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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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时,是他父亲主动要找他聊聊,这让他有些惊讶。他是独生子女;除了父亲之外实在也没有什么最亲的人。他答应了下来,还说他们可以找个小菜馆边吃边谈,他自己开车送他去。

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郊区那仿佛盖了一层落满了灰的防水布的景色在车窗外闪过。说真的,又有什么话好说呢,他想。他们已经有大概五六年没见了吧,期间他父亲所知道的他的情况,不过于上了哪里的高中,高中生活很忙没法来看他,又考上了哪里的大学。况且又是在这个时间点。

说实话,他也未必更了解他爸。一直以来,他遇到填写父母情况的时候都感到手足无措,再小一点甚至不知道父亲的名字怎么写,再小一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父亲。一直以来他对父亲的了解仅限于母亲的追忆,知道他抽烟,酗酒,家暴,然后……他赌博吗?他欠了债吗?还有一件事……他记不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把几件事、母亲几个晚上的倾诉揉成了一件事。也许唯一可信的事就是有法律文件证明的他们的离婚,和三岁的他被判给了母亲。所有这些,比起梦甚至更像幻觉,而他所透过车顶的镜子看到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他们挑了一家很普通的菜馆,点了一些很普通的菜。他觉得这次点的菜和五六年前的那次见面点的菜有许多重合,甚至今天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遍了。他真的把一切都揉成一团了,他想。

桌子十分油腻,但他不在意了。面前这个老男人心不在焉地四处打量着,相貌和他自己相似到有点古怪。他决心好好乘机观察一下他,试图通过这个人的一些细节来推理他所不清楚的他的性格特征:目光不直视自己意味着他没有勇气面对;参差的有些灰白的胡茬意味着他疏于打理,也许过分沉迷于内心世界而忽视现实;指甲旁边的角质皮肤坑坑洼洼,他知道那是啃的。他感到一种无名的恼火,把自己的手从桌上放到桌下,把目光撇到厨房。

菜上来后吃了几口父亲还没开口。他叫来店员,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要来两瓶啤酒。他对他爸说大不了找代驾。酒精的味道很怪,他不能理解它为什么还能作为一种饮料存在,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他父亲说,他对不起他和他妈,她死前甚至都没有向她忏悔过自己的罪过。这句话一下子把他拉回到刚举行的葬礼和他母亲的形象上;他母亲的事他已想过无数遍,如今又勾起一些他父母之间的事的回忆。他说他后悔自己的酗酒和酒后的暴力,还说抚养费他将来一定会尽力还清,他还说他也想过要给他一个正常的家庭,向他母亲提出过复婚,但被她断然回绝了,从此还断了联系。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口一口地闷白酒,眼泪止不住地流。为什么,好像母亲死后自己就仿佛得到了准许,来做自己要做的那件事?如今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想到母亲说的"不要成为你爸那样的人";他想到拜访父亲回来从那里带了一些不合她心意的小礼物她便一脸怨怒,好像他也是他父亲那一边的人。他父亲的血和他父亲的罪压得他喘不过气。

罪这个词忽然把他带回那件他要做的事,于是他继续一件一件地听父亲事无巨细的忏悔。等到天色已黑,父亲把一切都说尽,他确定父亲所忏悔的每一件事都没听漏后才结账,搀着他走了出去。

冰冷的晚风吹在他充血的脸颊上,他感到自己也有些醉了。有多少个夜晚,这个人是像这样喝醉了酒的?那件事发生的夜晚,大概——如今他不靠记忆而靠推测——也是如此。也许只有一个夜晚,一次酒醉,我们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夜晚,永远不会醒来。他想。

他搀着醉汉向右拐,不是为了走出这个夜,而是为了找他的车。他把醉汉放在后座,引擎一阵震颤,他们上路了。


夜景甚至比日景更加萧条,稀疏的路灯在挡风玻璃上洇出昏黄的光。红灯。他的手指不安地敲打着方向盘,通过镜子看了后座的醉汉一眼。我是有罪的,他是有罪的,她也是有罪的。他想。也许无罪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要出生。真遗憾啊;如果那天他少喝一点酒,出生的就不是我了。绿灯还没有来,他早已厌倦了。这是一个死结,我们谁也不能偿清自己的罪过。他想到基督教推出了一个真正的无罪之人,人们便纷纷在他脚下赎罪。他又看看后座的醉汉;他感到恶心,又或是憎恨,又或是怜悯。前方有红灯的倒计时,也有他自己在前挡风玻璃的倒影。他多希望他醒过来看看他们这是要开向哪里,但是他没有。总之他往前开。

灯光越来越稀疏,车流也越来越断续,再至寥落。他又不可抑制地想到酒,想到自己是在酒驾,甚至是醉驾。也许一不留神他们就会丧命,只剩一团揉皱了的金属和碎裂的玻璃,还有路灯照耀下的黑色的血,留着酒精的血。这很简单,方向盘一打就可以,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在这个迷宫里左拐右拐。最难走出的迷宫不是有许多墙、楼梯和门的迷宫,而是没有墙、楼梯和门的迷宫,一座什么都没有的迷宫。你既不知道何时已走进了它,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走出它不存在的出口。他虽然好像是在左拐右拐,但是不按眼前的蜃景左拐右拐也没有任何后果;这不过是小时候那避开地缝的无聊游戏;那么,他现在所行于的就是那个最终极的迷宫。

他开始思考,那个迷宫会是什么样的。也许是如烟云,如雾气,可以被人吸进身体,可以在人血管中循环流动。他设想一座酒精的迷宫。他回忆起一生中从小到大遇到的所有的人;他们或许不喝酒,但他知道他们的血管里都有酒精,他们谈吐时喷出的是酒气,他们行动时所为的是醉意,他们身披兽皮,遇到野鹿就会活剥,遇到小孩就会撕碎。如今他也喝了酒;在他座驾的引擎中燃烧的也是酒精,正把他带往他所恐惧的未来。

到了。他拐进那条事先选好的阴暗的小巷,狭窄污秽,不比车宽多少,只有尽头一盏惨白带点蓝的小灯照耀,灰尘在灯光下飞舞。他取出后备箱里备好的绳子和毛巾,拉出后座那人;他咕哝了一声他的小名;他把毛巾往他嘴里一塞又把他捆绑起来,拖到左前轮底下,确保胸口正对车轮。

他走进驾驶座,打开未开封的烟盒点上一支烟,让它在暗夜里发出鲜红的光。他肺一直不好,又从来没吸过烟,略吸一口便咳嗽起来,只好把它摁灭。他握住方向盘,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走下车。他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这是为了我的姐姐。"

他扭动了几下,但不多。

他又一次坐上驾驶座,踩了油门。骨骼的断裂声和血肉与橡胶的摩擦声在这样一个夜里显得有一点刺耳。

他下车查看。车轮下是一片模糊,他都分不清是轧死了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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