔二世”,因为据说梅比尔大帝当年便是这样行政的。
西里亚斯有着一帮子女下属。性欲是生物的本能,但西里亚斯偏偏仿佛无欲无求,无论如何都对那些下属提不起兴趣。还有些士兵斗胆验证西里亚斯为同性恋,却遭到了无情处死。事实上,无论男女老少,西里亚斯这个“新王”杀起来都是毫不含糊。
有一天,他抬起头来,对着天空痛哭起来。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也没有人敢上前安抚。看向那紫红色的天空,云间竟有白光乍现,令那白天照耀地面的巨大光源相形见绌。一支光的箭矢猛地插向大地,插向西里亚斯的眉心。
他几乎只是在万分之一毫秒内就成为了一团气体,以及少量白灰。
从西里亚斯所在之处开始,金色的光辉吞没了荒原、沙漠、森林、冰川。无论是士兵还是考古学家,是残余的动物还是猛兽的漏网之鱼,此刻都被光芒所笼罩。在那之后,一切都消失了,唯有死气沉沉的大地残留在那里。所见之处皆是白灰,地面上却放着一本用东方尼弗语书写的《拉斐巴尔帝国旧史》。
他或许死了,或许还活着。谁知道呢?
读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阿斯德着实皱起了眉。他一度记得自己的老师说这些东西是后人编撰的小说,而非真正的史实。斯托姆则是推了推他,说:“这可是真的。别信你老师说的,欲盖弥彰了。”
“好吧,那姑且把它看作是真的。如果这样,那么梅比尔大帝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知道在西方尼弗语的一个分支中,‘梅比尔’的意思是什么吗?”斯托姆问。
阿斯德一愣,显然不知道。远远地,有个东方面孔的尼弗人徐徐走来。他为阿斯德解答了这个问题。
“音译转意译,实际上是‘可能,或许’之意”。他说。
策划团队中有个懂古代语的,大抵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无论是考古学家还是时间解析学家,大抵都不太能读懂那些尘封在时间之外的古代尼弗语。当年尼弗人成群结队地离开大地、前往海中时,他们将自己的文化用逆向的信息覆盖,从此再无人能够解析。唯有那些曾经知晓尼弗语的人,才能够看得懂——比如阿斯德。
很久没有见到尼弗人的阿斯德热情地与他握了握手,说:“你好,非常荣幸见到你。”
“我是江上酒。”他说,“这是古代尼弗人的名字。我是个冷冻人。”
“你睡了一个历史?天呐!”阿斯德惊叫道。
“不是一个历史,是五个历史。在梦里,我都靠着去图书馆读书过日子。”
“图书馆?是四馆长开的那个?我记得它连着大海外面的几条河,还有片地中海。”
“是的,我和四馆长都混得熟悉了。他甚至把他的真名告诉我了……”江上酒说,“他说他叫寒心,用古尼弗语也可以说成冷心之类,意思相近。”
阿斯德想起那把古代尼弗人的武器——寒心之剑。那把剑全长四十公里,用中子材料镀层,光洁无暇,即便是在万钧压力下也不曾有分毫裂痕。旧时的人们称之为剑,但大概没有人能挥动这柄大剑。如果当作武器,不如装在船上,当成舰载武器好一些。
“知道寒心之剑吗?”阿斯德问。
江上酒摇了摇头,看来他不知道。或许只是重名了吧。
传说四馆长是个万知者,有人说他是熵魔之一。在西方的古代尼弗语里,有个关于四馆长的称谓,据说是“拉普拉斯”什么的。阿斯德去过一次图书馆,不过未曾读过几本书。他借阅了那本《苍树与血》一阵子,无限的页数令他赞叹不已。后来他还是把书还了回去,尽管他十分入迷。
他想了想,说:“那直奔主题吧。那戴着彩虹瓦片的普伊泽人叫什么名字?”
“他是乔哈尔,首席逻辑工程师。超立方体矩阵一开始就他画的,没有他可完不成程序。”
阿斯德很快就去找到了乔哈尔。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从红向之地走到蓝向之地,在历史的长河、时间的洪水中溯流而上。乔哈尔负责记录各个不同地方的逻辑区别,阿斯德则是负责写下理论基础。很快他们就发现,只是为了恒定一个不到1米半径的不坍缩系统,就需要令几个红向之地正常坍缩,或是让蓝向之地爆发殆尽。红蓝两种地块的结局其实是一样的,而后者的结局往往与前者的开始相同,过程却截然相反。
当顾及到千亿大地的生灵时,阿斯德毅然决然地说道:“我不在乎。”
程序安装的日子里,无数陆地分崩离析,大海也从内到外裂开来,露出其中尖啸的黑暗。当漫天星光能够传输的信息皆汇集到一块小小的“银锭”中之后,漫漫长夜到来了。寒冷席卷了每个世界,将大地冰冻,将海洋冻结。一切尘埃都静止在原地,与大海一同停下了无止境的涌动。
在那些计算机进行自检的时候,他们所经过的红蓝世界开始缩减,从时间、空间的尺度开始,一直到连逻辑都失去了。光扭曲为涡旋,引力撕裂了水,无穷尽的熵从无数个点中向外迸发;星辉先是变得五颜六色,每一个波段的电磁波都成了可见光——然后再寸寸黯淡、熄灭。
某个震颤的大地上,在那条透明的公路中央,阿斯德顺着支柱望去,便看见一个光滑如镜的东西向自己招手。他仔细看去,发现那东西并非在招手,而是在近乎崩溃地求救。
“嘿!你怎么了?”乔哈尔向下方大声说,无数中微子随之而去,“需要帮助吗?”
那生灵开始尖叫。
“好吧!”
说着,乔哈尔掷出了一个超立方体。四维几何在空中打开,包裹了这片大地,令它在今后的漫长岁月中免受寒冷之苦。不过,随着红向之地最终溃散,超立方体大概也无法延续这生灵存在很久。这是乔哈尔的不知第几次慈悲,阿斯德未曾给予过哪怕一次赞许。
他们在遨游时,也曾遇见过一个熵魔。那是他们见过的最暴戾的熵魔——它在海水中钻洞,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它用吞噬光线的齿舌扫过每一寸土地,令它们失去意义。本着为民除害的原则,阿斯德用一柄没有厚度的车载薄片刀将它斩为两截,它从此便不再能够为祸人间。
大概过去了几十年,阿斯德又带着乔哈尔去了死亡之城。开车的还是那个戴着帽子、用帽檐遮住眼睛的司机,不过他开起车来还是十分安全的。阿斯德在路上继续翻看《拉斐巴尔帝国旧史》,不由得觉得可惜。很快,他就要把书还回去了,说不定还要被辞掉。
“听说普伊泽联合国的总统——普伊泽四百五十六世要来死亡之城参观,尤其是要去你在的那个博物馆。叫什么来着……”乔哈尔兴奋地说道。
“风井之馆。”
“啊对对,风井之馆。我还想请教您,这个到底是怎么起的名字?”乔哈尔问。
阿斯德用手托着下巴,说:“死亡之城,因为建在坟地上,所以叫死亡之城。风井,是一个误传名,最早的名字已经无法考证,但据说是死神的名字。因为这个馆建在死亡之城上嘛。”
“代表死亡的熵魔?”
“不好说,可能所谓的死神根本不是熵魔。如果他不是杜撰出来的,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主观意识,那就太可怕了。万物皆有终结的一天,唯有终结本身不会迎来终结。那句话好像是古尼弗人说的,你还记得吗?”
“一切终将逝去,唯有死神永生。”乔哈尔说,“我也觉得这么一个东西实在太可怕了。假如真有这么个‘死神’,或许他才是造物主。”
紫红色的天空下,车停了下来。司机拿下帽子挥了挥,在他离开的瞬间,阿斯德终于看见了司机的头顶。他的头顶空空如也,头颅像是被切成了两半,恰好将大脑切除了。
路上,他看见了博物馆的神秘馆长,也就是那个长着五颗眼睛的矮子。它几乎只有阿斯德的大腿根那么高,更是只有乔哈尔的小腿长。不过,“五眼矮人”是整片大海中都赫赫有名的大老板——从车到军舰,他无所不卖。他的资产据说已经不止可以堆成几座山脉,即便是变成纸币,汇集着丢入大光团中,也能令光团猛地膨胀,最后坍缩到只有一座村子那么大。不过,那东西的却是实打实的重,不是外表上那渺小轻飘的样子。
馆长正在接待那赫赫有名的征战者——普伊泽四百五十六世。大总统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头顶到脚底足足有三米高,是普伊泽人中的巨人。他用两根手指与馆长握了手,不是轻视馆长,而是怕伤到他。馆长也十分热情,随后便将总统请入了馆中。
“这是寒心之剑,在您看来大概已经很古老了吧!”馆长笑嘻嘻地说,露出嘴里密布的尖牙。
打开了中子烯盖子,总统用手摸了摸寒心之剑,感觉不到哪怕一丝寒冷。寒心之剑的表层粒子不振动,故而不能导热,摸起来的感觉就像是用一只手摸另一只手。他很快觉得无趣,便去寻找其他展品。
馆中的展品不少,比如一只小小的悖论蜗牛。它有十厘米长,现实的逻辑顺着它外壳的涡形向内蜷曲,形成了一个有形体的悖论。总统自然是不敢摸这个可怕的展品的,它在黑暗中静静爬行,留下一条虚数长度的粘液痕迹。如果摸了,总统只怕自己要丢掉宝贵的手了。
他还去看了另一个展品,是一座城堡。据说这是由罪恶和良善的概念为砖,在漫长的历史中堆积出来的灵魂城堡,就这么摆在馆里。总统没怎么多看,或许是他根本不敢去看。
其他展品大多没能引起他的注意,更别提那用来祭祀树神的木杖了——它除了无法破坏之外什么用都没有。
“你们馆的《拉斐巴尔帝国旧史》呢?”普伊泽总统有些不快地说道,“我来便是为了一睹那史书的!”
在博物馆的顶上,乔哈尔握着逻辑墓2终端,说:“阿斯德教授,如果想避免被指责,那就先用用逻辑墓2吧。”
“怎么用?”
“逻辑墓2能编辑指定范围内的逻辑。就像光沿直线传播,光速恒定之类……您可以在这里改它。时间这种相对存在的东西也是一样,您可以把时间的比例值在自己身上调到万分之一,这样在您那儿过去了一万秒,周边环境才过去了一秒。”
“不愧是逻辑墓2。好,那就让我用用——”阿斯德接过银锭样子的终端,用食指摩擦两下,一个投射在他视网膜上的菜单页面便出现了。他调整了几个参数,当他将时间比例调到1/10000的时候,一开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当他把自己的皮肤设置为界限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变慢了一万倍。
馆长的动作僵硬在空中,总统的话音停留在嘴边。如果总统每一秒能吐出三个字,那么他想说出下一个字几乎需要一个小时。
阿斯德把书悄无声息地摆了回去,书想必自然而然地会回到第82页。他花了自身尺度上的几十分钟爬回博物馆房顶的几根宽横梁,再将逻辑墓2终端关机。
“怎样,是不是很好用?”乔哈尔咧嘴一笑,他只看见阿斯德用了一瞬间往返,像一道光。
“如果我的时间尺度和别人不一样,引力之类的不会变化吗?况且我在实际尺度上走得这么快,如果再快点恐怕要变成灰……”
“用逻辑墓1会出现这种问题,逻辑墓2不会。它在世界之间确立界限,将相对有害的结果转移到其他的海里,不会作用在用户身上。”
听到乔哈尔说“用户”这个词,阿斯德嘴角抽了抽。逻辑墓2大概不会有其他用户,因为这可以算得上是研发团队专用的。谁参与了开发,谁就能用;没参与开发的,想必既不能用,也不需要用。
归还了那本古书,顺利地让普伊泽总统离开之后,馆长还是斥责了阿斯德。原因很简单,今天他应该在岗位上工作,却没来,是没法辩解的旷工行为。好在他没被辞退,以后也还能继续翻那本古书,直到看完为止。毕竟,那本书的一页足足有上万字。
在准备开工的日子里,乔哈尔和阿斯德分开了。阿斯德思考着如何将逻辑墓2作用在坟堆上,便去找到了老友赫生。赫生身着一袭白衣,没有半根胡子,面容俊朗,和阿斯德这个留着山羊胡,头发灰白、满脸胡茬的老头子截然不同。因为赫生是个因撒勒提人,不会老。虽说二人的生命都很漫长,但在容颜这方面,阿斯德还是束手无策。
“这样,关于概率范围这个东西,你先回去等,我到时候把具体内容发你。”赫生好像很忙,“我最近在研究‘死神’,也就是那个叫维……德丹……什么的,现在人都叫他风井。我还在查文献,先挂了哈。”
“行吧,拜。”阿斯德挂了电话。
赫生是个熵魔学家,专注于研究各种熵魔。他还花高价从风井之馆租下了“支配”熵魔的一小部分,据说当那一部分的神性散去之后,他要用来和生姜放在一块炒着吃,能吃上几十年。阿斯德也感叹他对食材的广泛接受以及科研耐心,那是自己所无法比拟的。
过了一段时间,阿斯德找到了乔哈尔,带着他一同去驿站拿信。赫生一直在四馆长的愚者图书馆里工作,一般的邮件没法运送他的信,便只能来这里取。一条光滑湿润的触手将信递了出来,在阿斯德的手掌上留下一条黏稠、淡白色的粘液痕迹。他甩了甩手,那粘液像胶水一样黏着。
“乔乔,来帮我拿一下信,我去洗个手。”阿斯德把乔哈尔叫了过来。于是乔哈尔用力将信扯了下来,把外面那层信封都给扯坏了。
阿斯德足足洗了半个小时,才把那些粘液给洗干净。粘液带着一股古怪的海腥味,像是尼弗人发源地海里的一种生物2能分泌出来的东西。
乔哈尔很守规矩,也很尊敬阿斯德。他恭敬地将信盛给阿斯德,阿斯德翻阅了一下,便露出了笑容。它们要去的地方就在死亡之城的北方,那儿便是最近几日里,坟堆最常出现的地方了。
说来也怪,坟堆的移动应该是绝对随机的,但它偏偏就有着一定的“大致”规律。很快,他们驱车到达了城北,那里矗立着一座钢铁塑像,据说所雕的便是古代尼弗帝王“罗穆塔”。人们一直对这位帝王的实际身份很有争议,因为他看起来雌雄难辨,也不知年龄;身着形似尼弗人女装的衣服,但也有证据说这是更古早时期为雄性尼弗人创造的服饰。
“罗穆塔是梅比尔大帝的挚友,普伊泽一世曾被梅比尔引荐去找罗穆塔学习知识。或许大帝即便死了也忘不掉他的朋友!”乔哈尔向往地说道。
阿斯德把逻辑墓2终端放在了地上。他望着天空中那片久久不散的阴霾,那便是坟堆。坟堆是抽象的,它是一片概率云,是永不坍缩的波函数,是虚数的海洋,是逻辑的尽头。尼弗人、普伊泽人、因撒勒提人苦苦研究了它无数个世代,就连熵魔对此都束手无策。今天,梅比尔大帝的坟墓或许将要向他敞开了。
“他最信任的几个大臣,如贾斯珀;还有他的一位奸臣,斯麦尔;以及普伊泽一世和罗穆塔,据说都埋在这里。里面还有大量古代随葬品——这是必然的。其中有什么,说真的,我不太敢想。”阿斯德说,“或许被尘封的古代技术就在那里面。”
在罗穆塔塑像上,在那柄利剑顶端,一块白色的终端正在释放光芒。空中的阴影似乎在消散,一粒粒尘埃化作黑烟,从天上坠向地下。混沌开始变得确定,它是一座由泥土和砖瓦铸成的小岛,通过反重力悬浮在天上。
阿斯德一早就把自己的摩托车骑了来,就是为了登上坟堆。那位残暴却创下有史以来最大丰功伟绩的君王就在那里等待他们。
坟堆上,在那片黑色的大地上,有一座建筑。建筑中满是房间,房间的数量从负数延伸到正无穷,其中填满了各样东西。在逻辑的尽头,在用皮革包裹的灰色王座上,梅比尔的尸骨就放在那里。他如今只剩下了一具骨架,但阿斯德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他并不是尼弗人。
或者,他可能曾经是尼弗人,却通过某种方法变成了不是尼弗人的东西。他显然已经成了熵魔,但神性已然扩散到整座坟堆之中,那不确定性之权柄早已不归他所有。熵魔本不会随时间而死去,因为他们靠着吸收各个世界的熵便能永生。梅比尔大概将自己的神性分散了出去,只留下了一些人性。所以,他现在死了。
“教授,或许他的裂影症根本就是自己造成的。”乔哈尔说。
阿斯德点了点头,说:“我也这么认为。他将自己的投影交给了他的心腹,看来他也不是完全邪恶,至少他不昏庸、无能,只是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很多时候,邪恶的人一般都是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的人啊。”乔哈尔说,似乎是在反驳。
在那之后,阿斯德没有继续和他交谈。在黑暗之中,他们踱步着,一路走出了建筑。当阿斯德回到地面之后,他把从坟堆中带出来的一切都交给了死亡大学,也因此得到了不小的奖赏。
某一天,斯托姆突然打电话给阿斯德,叫他出去。阿斯德很疑惑地坐上了车,斯托姆说话的时候神神秘秘的,只告诉了他地点,却没有说去那里的目的是什么。
“阿斯德来了!我还记得之前他说好不容易开了坟堆却连升职都没有……哈哈哈,那都是假的。”
“怎么可能没有升职,他马上就要升职去当首席时间解析工程师了,不过上头还是比较贪钱,不是很想这么干。我和几个朋友费了好大劲才说服了上头那帮傻子。”
“费了好大劲?我是不信的,你朋友里不是有个读心者吗?”
“相对来说费劲呀,虽然能读心,但是上级领导活的也够久了,读心也不知道哪个是他的死穴。后来勉强才说服了。”
赫生、斯托姆和乔哈尔等一众人聊天时,一辆轿车从水中冒了出来。阿斯德推开了车门,吹了吹脸上的长胡须,说:“怎么的,今天就为了找我吃个饭?”
随着一旁的逻辑装置开始运作,阿斯德的脚底突然出现了一层白雾。它们猛地以圆圈状向外扩散开去,周围的环境竟发生了变化。天空由紫红转为蔚蓝,大地上出现了一层真正的水。恒星将光线洒落在地面上,原被称为大海的,实际名为宇宙的东西,正在包围着所有人。遮盖现实的投影迷雾终于消散了。
阿斯德迷茫地望向四周,他看见周围有许多人,其中就包括他曾经见过的那几位“逻辑墓2”策划人。他们鼓着掌,微笑着说道:“恭喜你。”
听到这一番话,再想想自己在坟堆上用去的半生,又看看那远处挂在墙上的横幅,他久违地笑了起来。
“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