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是淹在人群里的好孩子。
温暖阳光钻过树叶子,
紧盯着烟斗的眼珠子,
属于蠕动的虫子。
在梦与梦之间,
无数的爱丽丝出现又消失不见。
条纹的帽子红白相间,
像个飘忽的魂灵,落在草丛里面。
疯狂的绅士如此追问,无比执着:
“鸭子啊,为什么会像圆桌?”
想不出答案的睡鼠头脑薄弱,
就像兔子的怀表里,没有花落。
爱丽丝的胳膊与姐姐纠缠,
血肉融化将发丝红染。
梦化作不确定的真相,只因睡眠翻转;
魔术师对赤裸的守卫说谎,在寂静的夜晚。
太阳落下、鸟儿齐鸣,
爱丽丝的幻灭王国无法面对变量的光影。
巨头的白之王寻找意义的确明,
现实扭拐杖结成绿色的键琴。
下落,下落,下落。
向那兔子洞里的喧嚣与静默。
少女的旋转木马不住地圈着落寞,
爱丽丝活得像梦,如世界一般死去。
“鸭子为什么像圆桌?”
他……或者我该说“她”?我也不知道啦。总之就是这样一个雌雄莫辨的怪人,咧嘴笑着这么问道。
“我不知道。”
姐姐说我该做个诚实的好孩子,只要我做个好孩子,姐姐就会回来了。
她,姑且这么称呼好了,点了点头。她点头的动作相当夸张而诡异,呼呼地带起风声,赤橙相间的乱发四处飘着,简直就像要把脑袋从脖子上甩下来一样。不,那个只有巨大的嘴的东西真的能被叫做脑袋吗?那看起来就像隔壁小玛丽手里的布娃娃。不过,不同的是,那满口狮子一样的尖牙实在是叫我害怕。
嗯,暂且先不提这个可能穿着燕尾服的黑色怪人。
我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在小玛丽的图画书里才能见到的景象,卷曲的蕨状植物遍地都是,奇形怪状的花朵散发着说不出的味道,华美的庭院和破败的巨大建筑在远处隐约可见,长着三只眼睛的鸟儿唱着我从未听过的曲调,太阳光微微泛黄,天空蓝得不自然,而云朵却是粉色的。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我甚至根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奇想乡。”
她突然发声,吓了我一跳。
“……啊?”
实话说,每当别人回答了你刚想问的问题时,这总是有些恐怖。
“嘿,小姑娘,我是说,奇想乡!”
她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拐杖,那上面绑着一个红白条纹的蝴蝶结。
“奇想乡!”
她又点起头来了。而红白条纹的绅士帽就像粘在头发上一样纹丝不动。
“奇想乡!”
她开始跺脚。红白条纹的女式高跟鞋一下又一下地踩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我有些害怕。她的动作看上去就像酩酊大醉一般。
酒味,非常难闻。非常讨厌。
“求您,不要、打我……”
……我看见蠕虫,好多又白又肥、尖端带钩的虫子,在我的身体里钻来钻去。好痛。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虫子们在低语。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好痛。
我在王城见到了白色的女皇。
啊,王城就是之前在远处看到的那座破败的城堡。事实上,我也不明白这样的废墟能否被称作“王城”,但姑且就这么称呼好了。
她的头很大,非常地大。在废墟中觅食的乌鸦嘎嘎叫着在她的发卷上落脚,梳理着羽毛。
女皇原本的华丽服饰早已被彩色玻璃窗的碎片划得稀烂,脏兮兮的布条一缕一缕地挂在如雪般的身躯上,几乎可以说是衣不蔽体。
但她的皇冠依旧闪闪发亮,她的姿态依旧优雅端庄,她依旧认为自己是这里的女皇,就像绝望废墟里的最后一点希望。
我转头向着把我带来这里的疯帽子——我是说,之前碰到的那个怪人,至少她如此自称——我问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头?白色的女皇在追寻着什么呢?”
“那个啊,我想都是,在糟糕境况里的卑鄙闪光?”她答道。
……总觉得,跟什么有些相像。
真是恐怖啊。
“只要有这些钱的话……”
我听见桌子咯吱作响。原本由红木裁成的精雅圆形木桌早已霉斑点点,而现在,它被鲜红的液体浸透。
好湿,好难受。
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
好痛。
我抚摸着巨大蠕虫柔软的皮肤。
天鹅绒一样的触角在淡紫色的风中摇曳着,滑稽又可爱。
我已经不想追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反正我既没有出去的办法,也没有我来时的记忆。
我什么都不明白,脑袋里朦朦胧胧,如同蠕虫绘有金条的皮肤之下的粉色混沌。
他——指蠕虫,用小小的脚扶了一下单眼镜片,然后将长长的水烟筒从嘴里挪出,吐一口蝶形的烟圈。
“摸了那么久,你想买什么吗,小姑娘?”他似乎有些不耐烦。
“嗯……从奇想乡出去的方法?”我歪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蠕虫挑起他的眉毛,嗯,假如他有的话。“我不售卖方法,我只卖药。毒药,救命药,欢乐药,爱情药,或者随便什么,都可以从我这里买到。”
“嘿,那么‘出去药’呢,老朋友?”
“闭嘴,疯帽子。我不知道你把这姑娘带来干啥,我就觉得你没安好心。反正你不是什么好人。”
“哎呀,真绝情!我好伤心哦!人家才不是坏人呢!”疯帽子伸开手臂,夸张地喊叫着。
“为什么蠕虫先生会是商人呢?”我跨上他软乎乎的背部,好奇地端详着他帽子上的彩色羽毛。
“哎呀小姑娘,好痒,麻烦你下去……啊,因为朋友们都成蛹化蝶了,只有我没法变成蝴蝶,只好来卖药了呗。”他又吐出一串蝶样的烟圈。
我乖乖地爬下去,在旁边湛蓝的树干上坐下。
药。
令人难受的字眼。
伴随着头痛、高烧、还有……
“药,求求您了,给我药!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瞥见幻象。我从我的身体里飘了出来。
我好想姐姐。
好空虚。
我好想姐姐。
好痛。
我跟着疯帽子踱步,晃进白色的庭院。
希腊式的立柱与雕花,东洋风的花卉布置,与北欧感十足的桌椅放在一块儿,看起来居然意外地协调。
她像在玩杂耍一般把拐杖抛来抛去:“哟三月兔。茶会开得如何?”
“不怎么样。”身着西服的兔子用手帕擦拭着被茶水浸透的领巾。那似乎是红茶,暗红的颜色就像女孩儿头上的缎带,倒也有些好看,只是浪费了一条洁白的领巾。
“疯帽子,你把这个女孩儿带来干什么?”浑身沾满果酱的睡鼠没精打采地问道。
“嗯,说的也是呢。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小女孩儿带来呢?”她的笑容突然更灿烂了几分。
我感到有些恐惧。跟疯帽子在一起总是令我不安。虽然她是我在奇想乡遇到的第一个“人”,我也只能跟着她到处乱跑,我依旧无法完全信任她。
这或许不仅是因为她那诡异而不自然的举止,更多是因为我奇妙的直觉。
这样下去恐怕大事不妙。
不,
“你知道的,待在这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但为什么我会知道呢?
“嘿兔子,你说,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
三月兔抬眼瞟一下疯帽子,而后又低下头去处理他的领巾,目光中带着疑惑与不屑:“你这问题就像,嗯,‘为什么伯爵夫人身边的兔子,那家伙趾高气昂的怀表里边没有花瓣的图案?’真是荒谬。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睡鼠摇摇头,呼呼地睡着了。
疯帽子耸了耸肩。“我就知道会这样。”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他们呢?
我的问题哽在喉头,无法从唇间吐出。
因为……我知道为什么。
“一帮只知道开茶会的怪人。从几年前他们就一直在这儿了。他们不用睡觉的吗?”
明明更古怪的家伙就站在我的身边?
“一天到晚就知道问东问西,不务正业的家伙……真是没用……”
我闻到老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和钞票味,我感觉不到姐姐。
好刺鼻。
好伤心……
好痛。
“睡一觉吧,爱丽丝。”
疯帽子的话让我一时半会儿没能反应过来。
“睡觉……?为什么?我不困啊。”
“太阳落山了。”
她用拐杖指了指天边的橙红色。
“太阳落山了就该睡觉。”
我大惑不解。
“但明明没必要这么着急,更大的问题是,要在哪里……?”
“就在这里。”
疯帽子向着庭院里白色的精致凉亭扬了扬脑袋,而后走进亭子里,坐下,拍拍自己的……或许是能被称作大腿的部位。
“疯帽子特供膝枕!给你法定监护人一样的紧张感!用过的人都说睡不着!”
“——”
我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犹犹豫豫地,踌躇着走进凉亭,坐在她旁边,躺了下来。
与外表不同地,疯帽子有着与常人一致的体温,不至于让我感到寒冷。而且她的躯体……是柔软的。
我想起了姐姐。
但我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这是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睡不着?!给我睡!睡觉!睡啊!!”
我感到锋刃戳进我的背。
于是茶水从我身体里涌出来,是芳香而浓艳的红茶。
好冷。
好痛。
我见到了我。
与我长相一致,但神态略有不同的我,在奇想乡里仿徨着。
“那些都是什么人呢?”我问疯帽子。
“这里是平行世界的夹缝——”
她抬手摆正帽子。
“她们是所有、一切,死去的爱丽丝。”
我心头一惊。“那我死了吗?”
“不,你没有。”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嘛——”
她低头看向我。
“我也不知道呀?但或许你可以邀请她们来参加茶会?”
她笑得像只柴郡猫。
好痛,好痛,好痛。
现实正在飘远。
我或许再也不用醒来。
好痛。
我跟着疯帽子来到了一处法庭的废墟。
很难想象,这样已然分崩离析的建筑曾是严肃的法律之裁决地。
“是法庭啊。”
疯帽子摸着帽顶,若有所思。
“嗯。是法庭。”
我似乎远远地听见了丧钟。
咚——
咚——
咚——
——而后疯帽子突然转过身来。
我看见了覆有雀斑的白皙脸庞与绿色的眼。
“姐姐?”
“欢迎来到我们的王国,爱丽丝。祝你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