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本身的色彩与人们心中的色彩,有一层镜子,一层厚到无以击碎的镜子,透明的。初次触摸时,我以为,有内外的一片斑斓;后来,我才发现,那只是自己的五彩。然而,这都不对——它竟然,仅是深刻而又真实地,交映着双方,毫无华采。
正如时节之多变。月湖刚到春夏之交,便已吹起霜冬的风,刺痛行人的双眼;秋杀的悲凉下,孩童不以为然地欢笑,渲染落黄。但它们本身如何,却无人知道,我们貌似只能明白,笑颜之为笑颜,枯荣之为枯荣,于是,一起欢笑,共同枯荣,无法窥探真心。我看不到那层可悲的镜壁。
长假已到,我的心是复杂的。由于几个月的步行,我已不习惯于车载,但毕竟是较长的闲时,就不得不回到家乡。我不想坐车,那如泔水般发热的胶臭,令我呕吐。没办法,父亲已在电话中要求,必须回去。我则又为不乘载具,便开始步行。大约六七十公里。
六七十公里。我驻足在公交车站的外面,停顿了很久。
“小兄弟,搭车吗,岳涞到靖峰……”
见周围的人纷纷穿过,大妈便费力地向停留的我吆喝。那是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看积灰的样子,便知是辆老车。里面把着方向盘的,应该是她的丈夫,脸色暗黄,抽着烟,不动声色地望向前方。还有一个婴儿,被大妈背着,熟睡。
也真亏是小孩的睡眠,怎样大声也无法惊醒。背篓里是甜美的梦境,没有任何人;外边则是两个人,流汗。我想,那应该是她孙子。我知道我的话有些不合情景。“您儿子呢?”
出乎意料,她未悲情或恼怒。我是提前想了,他们的儿女不照顾孩子,给本就劳苦的父母加了负担。她只是慢慢走开,看向其他人,继续揽客。只是吆喝的力度小了些许。我是识趣的,便也离开了去。
对,他们应该努力挣钱,为了房子、车子、奶粉、孩子的零花,最后是生活,来与我这陌生客诉苦、畅聊,确是毫无必要、费心费力。兴许我走了,不碍她眼中的色素占用,是有助于人的。况且,与我何干呢。
可,六七十里,哎。想想又觉得要翻脸了。我倒是像个变了相的孔乙己。没办法,我真不想坐车,我很敏感那种气味和颠簸——还有,我没带钱。
从哪里开始行走呢?
从一条公路开始。但在公之前,我更愿意加个“野”字,“野公路”,这更贴切它的样貌。皆为人知,乡里边,山上的小路是草木交错、绿棕混融的,主要就在一个乱字,因为没人修理、没人裁剪,就显了个丛生之态,但上山采珍、种地的并不少,于是就有了道。
我从小就在山里边长大,这样的路见的多了是。但野公路是与之不同的,它在乱迹之中平铺了一道宽敞的混凝土,画些黄白的线条,再布点金属围栏,就以宽为公了。这样的路上,你还可以看到一旁菜地之不远的墓碑。说熟悉,也倒未必;讲不熟悉,则白活许久。
对了,混凝土和泥土之间,有个两足宽的沟隙。雨水、污泥、落叶,在里面积蓄了多年,如今还是会堆叠起来,直到它完全填满,或是有人打理。
车流稀疏,窗里快速闪过的人也不会向外观赏景象,他们低着头看向狭小荧幕里的碧水蓝天,那千里外的锦绣江山。是,这条公路倘在以前,还有些情趣所在,但城镇渐起,大山就只在它们的白棕红之外了,成为一道深绿的起伏轮廓。这才是当代的视界,未来的荒野大有的共通。虽然我不喜欢就是了。
不看了,靠着边,注意车流,继续前行。宽慰我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六七十千里,还是有些老年人背着柴木在走的,即使他们不远就有房子,直接就能进去歇息。作为学生,也倒是有一些学生共伴,我不认识他们,更不知道他们去哪里,打招呼大不必做。公路连接了五六个小镇,我是最远的那个。小镇的样貌,也只有我那里繁荣了点,其余都长了一个样——一条公路,两岸小楼,些许植树。
眼烦,这得走到猴年马月。
“爸,额,你,能来接一下我吗?”得亏是县里资了信号波,我还能通个话得到急救。
“你在哪?”
“瓮水。”
“你小子怎么到瓮水去了?你去那里的公交车站等着,我开车过来……”
挂了电话,我也瞅见,天空慢阴了起来,云层厚实得很,鸟群也低飞了繁鸣,应该要下雨了。刚好到公交车站避避这气象。剩下的,我环顾了一下,前后的一些学生,继续面无表情地走着。景没看的,镇没奇的,心没想的,就这样了。正常。
为什么这里有这样的路,这样的交错,还有,一个灰黑烂衣、蓬头垢面,蜷缩在蓝椅上的身影?一点也不少见。正如大海那样,分了多层,上边的鱼兴许见过深处的造物,但却只感之稀奇。我就是深处的鱼,深处的鱼有很多奇怪的,我便不惊讶。我们在尘埃的深处,更看见了一些色彩。
但我还是伸出如骨的手——你可以认为学校食堂的饭菜太难吃,也可以觉得我挑剔,有饭都吃的不饱。我伸出手戳了戳流浪汉的肩膀。他猛睁了有血丝的眼,干瞪着我。
“请挪一下,我要坐。谢谢。”
说实话,到处踩了东西的臭脚散发的气味属实恶心。还有,他的应答声所扩散的垃圾桶深处的气息,让我整个人退去了几步。不知道位置上有没有脚皮,我坐了上去。我是同情他的,但不是和他同情的,有点恶心确实是有点恶心,但并不妨碍我觉得他现状有点惨淡。
他是像爬虫一样挪开的。旁边的年轻小姐也以鄙视的眼睛看向我。不知道是我让流浪汉挪位恶心,还是我坐的位置恶心。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他确实令我感到可怜。
行吧,那胶臭的黑色车辆到了。我向流浪汉没有辞别——如果辞别了,好像才是诡异的。我不认识他。
雨确实下了,而且越来越大。最后,我看不清车外的任何人。
然后,第二天早晨,我准备出去吃一碗小面。
巷口外的世界,已被水雾笼罩。地面泽映的霓虹光,还有高天的烈阳,都黯淡了许多,直到变成点点银耀。于是我迈开步子,那双黑白的步子——以及抬起头来,这播放着《French Movie Waltz》的,同我一色的街道。我撑起了黑伞,不再观望浊天与其下的烟波,假装,假装一切都同这古旧的地砖一般——灰色。
只有这样,我才看不见情绪的色彩。我们走了,在不同的陌路之上,更好的道路之上。同时,好像无人抱团取暖。那层镜子,就像我眼上的,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