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变成了一条鱼
李想变成了一条鱼。
平凡的早上,他一觉醒来,想要抬起双腿,却只看到一条鱼尾。于是他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
他无从得知自己如何在睡梦中完成这一切的转化:失去了四肢,得到鱼鳍和鱼尾;失去了毛发,得到细密的鳞片。他不确定自己变成了哪一种鱼,是肥嫩的鲤鱼还是多刺的草鱼。他同样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在变成一条鱼后继续用人的方式思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空气中呼吸……
当然,呼吸。
李想感到一阵气闷,鱼是不能在岸上呼吸的。他用余光打量了一下房间,在窗户边放着他的小鱼缸,里面有两只杂交金鱼。金鱼们没有注意到自己主人发生的变化,还在四处巡游。窗帘没有拉上,清晨的阳光照射在李想的鳞片上,在卧室里激起一层金光。
今天是双休日。没有人会因为他多睡一会就说他迟到,也不会有人因为他眼神不够坚定就大发雷霆。也许可以再闭上眼,自己的腿就会长回来。他想。但是鱼没有眼睑,所以他连眼睛都不能眨了,只可以凝视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这样的寂静让他想起父亲。
李想的父亲曾经是一个热爱钓鱼的人。他最初只是在家附近的水库钓鱼,后来跑到了海边的防浪坝上钓鱼,支起几根长长的钓竿,和三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听着海浪看浮漂,只要一沉下去就开始收线。父亲往往钓不上什么东西,每天随便拣点海带便拎着全套工具回家。他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李想坐在书桌前,一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就知道父亲回来了。父亲照例走到他的房间里,拍拍李想的头,又走回客厅翻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钓鱼回来之后,他还有工作要做。不大的家里于是就陷入寂静,两个男人坐在两处做着自己的事情。
钓鱼之外,父亲是个普通文员,后来做了科长。他自述升职的秘诀在于沉默,做好分内的事而绝不多说半句废话。信奉着沉默信条的父亲成为他们那一届最平凡的人。但他只在意着下班后的钓鱼时光。李想不清楚那是为什么。他看到过父亲坐在岸边的身影如弓弦紧绷。然而他确信父亲在那一刻才最为松弛。
父亲不再钓鱼已经有九年了。放下钓竿的那一天,他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睡着了。等李想走进院子,看到的已经不是父亲,而是一棵沉默的梧桐树。父亲变成了一棵树。
陆陆续续地有人走到李想家的院子边,指着那棵梧桐说:“可惜啊,老李变成了一棵树。”
李想没有感觉奇怪。他也安静下来,给自己的父亲浇水施肥。夕阳在山的隘口胀大起来,明晃晃地为树叶洒上一层光,又在它的后面拖起很高很远的一层阴影。李想的家被这层阴影笼罩住,慢慢降低成一片空旷的草原。草原上除了浇水的李想,就是一棵高耸的梧桐。不久,有一头老牛走来,蹭到树边。老牛的背已经驼得不成样子,用两只肮脏的角刮过梧桐的树皮,哞哞叫着。李想放下水壶,说:祖父。
李想的祖父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头黄牛。这是父亲告诉李想的。祖父做了一辈子的农民,把父亲捧进了大学。就在父亲拿到本科毕业证的那一天,祖父就变成了一头老黄牛,孤独地向乡下的田野走去。那是一片安静的故野,放着柔和的光,吹来更加柔和的风。它就这么带走了身为黄牛的祖父。父亲告诉李想,他手握着通知书,一脸茫然地望过去,祖父甚至连头没有回。你将来一定要去找到你的祖父。父亲最后说。
祖父长长吐出一口气,就在草原上消失了。李想回过神来,卡在山罅里的太阳已然落下去,比树的阴影更为庞大的黑夜盖下来,蒙住了李想的面庞,令他喘不上气。李想从那一刻开始想,假如自己变成一条鱼,海中的鱼,是否就能自由地呼吸。他可以借助鱼的三秒记忆忘掉所有牵挂着他的锁链,径直游向深海。
呼吸……
李想的眼前阵阵发黑,他在床上拍打着自己的鱼尾,但是无济于事。鱼是不能在岸上呼吸的。他想起来自己还没给门口的梧桐树浇水,还没有回到大野地里找到离去的老黄牛。他张开嘴巴。
呼吸……
鱼应当游向深海。李想看见澄澈的海水逐渐涌上来。托住他的身体,逐渐沉向海底。一大片纯净的蓝色将他包裹,让他的躯体灵动。李想翻过身子,从床上离开,一直向下逃去,游向深海,更深的海。海水的颜色从天蓝色变成深蓝色,四周越来越安静。李想不再回忆。他只知道自己在游动,向海水的最深处游去。李想沉没在海水中。
呼吸……
在很多天以后,会有两个人走进李想的房间。其中一个人会说:“看,床上有一只死鱼。”
另一个人会仰起脖子,看向另一端生满绿藻的鱼缸,回答:
“不,那是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