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蒂娜城是一座由列车构成的城市。我到达这座城市纯粹出于意外,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赶着路的我上错了火车,来不及确认情况便沉沉睡去,第二天在日出时分苏醒时,眼前的景色超出了我一切的理解能力。目之所及之处是无数的列车,最近的那一辆上面挤满了人,就像晚高峰时的地铁;另一辆上可以看到一个教室般的车厢,学生们坐得稀稀落落的,靠窗的男孩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彩色的列车群在清晨的澄澈空气中反射着光芒,初升的明亮太阳在车厢之间的缝隙里匆促地闪烁。
我对面的好心人看到我大惊失色的样子忍不住和我搭话,当我断断续续地解释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没有太惊讶。他对我说这里是阿尔贝蒂娜城,除了列车之外什么都没有。
简而言之,阿尔贝蒂娜城是一座流动的城市。这座城市没有路线或者车站的概念。如果需要换乘附近的列车,便靠近门边,列车们会暂时地并行。而强行去到没有偶遇的列车,则是完全不可能的。曾有一位十分有魄力的领导人试图给每一辆车贴上黄铜的号码牌,结果第二天这位领导人不知踪影。这个消息飞速地传遍了整座城市,却没有人费心寻找他。三天后他又重新出现,衣服破烂不堪,并带着满足的笑容宣布撤回自己的命令。
没有人知道阿尔贝蒂娜城究竟有哪些列车,以及它们都通往何方。郁郁葱葱的自然列车上居住着瞪着眼睛的小猴子,蒸汽机车哼哧哼哧地被所有的列车甩在后面,庄严的拱形图书馆列车里聚集着沉默的学者。夜晚时乐队在音响列车上开Live,狂热的粉丝们冲上列车顶,而周围的列车们也都会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座发光的列车涌去。很是热闹,但是至于究竟是哪一支乐队,唱的是哪一首歌,通通都不知道。
我花费了一个多月在这座城市游荡后开始想要回家,登上最为冷清的列车,却总是回到城市的中心。一次,我偶然地与市政列车擦肩而过,便自报家门前去询问离开这座城市的方法。可惜那位市长不能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反而向我打听了一大堆事情,说得我头晕脑胀。当我问他有没有人曾经离开过的时候,他表示曾听到过这样的传闻,但是因为身份登记系统还在建设中而无法证实。
阿尔贝蒂娜城的人们很难建立,也的确从不建立长期的人际关系。人们在列车上友好地交谈,比任何一座大城市的列车都热闹,但是不久便挥手作别,仿佛从未遇见。他们在对当下感到无聊时便跳上一辆从没上过的列车,然后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去试着做新的工作,认识新的人。
我曾与一个年轻人彻夜交谈。即便以这座城市的标准来看,他也算是孤僻。据他本人说,本该把自己从医院列车送回监护人身边的那辆小婴儿车有自己的想法,于是他便吃着百家饭流浪到现在。当我问起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笑了笑说我每到一个新地方就换一个名字,多到自己都忘记。有时候碰到曾经见过的人,结果当对方喊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已经更换了另一个身份,那么就只好解释为认错了人。
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生活。他神秘地对我解释说:在这座城市,你可以没有过去。当我询问他是否想过终点,他回答说:在这座城市,你也可以没有未来。
然而无论这座城市怎样宣称自己无牵无挂,作为旅人我都看得出那是谎言:因为阿尔贝蒂娜城的市民热衷于写诗,尤其是情诗。的确,在此处,恋爱大多是萍水相逢,而婚姻更是完全不存在:无论如何相爱的恋人都忍受不了无时无刻和对方一起行动,而只要他们不再在一辆列车上,便很有可能永生不再相见。另外,他们所写的情诗都以Dear my Albertine开头,关于这样做的意义,有这样的一个传说:曾有一个诗人和一个女孩相遇后永生相伴直到她死去,如今那位长情的恋人的名字已经无从知晓,只留下了无数首情诗,每一首的开头都是“Dear my Albertine”。于是人们沉思着,一遍遍地写着那个名字,向往着他们永远不会遇到的、能够永远相伴的那个人。他们把一切牵绊抛在身后,不停地去找寻变化,却也失去了与深爱的人走向终点的能力。那个孤僻的年轻人在说到这个话题时不无惆怅地说,也许这座城市本身就是某个无法去爱的神明写给一个女孩的情诗。我觉得这个想法也很浪漫。
阿尔贝蒂娜城也拥有天空。此处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在天空中要保持沉默。天空之上凌驾着蛛网一般的轨道,雪白的空中列车静默地运行着。从天空中向下看就能发现看似无序的阿尔贝蒂娜城其实有着运行的规律:五彩斑斓的列车流动着,幻化成飞鸟、群鱼、魔术师手中的塔罗牌、花体的"Albertine"。
那一天我静静地从空中望着那流动的城市,忽然之间回想起来了。回想起来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回想起了一个重要的名字。那一刻我便了解了这座城市的真相,而且确信我可以回家了。我想那个孤僻的年轻人一定会有离开那座城市的那一天,因为人们之所以要登上列车,总是因为在终点站处有着所渴望的东西和所爱的人,而不是为了永远在人世间漂流。
我果真回家了。我所乘坐的白色列车上,一个个无言的乘客都离开,只有我还在。白色的列车行驶到了轨道的尽头,缓缓地从天空中飞落,降落在无垠的平静海面上。我独自望着海天相连的天堂一般的景色,看着盘旋的海鸟慢慢地远离我,很久以来第一次知道了我所乘坐的列车的终点站在哪里。
然后我无声地念出“Albertine”,写了一首以“Dear my Albertine”开头的诗,折成纸飞机把它投出窗外。我回来了。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