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乐中学校历十二年
第一章 迷雾
像掉进了绿色的湖泊,我不断下沉。诡异的气泡从身下往上面飞升,视野里全是雪花。我听见空洞的叫声,奋力挣扎,却只能让叫声越来越清响。在梦境中才有的重力之下,我的后脑勺触到了湖底,眼前的景象终于伴随着呕吐物的气息被拨开。
那不是绿色的湖,那是一道屏障。
麻痹大脑神经的噪音终于退下,我从地上支撑着起来。平整着穿在身上的校服,被脱到膝盖处的校裤,充满疲惫感的肢体很重。地板冰凉,寒冷一点点从地上升起,像热气之于寒冬。我的名字是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竭力去思考,可思考的结果却是一无所得。所能做的只有向外张望。教室的地板,被紧紧关上的后门,围在我身外的绿色屏风,这就是坐在这里能看到的所有。
不是所有。
隔着屏障还有一个长发的人影,正举着长方形的东西,高高地举着。是女生吗?窗户的高光映照着她身体的影子,那个影子骤然从笔挺站着的姿势开始变化。
(——我愿意为你们生一个孩子,然后由你们亲手杀了他。这不是给你们的诅咒或惩罚,而是一次忏悔的机会。)
在屏风包围的狭小空间里,一句话从被封印的记忆中偶然钻出。我捂住脑子,头发由指缝里钻出。现在来看,能够确定的信息是——我是一个女生,尽管我看不见我的外观。我坐在某间教室的后门,被绿色屏风围着,还有,还有我的校服外裤不知为何被褪到了膝盖处。
为什么呢?
那个高举物件的人影从笔挺的姿势,斧劈而下,金属与地面碰撞的响声。地上有隐隐的婴儿影子,平躺着,已经一动不动。那人又扬起物件,砍下,缓了缓,放松了几秒,再抬手,再砍。
我耳中唯有蜂鸣声。
这不是我的幻觉,蜂鸣声那样具体地从对面的窗户上传来,干扰并波动着整个环境。我的脑电波似乎与它共振,恐怖的扰动中,我才终于萌生了要逃离的意愿。失去了姓名的记忆,失去了因何而来又即将去做什么的记忆,隔着屏风砍婴儿的影子,无端扰动的蜂鸣声。这一切都太过诡异,何况失忆的缘由为何我也早已忘却,浓浓的危险感萦绕于身侧。
所以我从地上动身,一切都如慢动作般。我扭过身子,有些不稳地伸手抓住后门门把。它并没有上锁,只是轻掩。手一扭门把,它就开了。一切都如慢动作。我拉开门,背对那机关般的屏障与人影,冲出了教室。
这里是综合楼。
贫血感让我眼前一黑,平时从蹲着的状态转为站着,也经常会出现这种晕眩感。但这次似乎与经验中的不尽相同。它不仅屏蔽了我的视野,还刺激着脑神经。从头顶开始蔓延的空旷感让我明白我必须要赶紧停下,而危机感又驱从我躲进一个安全的地方。综合楼一楼为食堂,顶楼为会议室,中间的一大片几乎都是废教室。我跌跌撞撞着冲入一间,里面没人。我转身关上门,抵着门就坐下。晕眩感那样强烈,以至于我发觉后门还敞开时,根本没力气去把那扇也关上。
晕眩感。忍不住的晕眩感。黑暗包裹着我的视野,我沉沉睡下。
绿色的湖,冒着的气泡,湖底的尸体。我坠入梦中。大脑生疼,像被迫放在了高速旋转的机器上。气泡,光怪陆离着反射着彩色光线的气泡。我朝岸上看去,目所能及皆为绿色的潮水,正心跳般令人窒息地推动着。湖底的尸体推了一把我的后背,我被迫张嘴,窒息感,窒息感。我朝水面浮起。窒息感逐渐消退,光线越来越强,我睁开眼,水泡破裂的声音。而我还在一间废弃的综合楼教室里,抵着门,头脑作疼,但越来越轻松了。
教室后面有一面等身镜。我低声呻吟了几句,起身朝等身镜走去。镜面上蒙了灰,但并不至于看不清人影。镜中的女生长发至半腰处,看上去本是扎了马尾,发圈却不知何处了。没有眼影,没有腮红,没有指甲油,没有外在的装饰,一副朴素的高中女生的模样。当我想要朝记忆深处寻求帮助时,记忆却拒绝了我的请求,立上一道“禁止入内”的牌子,冷硬地阻止我去回忆。校服外有灰尘,和在地上磨过的痕迹,右侧口袋有方形的鼓起。我伸手一摸,掏出了一个指纹式开锁收纳盒。背面简略的说明字样表示,它和手机用蓝牙连接,在用指纹开锁时会向手机发送信息。
这完全不像高中女生该有的东西。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我兜里?这是我的东西吗?我尝试着我顺手的姿势,把右手大拇指按在指纹处,蓝牙的标志和不多的电量显示亮了两下,嘎达一声,盒盖翘起。里面是一把钥匙。
我一阵头晕目眩,一流记忆钻入我的大脑。这是综合楼所有废教室前后门的钥匙,当初为了省钱,学校方把综合楼的所有门锁都换成了同一个,也省去了配备钥匙的麻烦。万能钥匙,用来开锁的——但为什么它会在我兜里?我为什么会有万能钥匙?
蓝牙闪烁的图标提醒了我:蓝牙是连接不远的,如果现在它在闪烁,可能表示所连接的手机就在不远处。想到这我苦笑了一阵,本从外观上看,自己是一个循规蹈矩的普通女生,没想到不仅衣冠不整地从综合楼教室里醒来,还带了万能钥匙和手机,说不定还挨过几次处分,甚至可能正在被劝退的半途呢。不过要弄明白这些,还是要先一步一步走。目前能相信的人只有我自己一个,所以……也许走一步看一步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我愿意让你们亲手杀死我的孩子,不过那要等十个月,嘿嘿,希望你们能够忍住。)
我脑中闪过这句话,疼痛感深入脑髓。这是什么意思?杀死孩子,等十个月……杀死刚出生的婴儿吗?这是什么昭示?似乎从刚才就一直在耳边嗡嗡地重复了。谁在屏风外面杀死婴儿?我为什么会衣冠不整地躺在那里?校服上又为何是灰?这些更密切的问题明显不能马上弄清,不妨先去寻找附近有没有我自己的手机,弄清楚自己到底处于何样的境地。
找到手机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我刚进隔壁的305教室,就在讲台上看见明晃晃的一台手机,粉色手机壳,但配着黑色,看起来非常fashion。我回头注意了下没有别人来往,进了教室,按开手机。电量很足,右上角也跳着蓝牙标志,十有八九就是我自己的。抱着侥幸的心理,输入了“1234”,没解锁;输入了“6666”,仍然没解锁。手机跳出弹窗说30秒后才能接着试,下面附加了提示信息说用自己生日进行解锁。算是不错的进步,虽然自己减损了两次机会,但得知密码是生日这一信息,后续行动看上去会比我所预料的顺利很多。
既然如此,那下一步就是找到自己教室。身份证和学生证上都有生日。然而对我一个完全失忆的人来说,要找到自己教室还是相当困难。先找到熟人,或许,可以用异样的行为在外面走一段,看有没有熟人近来打招呼。总之蜗居在综合楼不是办法,处于信息闭塞的状态是没办法得到更新的信息的。
我把手机揣进衣服内兜。12月25日中午11点43分,圣诞节的中午。一楼因为是食堂,热闹非凡。我走到二楼时就能闻见饭菜的香味,油腻的肉味飘入我的鼻孔,却让我感到一阵恶心。中午先不吃饭了,刚刚失忆,连脑子都有些许并不清醒,吃肉可能会吐,吃青菜可能太淡,米饭一粒一粒又让人舌头难过。一般处于这样的情景下,延缓一阵子吃饭总是好的。也幸亏是在学校,万一在家里,估计会被父母逼着吃饭,尽管我也不怎么想得起自己的家庭生活。
圣诞树完整的模型放在一楼楼梯的转角,枝丫上悬着精致的装饰品。我们学校竟然会过圣诞节,倒也是一桩奇事,不过或许是哪个社团的遗留物吧。我从人群中挤出去,大家都怀着对午餐的热情涌入,在他们脸上看不见杂念。走到一楼门口时,一个女生正从外面操场跑道路过。她先瞥了我一眼,正扭头接着走路时,全身镇住,带着惊异的眼神转头看我:“张萍凤?”
我怔住了,朝身后和左右扫视了一会儿,确定她叫的确实是我。那个女生的身子有些瘦弱,神情复杂,像倾斜的一碗开水,长发落到半腰,眼角挑起,似乎化了桃红色的淡妆。她并没有马上要走开的意思,我先打破了僵局:“你认识我?”
她的眼睛和蛇一样,眨了两下,语气也随即变得谨慎起来:“认识的,你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说:“……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诞不经,但我失忆了。”
她挑了挑眉毛:“失忆了?”
我简述了一下我还记得的事情。她倾听得很认真,但眼底总有点在揣摩什么的意思。
“那我的班级和座位,你知道吗?”
“嗯,在高二物5班,新楼三楼,位置在右往左数第四列的倒数第二张桌子。”她平淡地说,声音有些沙哑,但没有鼻音,应该不是感冒引起的。她侧身指了指边上那幢大楼:“就那里,三楼。”说完,她就低头沿着跑道接着走。我忙追上去,拍着她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停顿远远比我想象的要久,久到我以为时间的流速都变了,我们所在的地方龟速而凝重。
她并没有回头:“高三自1班,倩儿。”
中午吃饭时间,教学楼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但沿着楼梯上去,还是能碰到一两个有说有笑下楼的人。我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心头默默感慨着:学校的楼梯确实色调阴沉,虽然墙壁的瓷砖是亮的,但给人一种病人极力维持健康容颜的印象。上到三楼就是高二物5班的楼层,我一面对照着前门的牌子,一面从后门闪身进了教室。讲台上偷偷玩电脑的同学谨慎地看我,又继续低头玩。班里只剩了十几个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等人,有的在学习。我进门时,两个男生推着一张课桌从我边上过去,要从后门推出。课桌上政史地的课本,顶上的历史教辅摊开,和散落的试卷一同,写着课桌主人粗犷的名字。
浙江考试制度是七选三,高一入学时十门科目,而学考完可以抛去三门不作为选考科目的课程。而我们是理科班,政史地的课本在这里怎么看怎么令人怀疑。我侧身让路,两个推桌子的男生表现出对我的厌恶情绪,不屑地加速推桌。路上掉了一本学生证,照片被拿走了,但字迹还是能看出是课桌主人的。我正要弯腰去捡,推桌的一个男生走了过来,油腔滑调地说:“喂,放我这吧。”
我迷茫地说:“为什么要把这个人的桌子推走?”
他依然是不在乎的调调:“这个人啊,已经不是我们班的了。”
我捡起学生证,放在他手里。他一把揣进兜中,接着去推桌子。然而桌子里似乎夹着几张证件照——上面似乎甚至是我的脸。全身一股酥麻的电流通过,我拧着眉毛,决定还是去找自己的座位。
右往左数第四列的倒数第二张桌子,课本摆放整齐,收拾得有条有理,看得出我之前算是爱干净的人。每一张试卷、每一本课本、每一册教辅上都清晰地写着我的名字,娟秀而清晰:高二物5班张萍凤。铅笔盒里黑笔、红笔、蓝笔、橡皮擦、尺子都摆放得很齐整,还有些字条,不过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第二次翻时,我才注意到还有一个夹层,身份证,小卖部卡,学生证。生日在3月14日……我默念着,一边用书作掩护,把刚才找到的手机放在靠教室内侧的一方,拨下“0314”。手机的震动感传给手指,锁屏解开,上方跳出的提示消息引着我点入和指纹盒连通的app。
“啊……”我呢喃道。今天只用了两次,一次是我失忆后发现指纹盒时打开的,一次的使用时间则在8:20到8:21,仅仅一分钟的时间,我会用它来干嘛?看着手机里传来的照片,那时候使用了钥匙并放回,也是确凿无疑。可照片里的背景模糊,隐隐约约是绿色——和那时我看到的屏风完全一样的绿色。我用了万能钥匙去做什么?为什么我会在那个时间点打开它?
书桌里除了学习相关的,还有几册耽美小说,小说中夹的是自带的书签,没有什么信息。课桌抽屉两叠书平整地放着,一开始我没有翻出有用的东西,然后注意到厚度不对劲,才发现最里面还有一层夹层。我把两叠书都搬到桌面上,拿走夹层,最内侧是一本棕色封皮的本子,厚实而纸页泛黄,封面有指甲痕和抓挠的印记,但仍然看得出是精心放进去的。我谨慎地拿出,翻开有些破烂的封面,扉页的大字让我心脏停跳了片刻。
是我的日记。“张萍凤的日记本”。是过去的我给现在失忆的我的礼物。
希望它不要是那种无意义的呓语。
日记本中是一段一段式的记录,内页第一页是一年多前,高一刚入学时。清晰而美观的字迹简单地讲述了买下这本本子的历程,和用以记录高中“思想的变迁和现实中发生的事情”的想法。随后,高一的我就开始了记录: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就像噩梦中的鬼,你知道它在梦里,你清醒时遇不见鬼,但只要你睡下,你就不能用谎言蒙蔽自己不曾受到过它实际上的影响。
“暴力”就是那个噩梦里的鬼。而很多时候,有些人没办法醒来。
暴力始终是重要的课题,除去肢体的暴力外,其实暴力的形式多样,有时仅仅是一些话语,一些制度,和一些举手投足。学校中最不成熟、最最狂妄的心态,即是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心态,而这种心态通常以“暴力”的形式表现。要统一而讲是困难的,分类讨论就成了行之有效的手法。成绩优异与否和是否肢体暴力没有逻辑意义上严格的划分,但这里姑且把“成绩好”和“对他人拳打脚踢”作一个粗暴的对立。
成绩好,和老师关联紧密,和同学也关联紧密。这类人会形成一圈以自己为中心的氛围圈子,无法在日常生活和自省等自然而常规的生活轨迹中觉察到自己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心态。形成党同伐异的心理后,外界的指摘者在他们眼里不如楼梯,指责也就成了狂妄的表现。这种狂妄让他们陷入更深的“高人一等”的幻觉。道德感还在线上的人,会用言语和心理的方式,展开隐形的暴力;道德感下落者,虽然不曾对他人的肉体施加虐待,但也和他们瞧不起的“肢体肥大、大块头、没脑子的货色”属于同列。
成绩优异,和老师关联紧密,和同学敌对者,会形成一种神圣的、替天行道式的心理。通俗而言就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打小报告,举报同学,都是他们通常施加“暴力”的手段。老师——或者说来源于他们心目中占据权威位置的人——的认可,和他们自己内心对自己行为和价值观的脑补式认可,是他们远离其他人、并作出有害于他人情谊的行为的动力支持。越是如此,越陷入一种怪圈。他们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而所有的恶果,他们都自以为是自己还没做得更好。
成绩好,和老师作对,和同学好的,则带着批判权威的心理。他们蔑视权威,或者不如说他们蔑视和自己三观相悖的人。在升旗仪式后领导讲话的时间内,他们通常在心中对很多话作出反驳。事实上,那些伟光正的话是很好反驳的,然而正是这层反驳,让他们以为自己掌握了一眼看出事情内核的能力。在盲目的自大中,自认为高人一等,也同样用自己以“正确”和“逻辑严密”为包装的言语,对他人的三观作着居高临下的批判。
成绩好,但和老师作对,也和同学作对的,更听不下他人的话。事实上,上面用“肢体暴力”以外的方式,以“自认为高人一等”心态而散播暴力的人,容易陷入恶性循环。跨越了自信之山的人们想要让他们谦逊,用朴素的方式对待他人,然而他们只觉得这些规劝自己的人和猪没有区别,乱嚷嚷的声音足够惹人生厌。
而用实际肢体暴力的人,则基本上可以划分为一类。身边或多或少有些拥趸,而形成了在他人感知中具有冲击力的暴力圈子。他们的暴力更加明显,通过肢体的蹂躏,让精神随之产生影响。在报道中,非肢体暴力的受害者通常被群嘲为内心脆弱,而肢体暴力的受害者则可以得到怜悯。如果有所谓暴力之神来裁决,这类暴力估计会被认为是最低级的,然而我们都已经知道,最低级、最简单的暴力,往往也是伤害最大、针对性最强、攻击性最高的一种暴力形式。
暴力一经使用,则有“发出者”和“受害者”的区分。新生入学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校园时,已经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他们。有些人已经被钦定成“适合被暴力的对象”,有些人则自带着“暴力他人”的标签。环境、人、性格、行动,种种因素会影响一个人的轨迹。到了最后,大家都会走到自己的岗位上——有人负责施加暴力,有人负责被施加。其中有所重合,值得讨论的意义也很大。
自带缺陷的人往往容易成为被暴力者。我知道自己有多容易被别人盯上。父母冷漠着已经无视我的存在,认为孩子是家庭不安的因素,是所有吵架和分歧的导火索。小时候父母曾千方百计要把我用意外杀掉,但他们没有成功,随后也便听之任之。苦难和幸福并不平衡,一个人的苦难或幸福的积累离最初的原点过远,平衡就会被打破,那个人的人生也就如坐上列车,朝一个方向不可制止地冲去。家庭的背景,经济的匮乏,加上我细微的口音,和有些莽撞的运动神经,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注定了我会是暴力的对象。在那群虎视眈眈的人当中,我格外显眼,过于耀目。
很多问题是无解的,而很多时候人们可以选择伤害最小化。既然一定会受到暴力,那最好的方法,就是在肢体暴力中选择被用最轻的力度施加暴力。人们一般看得见肢体上的,而忽略精神上的事情。在我被暴力一事相当明显时,身为暴力集团的人们也默默秉持“一山不容二虎”的心态。既然我被A圈子作为欺负对象,那通常B圈子就不会插足。施暴者作为团体而存在,我则需要自己找到那个施暴力度最轻的圈子。
往后一个月的日记都用同样冷峻的笔调、娟秀且平稳的字迹写着我在高一开学一个月后寻找施暴团体的过程。每个年级都有,文科班最末流的班级和理科班中自招班末流中这样的团体较多,地理位置相近的会有兼并的趋势,所以通常一个团体也能聚集十余人。然而,还是让我找到了一个四人小组。
高二物3班(“现在是高三自1班”——应该是我升到高二时回来标注的)的四人:琛姐(女,物化生)、老姜(男,物生技)、倩儿(女,物生技)、小天(男,物生技)。四人是话剧社一组的成员,此前并没有什么暴力行为,但有结伴一致对外的趋势。琛姐狂妄,老姜相对木讷,倩儿有些畏畏缩缩,小天则比较单纯。考察四人组结构,有“话剧社一组”的身份保证其边界,在有琛姐一个主力军维持团体的暴力倾向的前提下,四人并不都崇尚肢体暴力。要勾引出这四个人的暴力行径,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之后一段时间的日记都看着我触目惊心。仅仅在几天内,那时候的我就完成了“勾引出这四个人的暴力行径”的任务点,而此前我与他们并不认识。读到这,一种隔阂感和恐怖感席卷了我,但为了了解事情的全程,我还是咬着牙读下去。
此后一段时间都记录了话剧社一组成员对我的霸凌行为,只是我一直都用旁观者的视角和冷静的语气记录着,文字中不曾透露出悲观和悔恨,有的只是平静,用“隔岸观火”来形容不太贴切,有时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我记录时的高兴。
今年二月,离现今十个月时,话剧社一组对我施加了强迫性的性行为。最直观的施加者是老姜,他一边怀着痛苦的表情,一边扒掉我的衣服,颤抖着做着。可悲之处在于,他对别人做着侵害的行为,自己反而感到痛苦——这是第一点可悲而可笑的事情;第二点则是他在模仿自己看过的片,拙劣而笨重地做着;第三点可悲在于他实际上是被我玩弄的,但暂且不表。从这几点上看,他算是一个自己颅内幻想的悲剧角色,也算实际上不可救赎的人。
这么久以来,我并非没有观测过他的内心。他面相偏老,但竭力维持一副年轻的假象。老姜经常询问别人自己是否看起来更年轻了,同时也常常提起一个玩笑,说自己穿了西装就可以被保安当成老师,然后自由出入学校了。他不喜欢别人叫他“老姜”,因为有个“老”字。如果把这点算成他可悲的第四点,那么他这副忐忑的心理在和我的性行为中崩溃得淋漓尽致的反差,算是第五点也好。
琛姐一直贴着墙站在边上。综合楼废教室,黑灯瞎火,她的眼睛在阴影中忽闪忽闪,怯场且担忧,神态之不稳定,本质上是对未知的恐惧。从表面上,她主导了这场侵害。老姜不小心把她一直带在身边的万能钥匙弄丢了,导致她的switch被锁在某间教室里。她气急败坏,想了这个办法,让老姜扑在我身上,一方面是惩罚他,一方面也惩罚我。说实话我并不很能看透她内心在想什么,虽然孩子气了一些,但她所能感受到的是实打实的痛苦。痛苦的人一般都匪夷所思,原因是长久以来的潜意识和意识的乱窜使得脑回路与常人不同。她贴着墙站在那,看着我们,若有所思。
小天和琛姐站在一起,左臂被她的右臂牢牢钩住。他没有多少研究的价值,很普通的男生,很常见的自命清高的心理。他在观察,但作出“观察”行为的原因,是他认为这个行为很帅,以及模仿琛姐。他算是一个空洞的人,自命清高的人容易变得空洞。
倩儿站在另一边,背靠讲台,已经流露出明显的害怕。我不能看穿她的内心。
那一晚确实让我的肢体有些酸痛,而且持续了两三天。老姜很担心,一个人偷偷跑来道歉。我说不用了。对于心怀愧疚的人来说,堵住他道歉的口子,可以让他难受更久。重点不是这些,如果我只做到这里,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自命清高还搭上了自己的贞洁的人。我希望做一个社会学实验,看看他们有谁能够做到“忏悔”。于他们而言,那晚的行为是一个重要的节点,他们一起目睹了这一切,也就意味着没有人能够仅凭自己的力量走回头路了。
我会给予我能够给予的帮助。
那一晚让我怀孕,十个月后,我将允许他们中的几个人在我分娩的时候杀死我的婴儿。因为是杀死婴儿,所以可以瞒很久,但一旦报警,就会被法律惩戒。但重要的是,我愿意给予他们那个按钮,那个拨打“110”就能被惩戒的按钮。在来自法律的惩罚下,他们才能逃脱自己的现状——身为霸凌者的现状。
观普贤菩萨经载,忏悔之法有五:一是不谤三宝,乃至修六念;二是孝养父母,恭敬师长;三是以正法治国,端正人心;四是六斋日不杀生;五是信因果,信一实道,信佛不灭。虽然经学不是我能够批判的,但忏悔不仅可以来源于向善的过程。《周易》就说的很好,否极泰来,否卦和泰卦的所有爻互换了阴阳,在这种明暗交织中,也能产生一种跨越。在向恶的过程中,也能产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传说。
日记接着记录,不过之后没有更多能够吸引我注意的内容。一直记到了昨天,我轻飘飘留下了一笔:
“她会来救我的。”
整本日记本就此结束。我检查了一下还有没有被遗漏的文本,但剩下都是空白,只有最后一页记录了一个出学校的暗道。这就是昨天的我留给今天的我的记录。从这些文字中我开始勾勒我的形象。喜欢观察,亲身做社会学实验,理性,冷漠……这些和我在镜中看到的我似乎并不重合。
但能从离奇的屏风下跑出来,到教室里揣摩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失忆后的我和失忆前的我,不能说没有重合。
时间已经到了十二点过后,我模糊的记忆告诉我一会儿会有巡逻来教室搜查。教室里只剩了我一个人,在讲台上玩电脑的人早就走了,只是我沉迷日记内容并没有察觉。逃到老师办公室,等巡逻过去了再回来吧。而且办公室里估计也能找到有用的信息。
关掉电灯,从前门出了教室。我闭眼感受了下巡逻的脚步声,正从离卫生间近的一侧传来。一层有两个楼梯,另一个则靠着教室办公室。朝办公室方向走去,我到门前拧把手,却纹丝不动。那扇门紧闭着,窗户也上了锁,没办法直接进去。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去日记本最后一页的暗道实地考察了。
暗道在寝室区女寝的侧边,进去是小竹林和泥泞路,出去了人多眼杂,容易被发现。图例标记得相当清楚,说除了自己也没人会走这。因为学校还有一个出去的暗道,又干净,外面人又少,可以说是逃学人士的理想通道。道边李苦,然而有时是有吃苦李的必要。我从新校区出去,沿着寝室区的路一直进去。路上没人,只有风和凌冽的空气。地上停着几只麻雀,经过时就振翅飞走。我贴墙前行,穿过两侧男寝,走到内侧女寝处,又顺着图例的方向走进。泥泞的小道,竹林上遍是污垢。我从中间挤过,竹节时不时擦到我的脸。
地上只有一道鞋印,往外走,看深浅也没有“倒着走”的诡计,也没有“来回踩在同一个坑里”的戏法。而最为惊奇的是,鞋印和我的鞋是匹配的。这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我在失忆前出过学校,二是只是单纯有人和我撞了鞋。到这里,我才发觉以自己的力量可能没办法揪出真相,只能摸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今天上午杀婴的长发神秘人是谁?我为什么会在那里?又是什么契机让我失忆?要不要报警?或者说——真的发生过杀人事件吗?我是加害者的概率又有多大?
或许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第二者。就算无力,但找到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也算“找回记忆”的重要一步。我思忖片刻,认为报警并非最优的选择。我自己很可能被牵涉其中,而因失忆蒙受不该有的冤屈。也许我需要再往前,等到事情的大致轮廓出现。
我需要一个“侦探”。
第二章 小径
“胡志辉!”同桌兴冲冲地从后门跑入,和狗一样,右手捏着白色信封,一屁股坐到我边上,“胡志辉,叫你怎么没有反应呢?”
我伸手够信封:“不明白,这有什么乱叫的必要吗?”他扭过身子躲避我的右手,不让我摸到信封:“先猜猜这是哪个女生给你的,猜中了再让你拿走。”
我不耐烦道:“搞不懂你们,一牵涉到异性就自我高潮了,像根本没见过女生一样,无不无聊。”他越是躲避我的右手,就越努力地扭过身子。我找准时机用左手从他另一侧伸入,一把躲过信封。
是高一文1班的金淑彤给我的信。她在校内有“侦探”之称,帮同学们解决过不少问题,据说只要把知道的事情告诉她,她就能推断出事情原委,或者是其余搜查需要的方向。而我,胡志辉,高二物1班,因仰慕金淑彤的名声,从私下渠道用五块钱买到了她的QQ。从线上的交流逐渐转向线下的交流,而第一次和她照面时,她自带标志性的马克杯,一边喝着速溶咖啡一边推理,为人腼腆,而理性的思维让她在推理时相当冷静。一些人因为她的害羞和腼腆质疑她的能力,但最后会被她直击本质的话术所折服。找她“查案”的人愈来愈多,我产生了一丝怜惜之意,决定帮她分担一些任务,就对外宣称自己作为她的“徒弟”,也要创办“侦探事务所”,解决部分“案件”。
事实上,金淑彤从来没有宣称过要开“侦探事务所”。她的业务都是靠着口碑积累起来的。
从前天开始,就陆续有人来找我了。不过通常而言都是些找笔找橡皮的小事,大事也就到帮忙看男朋友女朋友有没有和某个女生或者男生走的比较近。我记得金淑彤说后者她做的也不少,但还没听说过她接过找丢掉的笔的事情。说实在,我想收费,因为干的事情实在太鸡毛蒜皮。但金淑彤尚且免费,我也没有脸面去索要别人一分钱。虽然体力活做多了是想做点脑力活,但维持现状也并非绝对不可接受。
我拿着白色信封起身,从后门出去到走廊上看。尽管我和金淑彤是绝对的友谊,但同桌看见内容难免会嘟囔几句——中学男生的秉性如此,不可不提防。其实硬要说“绝对的友谊”也不恰当,我对她的一层仰慕,或许还有喜欢,也夹杂在我们平时的交往里。她会不会也觉得我举止得体,说话有水平?可现实是,我知道即使我有这方面的想法,也没法表现出来。何况女生的敏感程度高我一截,说不定金淑彤早就看出了这些。
她和我说话的语调,像幼儿园老师放低身段和大班的小孩故意轻声细语。然而她和其他“委托人”又是平等的口气。我拨弄白色信封,在阳光斜射下抽出一张朴素的明信片和一方小卖部标准便笺。明信片没有写字,便笺补上了原因:“不知道写什么,但‘侦探事务所’终归可喜可贺,空白的明信片聊表心意。”
剩下的内容是对我上一封信的回应,推荐了些推理小说,讲了几条经验心得。
“侦探以理性的身份出现,置身事外,又能左右事情的全局。理性怀疑每一点是重要的素养,可作为活生生的人,有时候也应以‘人情’为标准,去相信一个人。”
我读了两遍,收回信纸。阳光淡淡地斜照,冬天确实有几分冷。背过身子,空气的清蓝色顿时消失,偏阴暗的教室让我好奇平时我是怎么在里面学习的。同桌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而我的座位边上……有一个陌生女生?
她头发墨黑,安静又冰冷,眼梢微弯,用气质压住一个人。眼球中信任和怀疑交集,颇像审查者。一米七以上,校服外套拉链起得很高,灰尘和褶皱遍布其上。校裤如被风磨了很久,裤腿处趋于透明。她正靠在墙边,目光从课桌上挪到我这。而课桌上是几封我本夹在笔记本中的金淑彤的信,同桌热情地指着,说:“看,这是和大侦探交流的物证。”
“你翻这些干嘛?”我忙把信都拢起,质问同桌。
他笑道:“这不显得你很有水平吗?”
“我叫张萍凤。”那个女生从中插话,切入正题,“高二物5班,失忆了,可能目睹了杀人事件。听到新楼四楼就有侦探,想要请你帮忙。不报警的理由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参与了非法事件,想尽可能先还原出大概的真相,再报警。”
她这一串说出来,倒把我和同桌都说愣住了。失忆,杀人事件,报警……这些东西就如梦里的一样,在以找笔找橡皮找小三为主业的我耳中听着像雷。在我错愕之时,她又把指纹锁收纳盒和棕皮日记本搭在桌上:“这些东西都是物证,事情经过我口述,不过可能会有些云里雾里。你现在看着最近什么时候有时间,那时候我们细细交流。你可能会觉得我像个神经病,但是我失忆是真的,目睹杀人事件可能是幻觉,但不管有没有杀人,我都需要真相。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无妨,相信了,若事情为假,你没有损失;为真,对你‘侦探’的资历有所帮助。如果你不相信,事情为假,你自然也没有损失,若为真,以后你的事务所就开不下去了。你好好想想做什么选择。”她又从兜里摸出三百块,在空中挥了挥,“听说你是不收费的,但是因为这次很可能相当特殊,而且又加上前面的话语基本上以你怀疑为前提,这三百既是给侦探的,也是一部分精神补助。不过现在我整理一下我的话,前面的都可以缓缓,重点是先约个时间把事情清晰讲讲。先定了这点,其他的都慢慢谈。”
张萍凤快刀斩乱麻式的语言风格把我吓到了。有几个瞬间,我觉得她的形象甚至超越了我心目中的金淑彤。我“呃呃”几句:“今天26号我没什么要忙的事情,定在下午自由活动时间交流吧。”
“行。”她简明扼要,收起了物证,在空白便笺页上记下了名字班级,微微一笑就往外走。我怀疑那一笑也是谈判的需要而已。高二物5班张萍凤,字迹有些奔放粗犷。同桌趴过来,一脸令人难以忍受的笑容:“她是神经病吧?”
我迟疑了一会儿。理论上,如果真发生了杀人事件,警方肯定能觉察,别人也肯定会知道。找一个刚开张三天的“侦探”找真相,再加上失忆,她的整个话术偏向玄幻,多半如她所言只是幻觉。真相和平时金淑彤接的所谓案子也许相差无几。
所以,没有必要因为这个人而报警。
同桌大大咧咧地笑着:“真是啊,一看就是毒小说看多了,被影响了,觉得自己就活在那种没什么逻辑的世界里。”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对同桌的讨厌让我还是选择和他对着干:“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啊?你不会真的觉得这些事情会发生吧?”他大肆嘲弄的口吻。我有些烦他,幸亏上课时间就要到了,再过两节课也有充足的时间去了解信息。或者,我可以抽空去和金淑彤聊聊?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后,我就从新楼四楼下去,赶时间冲到尚学校区。路途遥远,课间只有十分钟。跑到高一文1班时已双腿发麻,所幸她们班级没有拖堂。我在后门处扶墙喘气了一会儿,就有同学注意到我,用眼神问我是不是要叫金淑彤。我点了点头,他就起身去拍她。金淑彤转头看了看我,带上马克杯和速溶咖啡就从走道往外走。她刚从朋友渠道拿了一瓶鲁米诺试剂,可以鉴定血迹,通常用于现代刑侦。只要某处沾了血,被稀释到千分之一也能被鲁米诺鉴定出。如果真发生了杀人事件,用上鲁米诺自然是极好的选择。
金淑彤带着马克杯和速溶咖啡朝饮水机走去,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先开口。我连忙仓皇跟上,走到她右后侧。她半脸藏在羽绒服里,上牙咬着下唇,热水注入杯中,棕色蔓延而开,缓缓升起喷香的咖啡味。我先开口:“嗯……”
她也问着:“嗯?遇到麻烦事情了?”
“有个女生,说自己失忆了,还目睹了杀人现场。虽然我还没确定,但觉得很怪。同桌说她可能是神经病,我也有些觉得……”我小声说。
金淑彤盖上马克杯盖,提着怀表看了眼:“如果事情是假的,这些说法都有些神经质;如果事情是真的,目睹杀人现场却不报警又令人怀疑。你现在来,想必是因为一会儿活动时间和她有约,也就是说她是前不久才找到你的。现在你心头有几个问号:一是到底要不要相信,二是到底要不要报警。既然是目睹杀人现场,那肯定有死人,肯定有人怀疑,有人怀疑就会有警方查案,查案的话很多事情都能出来,也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不是说我们不报警警察就不会来。既然事情不随我们左右,那先相信她也无妨。”
她朝教室走去,我忙叫停她:“怎么走这么快?”
她猛然冻在原地一动不动,头也没回,但从后面还是能看出脸上全红了:“刚刚没说回去拿鲁米诺试剂给你吗?”
我张大嘴:“啊,没说。”
她低头小步快跑了回去,一边低着头一边提着一瓶试剂瓶给我:“如果检测出大片血迹,就直接报警。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明白吗?”
我点点头,心里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地接过了试剂瓶。让一个先前存在的人就这样消失,真的可能这样悄无声息吗?
忽然一记灵感闪过我脑中。
如果被杀掉的,是刚出生的婴儿,也就是之前未曾以人的身份出现过,那不就悄无声息了吗?这个灵感主要源于我忽然想到的事情,也难怪越想“张萍凤”这个名字这么耳熟。据说十个月前她让别人和自己发生性关系,又签订了让刚出生的婴儿死于他们之手的约定……难不成这件事情真的存在?而那个说话做事都雷厉风行的人——就是她?!
当时这个消息在学校里传的很远。涉及到性的传闻都能传的很远,譬如校内“婚介所”的传说,譬如谁谁谁和谁谁谁搞。之前有一对男女搞,被巡逻抓住了,据说女生是在学校里卖的,不过信息被保护了,男生后来退了学。小道消息里有关于她的价格的,不过版本很多,可能没有一个是真的。
而“杀婴之约”的传说,则和此前的那些有关性的传闻都不一样——女高中生计划把生下来的孩子交给霸凌者杀掉……这完全就是一个没有道德感的三流小说家编出来的故事。然而故事有鼻子有眼:受害人有名字,名字叫张萍凤;霸凌者有名字,现在在高三自1班。所有信息都能对得上号,然而内容又如此反人性且恶心,不能不让人印象深刻。如果说之前的传闻只是属于你自己碰不到但在你认知合理范围内,“杀婴之约”就属于在恐怖故事中可能排得上名号,明显不可能在现实里发生的那类。
而当时我们听说的,除了故事梗概,还有更为详细的东西。
张萍凤说过:“在犯罪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应当被减少的是犯罪者,而不是受害者。罪案的发起者是人,人的行为源于他的心态和性格,这一切又从环境里可以溯源。我只是想看看我一个人可以做这个社会学实验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又可不可以挽回。”她用自己的身体做着实验,而那些并非事后诸葛马后炮。她的每一步棋都会事先有所预告。
和这起事件直接相关的预告是,她说要让琛姐从普通的学生堕落成霸凌者,同时把整个话剧社一组带入这层深渊。琛姐的背景我们都有所耳闻,父亲在赌场杀人被判进监狱,母亲和别的男人走了。阿姨在父亲一些“好朋友”施加的压力下,被逼着把琛姐拉回家里养。但由于一股怨气,阿姨也勒令琛姐每月都上交五百当作补偿。琛姐从小学在班里就受着嘲笑,老师会冠冕堂皇地阻止几句,但也基本不管事。到了初中,同学们疏远她,她本人常表现出躁狂的倾向。高中后她处于游离态,让人觉得她下一秒可能会拔刀把路人杀了,要么就去跳楼。大家说她是可怜,家庭背景影响的性格,学校环境影响的行为习惯,可也没人愿意上前理解。到后来她加入话剧社,和老姜、小天、倩儿关系密切了些,勉强组成了凝聚力稍强的集团。大家都看出这个集团的方向基本由琛姐决定,所以张萍凤最终也就瞄准琛姐下手。
二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崇德校区北楼的木椅处。琛姐正半瘫在椅背上看天,双腿岔开。张萍凤在她边上坐下,报以犀利的眼神。
“不是无病呻吟,不是失恋,不是学业压力。”张萍凤揣摩着琛姐的神态,递给她棒棒糖,“拿着吧。”
“你要做什么?”琛姐一笑,接过。
张萍凤猛然转身,面对琛姐坐在她大腿上:“我可以当你的沙包,帮你泄点压力。”
“哼。”琛姐又笑,把她从身上轻轻推开。
最开始的霸凌是以约定的方式开始的。琛姐放不开手脚,怕被别人知道,张萍凤便安排在废教室,在下午约到一起。琛姐痛打张萍凤,最开始只敢打肩膀,但一会儿就能打腹部,之后全身都是打击目标了。这种不对等的约定持续了一段时间,在张萍凤故意诱导让小天闯入废教室后,话剧社一组的另三个人也陆续加入。手段从温和变得残暴,很多时候都相当过火。以暴力进行宣泄容易上瘾,而最初暴力的动力消失后,“瘾”就成了持续进行的动力。事情也如张萍凤预料的一样,霸凌从另三人口中被穿出,到了我们的耳中。
话剧社一组,也就成了众矢之的。
所有人对他们投去的眼光都带着鄙夷的色彩。他们也陷入了悖论——不再霸凌张萍凤,他们就完全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而继续霸凌,只会让他们所占的地面越来越少。好在他们不在乎这些。另三个人是因为没想那么多才不在乎的,琛姐是因为看开了。大家都不明白。单单是安慰行为,大家不明白的也有:为什么张萍凤要安慰琛姐?为什么琛姐在安慰下变得更生气了?为什么两个人能形成这样不对等但稳固的关系?以这两个人为纽带,四对一的不平等关系,为什么能被维持这么久?
一切都是谜,而最大的谜,就是张萍凤。
自由活动时间,张萍凤在门外等我。她脸上一副平静而漠然,衣服的偏灰反而映衬她的干练。她带了小提包装物证,我说应该找个空一点的地方聊聊。初中校区三楼,这地方我平时一般不去。选在综合楼其实会合适很多,但考虑到张萍凤,还是先回避那所谓的“案发现场”。
初中校区每层转角处都配备桌椅,初中生来来往往,比高中生安静很多。我们抵达现场花了六分钟,走道上没什么人,两张桌子也很干净,旁边有书柜。书柜里东野圭吾和村上春树的书比较多,剩下的就是课标要求或者老师推荐,像什么《傅雷家书》《平凡的世界》,都保存得比较平整。我心底有些惊异于初中生对环境的保持,和张萍凤面对着坐下。虽然隐秘性不够,但校服透露的“我们是高中生”,就足以让初中生们离开一段距离。
花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她把掌握的信息有条有理地给我铺陈了一遍,也把日记本寄存在我这。对她的骤然失忆,二人都没有良好的解释,我希望用引导让她恢复记忆,但也失败了,看来专业的工作还是得靠专业的人。在交谈中,我也说24日到25日全天放假,没有上课。官方解释是庆贺圣诞节,但众所周知,在中国没有一所学校会这样大规模地庆贺洋节。教育局害怕本不存在的文化入侵,学校担心不会发生的学生成绩下滑。真实原因是一个副校长病了,要组织老师去看。说是自愿,但为了给“自愿”提供便利,也就放了假,顺带用“圣诞节”的名义让学生高兴高兴,还特意搞了棵圣诞树。只可惜校长周宇不知在忙什么——他校历十年上任后一段时间相当清明,现在的氛围就越来越怪了。由于这两日全天听课,学生们也就全体自由活动。话剧社据说要在一月表演节目,也就占据了两间教室作为排练地点。
张萍凤对这个消息先是惊讶,但很快镇静下来。我们又互相交流了几分钟,确定把有效信息都传达了,她也就道了谢走开。
我收拾她给我留下的日记本和几个事先写好的纸质信息归纳,正要起身,却见着卫生间外立着一个高中女生,有点印象,但不记得是谁。张萍凤从她身边经过,讶异地看了眼,但管自己匆匆下了楼梯。她同样面无表情,但脸色有几分阴沉,看着像在顾虑什么。等张萍凤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她才快步走到我面前,坐在张萍凤刚才坐的位置。
“我是倩儿,杀人事件是真的,我带来了那天上午的录像。”
我张嘴说不出话,倩儿,就是霸凌成员里面的倩儿,可她为什么会主动跟到这里?又为什么带了录像?是现场录像吗?如果在录像里能看到杀人,那就直接报警吧?倩儿拿出手机,光明正大地放在桌上。这里虽然是初中部,但老师若看见了手机,难保不会没收。可她一脸不在意,像被收了也好,解开锁屏,点开视频。
“25号上午,张萍凤和话剧社一组都在综合路301。录像从8:00到11:00,但没录到关键场面。我会略过不重要的片段。”她说。
张萍凤也带了手机,倩儿也带了手机……学校虽然说严打带手机现象,但真正被抓的也只有几个吧。我静下心,视频右下角标注着时间,8:00。非正常拍摄,手机的摄像头前挡着围巾,晃晃荡荡。画面中,张萍凤的腹部肿胀,无力地被两个男生搀扶着,后面跟着一个女生。倩儿说:“女生是琛姐,瘦点的男生是小天,胖的是老姜。”
由于随在后方跟拍,张萍凤腹部的突出并不明显。但在几个倾斜角度合适的镜头下,还是能看出确实怀孕,只是不像有些孕妇那样大。我紧张起来,凑近上前。视频中的张萍凤往后方镜头扫了眼,头发杂乱,嘴唇也无力地耷拉开,可眼睛之有神,仿佛从工地上碎掉的玻璃中捡了块锋利的,又安进了眼眶,冷冽如寒风,我都被吓了一跳。随即,她扭回头向前,两旁的男生各自抱着一边胳膊,与其说拉她,不如说提着。琛姐随在后面,散步般。
这几个人的搭配,总有种强烈的违和感。并不是说某个人打破了整体的印象,而是根本无法提炼出他们共有的气质。镜头一晃一晃,聚焦又失焦。几个人从综合楼外进了门,圣诞树已经装填满了小饰品,而24号还没有这副景象。上了台阶,转上楼梯,二楼,三楼。琛姐踢了一下老姜的腿肚子,嚣张地说:“快点!慢死了!让别人看到怎么办?”
老姜哼哼哧哧,抱着一边胳膊用力拖拽。张萍凤略显疲惫,无力地跟着队伍。走上三楼时,倩儿说要去检查一下其他楼道口,就撇开队伍小步快跑到另一个楼梯处,上下转着镜头。无人,楼道口只有空荡的冷漠,鬼魂似乎在此回响。后方的脚步声依然持续,倩儿转过摄像头,走进了301教室。用来围出“更衣室”的屏风已经挡了起来。
坐在我对面的倩儿说:“他们已经把张萍凤搬进那里了。”
屏风后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影。琛姐、老姜、小天都在一边忙活,到教室后方整理话剧社的道具。服饰、假刀、落地镜,还有一个内侧银光闪闪的箱子,与其他道具格格不入。隔板随即架了起来,用来和排练的前台划分出区域,也为话剧提供背景板。隔板上有小门,这个视角过去看不见后面的场地。我更加凝神,一会儿走入后台的人,都有嫌疑。
倒不如说,在视频中出现的人,都有嫌疑。

“后门锁了吗?”倩儿问。
琛姐说:“我确认过,锁了。”
嘈杂声,外面球场的喧嚣在空荡的走廊中回响,仿佛进了魔幻的迷宫。时间在8:12。小天蹦到琛姐前面,讨好道:“嘿,琛姐琛姐,看看这个。”两个小方块。琛姐接过,小天像狗一样补充着:“日照蜂鸣器,太阳光直射的时候会不停蜂鸣。普通光线不会,太阳光不直射一般也不会。”他点开手机里的视频,博主拿着蜂鸣器转转,对着太阳一照。蜂鸣器尖利地滴滴啸起。琛姐白了他一眼:“吵死,把视频赶紧关了,这东西拿着做什么?!”
“日照蜂鸣器啊!”小天叫着,“这简直太酷了,一会儿我就把它贴窗上。”
琛姐还没发表意见,一个新面孔走进教室,看了看成员,叫着:“可以帮忙架一下二组的隔板吗?”
我对面的倩儿说:“这位叫婉婉,是话剧社二组的成员。那天上午她教室只有她一个人。”
婉婉,倒是没听过。视频中的她这样唤了句,就召着四个人一起凑上前。镜头移动,视线模糊。画面里,婉婉抱怨着:“真是的,我那边组员一个都没来。”琛姐抬手在老姜脑门上一敲:“走太慢了,还不给人家女生帮忙?”老姜捂着头走上前,木讷着出了301教室前门,往304那边去。镜头尾随着进入了304,同样的构造,绿色屏风已经架好,隔板仍然摊在地上。
此时,正是8:19。
花了些时间整理好二组的场地,琛姐调笑道:“这次你倒来的早。我们平时都在304排练,你倒直接把304给占了,我们不得不跑301去。”
婉婉也笑了:“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吧?”
琛姐用手掌给自己扇风:“没必要,道具在那呢。”
视频加速,几次跳转。镜头转回301教室,大家忙着张罗表演事项,拿着剧本咏叹。小天背对着琛姐偷偷把一个蜂鸣器贴在窗户外面,受光面朝外。四个人始终在前台转着,尤其是倩儿,始终让自己的身影在镜头中出现。人来人去,影子晃动,一直到10:08,四个人始终没离开过镜头的范围。正当我有些昏昏欲睡,琛姐的发言让我一下来了精神:“我去检查下后门锁了没。”前台人应了几句,她拿着万能钥匙就离了场,走出了镜头的范围。
警惕。
小天也正在此时从隔板小门进入后台。镜头下只有倩儿和老姜,前者在边上随性地跳了会儿舞,看表情不像是话剧里用得上的;后者则一板一眼地背台词。悉悉索索的噪声,而后,那个声音响起。
日照蜂鸣器的响声。
真如视频中,聒噪又令人不安,有如催命符,似山鬼嚎叫,在两岸间回响,我听着有些钻心之感。在三倍速的加速下,本就如锯齿的蜂鸣声更加尖利,让人不安。我想呕吐,可镜头下的二人却格外淡定,安静得不像有杂音。诡异感久久盘旋,时间很快到了四分钟后。10:12,琛姐从门外回来。衣着上没有血迹,手上干净,没有洗过手的湿润感。
换言之,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10:17时,小天才从隔板小门出来。我同样凑近看了他的衣着,也无异常。
又是和先前一样的行为,重复且无聊。10:43时,老姜和小天聚到一起,商量了什么,去后台了一会儿,不久又把箱子推出来,蹭着地面一路推出门外。角度变化,我观察箱子在镜头下的内部,铁光闪闪,可是没有血迹。
镜头没有拍到整面内壁。
11:00,视频结束。我还没反应过来,倩儿就微笑着问:“观察到什么了吗?”
我摇摇头。时间节点和行为轨迹我都记了下来,回去好好整理整理。先是讨论单独作案还是团体作案,然后再观察行为轨迹,或许再向张萍凤问问那个影子的外观……对了,是长发的,是女生吗,琛姐,倩儿,还是婉婉?不对,倩儿全程都在镜头下,蜂鸣声响起到停下的时间都在视频里,张萍凤也正好是那个时候醒来逃走的。不对,话剧社有个假发也很正常,小天和老姜也进入过后台,值得怀疑。而且,根本没有一个画面暗示出现了真正的杀人,或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愚弄的把戏,所谓的杀婴是假的,镜头里张萍凤的怀孕是假的,一切都是为了搞坏我的名声……因为我抢了金淑彤的光?不对,不能这么想。
怀疑一切虽然是有道理的,可是……
金淑彤的面孔浮现于脑中。她信上的话被我赋予了她的声音:
“侦探以理性的身份出现,置身事外,又能左右事情的全局。理性怀疑每一点是重要的素养,可作为活生生的人,有时候也应以‘人情’为标准,去相信一个人。”
也可能有隐蔽的真相等待我去发掘。
次日下午,我一个人去综合楼进行侦察。金淑彤交给我的鲁米诺试剂主要用于检测血迹,被应用于现代刑侦,即使血液被稀释一万倍,加入鲁米诺试剂仍然可以发出蓝色荧光。进入综合楼301教室,我先是看见了贴在窗户外的日照蜂鸣器。它似乎最初被设计起来就是用来整蛊的,后面甚至有自带的黏性条,不过在窗户上粘了几天,已经开始变色。我伸手从窗户外撕下了它,放入口袋中,当作物证,然后开始向地上滴加鲁米诺试剂。化学反应视频中,博主为了表现蓝色的绚丽,有的直接泼在地上。然而我没办法这样使用,只能细心地滴在“后台”和“更衣室”的位置上。不过可惜的是,包括墙上,包括地上,都完全没有血液的痕迹。
“被骗了啊……”我小声说。
如果是我杀了一个婴儿,我会做什么……首先先杀死,然后再把尸体处理掉……对,婴儿的尸体需要从凶案现场转移和运输,最后还需要处理。我需要考虑安全性……需要……
综合楼二楼边角处有一间化学室,是这整幢楼唯一适合学生处理尸体的地方。我忙从301出去,下楼梯到化学室那。化学室门窗紧闭,我试图把万能钥匙插入化学室,但对不上——毕竟里面也有化学器材,锁的类型还是和普通房间的不一样。地面的积灰有些重,我思虑了片刻,趴在地上,从门缝往里看。门缝后那片地板也积着灰尘,看起来短时间内并没有被推开过。
我转而推窗户。这一推倒是推开了一条缝,不过仅够一条手臂伸进去,再开大就开不了了,好像被什么顶着。伸手而及之处,是巨大的聚乙烯塑料容器,外贴标签:王水。
王水是可以溶解掉尸体的。台湾清华大学就有过类似的溶尸事件。我正想把它取出来,却发现窗户开的口径太小,根本不够一个婴儿进去,当然也不够塑料容器拿出。王水腐蚀性强,冒黄色雾,由浓盐酸和浓硝酸按照3:1的比例混合而成,是少数可以溶解金的液体之一。其性质特殊,一般需要现配现用。也就是说,如果这里真有尸体被溶解,那也一定是要即时配制才行。
伸手还可以摸到浓盐酸和浓硝酸,体量还挺大。它们被封存在巨大的玻璃杯中,看上去已经用了很多。每个杯子都和王水的塑料杯一样大小,都无法顺利通过窗缝。如果真要在这里进行配制王水,似乎……也并非不可,只是极为危险而已。
我往后退了几步,腿碰到了一个木制的东西。一个眼熟的箱子堆放在杂物中,显得格格不入。它外层为木制,然而里面镀层却是银澄澄的金属。
出现在倩儿视频中301的木箱。
我小心地蹲下,拿出鲁米诺试剂轻轻点进去。她送我用的一整瓶只见一个底,但就是这几滴,终于让我看见了鲁米诺传说中的蓝色荧光。在阴暗的角落荧光发得明亮,看着有如艺术品。然而这光线越是艺术,越代表这里曾发生过骇人听闻的事件。
银色镀层似乎有些松动。我伸手去碰,它竟然可以拆卸。伸手卸下了一片,在箱子内壁处血淋淋的惨状终于显露出来。凝固的血液,恐怖的夹杂在其中的肉粒,以及箱底还留存为液体态在因为干扰而左右摇晃的血。我终于向后一坐,惨叫声不由自主地从喉咙中迸发而出。我看见血了……这么多血……就算没有……不……那些……恐怕还真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金淑彤给我的“一旦可能是真就及时报警”的忠告我已然抛之脑后,一股神奇的情感满溢而上占据了大脑。在这只能交由警察处理的事件中,我……我却想着……到底怎么才能发现真相。
我一定是被一种诡异的心理冲昏了头脑。
第三章 忏悔
我总能想起张萍凤和我初遇的时候。别人总是这样对我说:“琛姐,张萍凤因为你而成为了一个受害者。”我只能说:“不,我因为她而成为了魔鬼。”然而这些所有都只能是辩解,放到事实真相的尺度,没有人愿意了解这些。所有人都抱着正义的观念,想要让霸凌者被凌迟被烧死,想要受害者能够得到安抚。有时候事情会有转机,被殴打的人也许恰恰对应上了群众最讨厌的人。人贩子被殴打,高利贷者被殴打,然后群众开始说“好啊!”。
事情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我知道那个身上全是伤痕的女生,张萍凤,只是一个装成无辜的恶魔。我奋力拳脚相向,并不打算因此而开脱自己的罪行。等血迹斑斑时,会有人把我们都抬离擂台,人们为她冠上圣母和纯洁的标志,而把我推入地狱。我伤害了她,但她并不无辜。她在尝试勾起一些我的理性所无法遏制的东西。
等事情进展到我已经霸凌成瘾时,我发觉我已经脱不开身。
小天从来都是个单纯的男孩,他常常能够笑着和我说:“干嘛总那么一脸想不开的样子?有我在你还怕什么?”我和他是有感情的,但也只限于台前。我需要这段感情来弥补我的虚荣和情感,那无底洞,为此我需要他。他总是看不到事情的真相,却总觉得自己细致入微。
张萍凤是魔鬼。
我暗暗呢喃。我确实打了她,打她确实是错误的……然而她在伪装,在调换受害者和加害者。在必要的时候,她可以站出来宣告一切,引得大家的同情,拍拍身上的灰尘,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我不仅将陷入大家的诡异和鄙夷的目光,还将陷入自己走不出来的恶性心态。
张萍凤是魔鬼。
她让我逐渐偏离了正常的生活,我恨她,我摆脱不了她。她又是良药,又是毒品,我不知道这怎么才能在一个人身上融合。
我们四个人中,我被伤得最深。另外三个都太过单纯。就算在逼迫老姜和张萍凤发生性关系的那个时间节点,老姜的心理阴影还是没有我的深重。在两个人在地上时,奇妙的景象,身为侵害者的老姜一边深入一边痛哭流涕,身为被侵害者的张萍凤则带着置身事外的感觉。小天勾着我的肩膀,在边上用带着男性本能欲望的眼光,故作淡定,实则细致地观看着。他不仅理解不了我的惶恐,还理解不了老姜的惶恐。
而另一侧的倩儿,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的出身没有我这么复杂,以前也没有特殊的故事,连男友都不曾谈过一任。但她就是持着一种凄厉的眼神,菩萨低眉般微微注视着地上的二人。我扭头和小天笑着说:“哪天逼老姜把倩儿也强上了。”
小天笑着说:“你是认真的吗?”
我说:“不,但是我讨厌她,我也讨厌老姜。”
当然也讨厌边上和我勾着胳膊的小天。
在只有老姜哭声的侵害结束后,张萍凤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在微微的黑暗下,用猫样的眼睛看着我。她忽然问我:“如果我怀孕了,我会给你们一次机会。”
小天依旧是不可一世的神色,正要叫嚣出什么天真且令人作呕的话,就被我拦下。我让其他所有人站远一些。两个男生都站得很远,倩儿则像闯入森林的小红帽,漠然地站在不远处。张萍凤走到我前面,右手捏住我左肩膀。我感到一丝恐怖的压迫感,而她问:“如果我怀孕了,就由你来杀掉这个孩子,这是给你救赎的机会。佛教的‘忏悔’大多带着理想主义的色调,毕竟宗教劝人向善,相信轮回,相信行善积德。可如今连上帝都已经死了,能真正救赎一个人的,也只有人。我愿意给你一次迷途知返的机会,而这‘知返’需要一次最恶劣的触底反弹。这不是我希望不再被霸凌的宣告,想必你也明白我这样说的企图。”
我眨眨眼。她的气场下我没办法说话,所能做的也只有眨眼。
她微微一笑。
倩儿也微微一笑,像模仿,但更像被催眠。
之后倩儿经常性就不和我们仨一起走了。小天时不时想起我的玩笑话,说:“她是不是要叛变啊?要不要真让老姜去把她强了?”
老姜听了只是呜咽。换了以前,和男生开这样的黄腔,他估计也不会这个反应。
12月24日的那天上午,倩儿依然说要一个人行动,和我们并没有在一起。25日排练完后,她也独自走开,那天剩下的时间,仍然是另三个人黏在一起。四人组逐渐变成了三人组,我、老姜、小天三人,总是形影不离。但时间已经落到了如今,我也明白相当多事情,我已经走得太远,需要一些能够镇痛脑子的事情来把我拉回去。
我想起太多太多。
也许倩儿离我们越来越远才是对的。可这个小圈子以我为中心,我没办法像倩儿那样逃离。这么久以来,我没有见到她哭泣或软弱的样子,但也能渐渐感受到她逃离的决心。虽然和小天、老姜两人还是玩得很好,但我也累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他们两个大男生都太愚钝了,对情感上的挣扎一无所知。深沉如老姜也罢,轻佻如小天也罢,我累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可我受了张萍凤的诅咒,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我想起一个寓言。这个寓言有关另一个霸凌集团,从以前流传下来,作为我们新生的箴言。不知道是校历几年,有一群人,崇尚暴力,狂热异常,结伴去找人殴打。到了后来,把一个人的肋骨打断后,被中伤的人吐掉带血的牙齿,冷漠地说:
“你们将永远得不到宽恕。”
正常人已经很难理解暴力者的心理。暴力的出发点是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心态,而有些人在这条难以回头的路上,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回头。那个暴力集团后来打断了不知多少根肋骨,让不少人坐上了轮椅。但跟着教育局的背景,没有一次受过严惩,反而愈演愈烈。
故事到这里理应有个转折,说他们后来被惩治了。可能是打了个重要人物,被劝退;可能是打死了人,被抓了。但没有转折,后来他们高中毕业了,人散了,暴力的事情不再被提起,几个人混得还不错,故事也就没有后文。最初被打断肋骨的男生的箴言没有实现。他们不仅没有受到“恶人恶报”的惩戒,甚至连转折都没有,就融入了正常人的生活。
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悲剧故事。
我觉得这是一个恐怖故事。可能一切事情都需要一个转机,而属于我的转机还没来到。这宿命论的色调尤其恐怖,它似乎在暗示我说,就算我想要回头,也得等命运的安排。
大家都唏嘘不已,为世道不公唏嘘,为被打伤的人唏嘘,为被毁了人生的人唏嘘。
所有人都在选择性共鸣,正常人和受害者共鸣。
过往的事情终究是过往,更何况与我无关。我唯一担心的人就是自己。这个寓言在暗示我的人生道路,而这是任何一则伊索寓言都不会谈及的真实。
“如果我杀了婴儿,我就会报警,因为我杀婴儿就是为了让警察把我抓起来。我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不想逃避什么,只想它快点来。”我对面前的女生说,尽管我很难指望她理解这一点。但她一直默默听着,在成为听众这一点上,她已经胜过了很多人。马克杯升着雾气,从她眼前飘过。
金淑彤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右脸通红,左脸则不。
“你在25号上午只把钥匙装在兜里,没出借过。后门确定上锁。”她说,“能了解的消息我都了解了。”
我紧张地问:“那……那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金淑彤点点头。我心头不再紧张,放下包袱,一切都结束了。今天上午上完课后,所有在场人员都会聚集一起,最终的答案将会被公布。而现在,正是动身的时候。金淑彤站了起来,回头温柔地看我。我感到一阵温暖,自从我成了霸凌者后,我就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在等我一起前行,她并不排斥我。
于是我起身,和她一起并肩出发。门外的胡志辉、张萍凤和另三个人已经在等待,小天摆着臭脸,不耐烦的意味不可掩盖。金淑彤已经报了警,大概十几分钟后就能抵达校内。警方能够调取的监控,将成为最重要的铁证。
但我们依然需要推理,在被法律审判之前,有人仍需被审判一次。无关公序良俗,无关法律条规,那是仅关于那人自己的、良心的审判。
七个人一起下到楼下的木椅处,在那里我和张萍凤第一次相遇。物是人非,当初相遇时我还不是现在这样,看着曾坐过的地方,就像经过了几次轮回。现在的张萍凤已经失忆,忘却了有关自己的事情;而我也不再纯洁,双手沾满了罪恶。
周遭的行人都很远,胡志辉抬起手指,指向我:
“琛姐,你就是凶手。”
他胸有成竹地说:“指认的依据有二。其一是处理尸体用的是王水,而王水的配制需要化学知识。另外三人的选科为物生技,化学在学考内容内不涉及实验化学,而只有你选科化学,所以也只有你能够突破配制的关卡。婴儿无法通过窗缝,用来溶解的王水不在室内,实则在化学室外。你可以端起浓硝酸和浓盐酸向窗外(即自己一侧)进行配制,在化学室外进行溶解尸体,并营造出‘从不可能穿过的窗缝中溶解尸体’的假象。第二个依据则是手机拍摄的录像。琛姐在10:08到10:12的时间内,在手机录像中没办法证明不曾从后门进入更衣室,而张萍凤目睹杀人现场后能够直接从后门进行逃离,也证明后门其实都是开着的。你又作为四人组的主力骨,又作为霸凌张萍凤的核心人物,理应如此怀疑。”
金淑彤在一边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但只是坐在椅子上默默喝咖啡。她说了她的本意是训练胡志辉的独立思考能力,那神色是否证明她明白这个指证根本立不住脚?
我压低声音说:“首先,配制王水并不一定需要学过实验化学,而从窗缝向外倾倒王水的想法更是愚不可及。浓盐酸会形成酸雾,对人体具有腐蚀性作用。如果用你说的方法往窗外倒试剂进行配制,那狭小的窗缝注定我的手只能在瓶子的正下方或正上方。然而正下方有浓酸直接液体腐蚀的危险,正上方有被酸雾腐蚀的危险。反而学过实验化学的人,更不可能作出这样没有常识的动作。二,单凭一个时间点就指证一个人是极其冒失的,我不敢相信你的推断如此没有逻辑,也不想针对此点进行反驳。”
“要我指认凶手的话,我会指认倩儿。只有她在四个人当中还算聪明,能够领会‘第六种忏悔’的意义。而她架起摄像头完整地录下自己在镜头前全程的画面,则很可能是一种不在场证明的伪证。胡志辉,我向你提供假设——诚然那三个小时她都在镜头前,但是否有可能这个画面是24号拍摄的,杀人在25号。或者说,拍摄确实在25号,而真正的杀人却在24号,而张萍凤的腹部鼓胀,只是一种伪装呢?因为我自己身在现场,尽管有些信息对侦探先生你来说需要怀疑,但我还是可以确凿地相信视频就是25号的产物。张萍凤目睹凶杀现场迷糊醒来是在24号,而倩儿一个人行动也是在24号上午。这段时间,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实施犯罪。而张萍凤随后在另一间教室倒下,一直睡到了次日中午才醒来。”
胡志辉提高音量:“一派胡言!这样的话,25号录像中的张萍凤又如何解释?”
我反驳道:“那改一下推论就好。张萍凤提供的模糊记忆是虚假记忆,事实上她在第二天醒来后,随机进入镜头进行拍摄。”
胡志辉声音又小了下去:“……这要怀疑起来也是没完没了……”
身在一边的倩儿终于开口:“……我也认为张萍凤的记忆可能出误。如果照她所说,用斧劈的姿势进行杀婴,血迹必定会溅起。而事实是,现场的地面和墙壁都没有血迹的痕迹。因此,用一个失忆人的虚假记忆作证明,很可能引导推理走向奇怪的方向。”
我扭头看金淑彤。她蜷缩在角落里喝着咖啡,见了我的目光,提着怀表看了眼,叹了口气:“胡志辉,你不合格啊。警察都快来了,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呢。”
金淑彤把怀表放进外套上衣口袋,从椅子上站起,拍拍身上的灰尘,竖起食指:“首先要把整件事件的所有遗点都梳理一遍。
“一,张萍凤回班级时看见有人往外推课桌,课桌内有张萍凤的照片,课桌主的学生证照片被挖掉,而推桌子的人称‘这个人已经不是我们班的’,这是什么回事?
“二,在监控中,最开始日照蜂鸣器有两个,但为什么之后窗外只贴了一个?
“三,张萍凤日记中的‘她会来救我的’是什么意思?‘她’是指谁?是否实施了救援?
“四,为何张萍凤写在日记中的字迹算是‘娟秀’,而给胡志辉‘报案’时留下的字迹却是‘粗犷’?
“五,为何在上午时,面向西面的日照蜂鸣器会作响?
“六,视频拍摄时间是否真为25号上午?
“七,如何通过狭窄的窗缝进行尸体的溶解?
“八,为何摄像中干净的箱子内壁会有血迹?是否为视角原因?
“九,为何琛姐对婉婉说‘你把304占据了’?两个组别有固有的教室,为何在这天换了?又为何在‘婉婉意外占据304’的前提下,301中能有话剧社一组的道具?
“十,为何在琛姐确认后门上锁之后,张萍凤却能推开后门离开?”
金淑彤越说越快,一手又提起怀表瞥了眼:“在思考这几点的时候,我脑中忽然有这样的灵感——曾经有个推理小说,凶手利用被害人昏迷的时间,把他换到了和昏迷前完全一样的房间内。而综合楼教室的雷同,两间话剧社排练室结构的雷同,似乎和“两个房间的谜案”可以对应。然而和两个房间不同的一点是,301和304在走廊两侧,窗户朝向并不相同。301朝向西侧,而304朝向东侧。拍摄时间为上午,而西侧的日照蜂鸣器本不应该作响,所以,在两个蜂鸣器变为一个蜂鸣器的时候,少掉的那个,已经被贴在304教室的窗外。也就是说,案发并不只涉及一个房间,而是涉及到了两个房间的作案。视频的拍摄在301没错,但醒来的张萍凤却是在304房间。这也就可以解释关于门锁,关于蜂鸣器的疑点。”
“但这只是推理的出发点。”金淑彤说。
胡志辉脸色发白,张着嘴说不出话,眼里全是崇拜的意味。金淑彤环顾了我们,向张萍凤走去:“当我想到‘两个房间’时,又有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从我脑中跳出——如果房间可以是两个,那张萍凤为什么不能是两个?也就是说——”她站在张萍凤面前,语气一变,“你是怎么确认自己是张萍凤的?”
张萍凤眨了眨眼:“中午出综合楼时倩儿的话,学生证上的照片,学生证的生日可以解锁我的手机。”
金淑彤继续发问:“可不可能存在第二个人满足这样的条件?”
张萍凤马上说:“不可能,照片和生日……”她犹豫了一下,眼睛一亮。
“可能是我的双胞胎。”她说。
金淑彤微笑着:“脑子转得很快,不过你可能接受不了下面这句:你不是张萍凤,你是张萍凤日记中前去拯救她的‘她’!先称呼你为A,你和张萍凤是双胞胎姐妹关系。在这样的前提下,更多的疑点说得通了——为什么怀孕生子被杀婴后还能活蹦乱跳?为什么那张桌子(实则是你的桌子)被推了出去?为什么你的字迹和日记本的字迹并不相同?为什么张萍凤说‘她会来救我的’?为什么出学校的暗道只有一串出去的脚印,还和你的鞋印一样?也就是说,整起事件最核心的诡计在于:事件涉及到一对位于走廊两侧的教室;事件涉及到一对双胞胎。”
“视频是否是25号拍摄?是的,圣诞树可以证明这一点,日记本也可以佐证。
“为什么斧劈没有让血喷溅?因为那是304教室婉婉排练剧本的投影,不是真正的杀人现场。杀人现场在那个内侧镀铁的箱中,把婴儿在箱内杀死,血液全部流入箱子内部。
“如何通过狭窄的门缝进行尸体的溶解?既然按照琛姐所言,不可能把试剂往窗外倾倒,那就是通过窗缝在窗内进行配制,而不能塞入婴儿的窗缝,在婴儿被肢解后,就可以轻易让尸块通过。肢解的道具就是箱内的银边镀层——杀人的道具,厚刀片。
“在这些被弄清后,我们先描画出A的行动轨迹:在304醒来,隔着屏风看见婉婉的话剧表演,误以为目睹杀人现场,从后门跑出教室,躲进空教室,又在中午走出综合楼。
“而8:20到8:21,A对万能钥匙的取用,有理由相信为用于对张萍凤的救援。
“如果考虑到倩儿的视频中,把张萍凤搬入教室的时间点,倩儿在回头检查楼道口是否有人;而当镜头进入教室后,屏风又形成‘更衣室’的狭小方位,挡住了应该存在的张萍凤的影子。也就是说,在这个时间点,很可能发生了这样一个事件:
“倩儿以外的三人把张萍凤搬入了304教室的更衣室位置,而自己走入301教室,并立起屏风。镜头确认不了屏风后是否有人,但作为观者的我们会误以为后面就是张萍凤。
“这时再来考虑A的行动轨迹和目的。由于话剧社一组过去一直在304房间,故只要把张萍凤调换到301,自己到304,在排练话剧的时间里,让不可能分娩的人躺在屏风后,就可以防止婴儿被杀,为张萍凤争取时间。而调换的前提条件是,张萍凤原先在304,自己原先在301。在A不知道话剧社一组和二组进行教室互换的情况下,A在一组进入304教室时,趁机进入301教室,躲进‘更衣室’,并在8:20-8:21实施了以下行为:
“一,打开301后门。
“二,到304后门门口,打开304门。
“三,调换A和张萍凤的身份,让张萍凤躺在301(原来应为话剧社二组)。
“四,锁上301的后门,同时脱下裤子,伪装自己是张萍凤,躺在304更衣室处,门未上锁。
“这本来应该是身份互换的巧妙招数,然而由于话剧社一组和二组已经互换过一次,负负得正,张萍凤最终还是落入了一组的教室中。而A因为听见两个教室传来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导致了相反的结果,在极端的恐惧下失忆。
“这样来看,在8:21之后,张萍凤和婴儿,都一直在301房间。
“录像中没有婴儿或者张萍凤的惨叫,只有蜂鸣,足以证明在视频拍摄的时间里并没有发生杀婴现象。而蜂鸣器的作用,一是为了混淆时间,二是为了震醒受害者。在录像的时间里没有发生杀人事件,而杀人事件尚未开始,而当A去出学校的暗道观察时,又看见足迹往外延申。也就证明,真正的杀人时间,在视频拍摄结束后,一直到发现张萍凤出走的足迹的一段时间里。
“杀人者,也就是唯一的没有一同行动的人,也就是——”
金淑彤指向倩儿,淡定地说:“是你。”
“而诡计利用到的失忆,也是你第一个知道的。在你知道A失忆后了解到的信息后,你马上开始策划双胞胎诡计。可能通过手机联系到她班里的人,反正A班级的同学马上撕掉了A学生证的照片以防万一,同时把她的桌子推出去,防止她有偶然发现的可能。而政史地的课本啦……只是掩盖的手段,如果我没有指出,你恐怕一会儿会用它来说‘可能双胞胎才是作出的假象’。但手段过于低级,事实上当时的你也没有反应时间和思考时间。”金淑彤走到倩儿前,“不过,如果她正好没有失忆,你是否就已经报警自首了呢?这背后的心态,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
倩儿低低地说:“是的,如果她没有失忆,我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而提供视频证据,也是抱着一种玩玩的心态……我很难描述我的心态……很矛盾对吧……很不好理解吧……”
金淑彤宽慰说:“所有的心态都是符合一个人的心的,所有的行为都是合乎逻辑的。”
警车的鸣笛声隐约从外面划过,而倩儿的身影在我眼中逐渐镀上金色。她像展开了天使的双翼,而我揉揉眼睛才能看清她被天使抱着。一旁张萍凤的双胞胎姐妹一脸怅然若失,震惊不已。胡志辉则满脸崇拜,瞥着金淑彤看……一切都结束了,在警察的手铐中,倩儿会想些什么呢?她能被逮捕,我不免感到一阵嫉妒。她杀死了婴儿,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了交代,拿到了真正的改过自新的机会。也许从现在我也该开始改变了……而沿着暗道跑出学校的张萍凤,现在又在哪里,是否已经从远方预料到了这一切?她是否怀着嘲讽的笑容,寻乐子样看着我们的挣扎?我心头苦痛,而倩儿则开朗地笑了。
她说:“我终于可以逃离了。”
尾声
我和金淑彤回教室的路线不同,我很想和她再并肩走一段,并提议说去操场走几圈。她正望着话剧社一组的人和张萍凤的双胞胎被警方人员带走,在正午的清丽阳光下站成火柴似的剪影,远远地看着,并没有听见我的话。我也朝那边看去,从接下委托,到揭开真相,不过短短的时间,却让我有了种和熟人分别的怅然。不过金淑彤脸上的表情,要更加复杂。
我提醒说:“金淑彤?”
她“啊”了声,回头看我。我说:“可以去操场走几圈吗?”
金淑彤摇摇头,一面伸出手指卷起短发末梢,遮住自己朝我这的半边脸。她一向这样,想来也不可能和男生单独走在操场上,被大家看见吧……我油然而生一种失恋般的挫败感。她有些别扭地往远处看,叹着气:“胡志辉,你的推理完全在乱来啊。”
我羞愧难当,说:“对不起。”
她说:“倒没什么对不起的。”
沉默,风呼啸着刮过,冬天,圣诞节后,一切都并没有平安夜的安宁。我回想平安夜时和同桌之间的玩笑打闹,又想着“杀婴之约”的怆然悲剧,一个学校之内,世界的参差就已经体现……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忙开口:“金淑彤,我还有一点没想明白,为什么高二物5班少了个人,老师却还没发现呢?如果发现的话,那事情的真相也就不需要我们来揭晓了。”
金淑彤说:“对于这点,我想到了两个解释。”
我后退几步,坐在北楼下的长木椅上,看着穿着雪白色羽绒服的她的背影。她又举起马克杯喝了一口,转身。风把她的脸颊冻得有些僵硬,她竖起一根食指:
“第一,是他们老师没有注意到。因为空下来的桌子被推了出去,如果没有人提醒,短短一天内,没有一个老师注意到也是可能的事情。”
“第二,”她翻起另一根手指,“是他们老师注意到了,但根本不想去管。张萍凤怀孕那么久,肚子也引人注目,老师如果对她上心的话,事情根本不会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张萍凤在班级内可能是个隐形人,或者是被众人默认成隐形人。她的一切所作所为,众人都不关心,包括同学,包括老师。这种排斥和冷漠的氛围,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壁障,让张萍凤成了可有可无的成员。高中生怀孕,听起来就像是令他人不齿,让集体蒙羞的事情,说不定他们恨不得她消失,就算她真的消失了,也完全不想去追问什么。”
我说:“那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在张萍凤座位上的都是双胞胎姐妹了?”
金淑彤说:“不一定,但都说得通。说不定这一对姐妹,都是那样的隐形人呢?但这些我们已经不需要去知道了。问题的症结不在外面,而在当事人心中。”
我点点头,金淑彤也开始离开。在中午清丽的光线下,整个学校都显得危机四伏。我忽然看见了一个人,她和张萍凤长得完全一样,正怀着狡黠的笑意从人群中跌跌撞撞跑去。我从她的脸上看见了笑容,不是嘲笑,只是一种淡漠的微笑,像母亲教孩子走路时,对孩子的摔跤露出的微笑。我全身一震,起身看时,那个人却忽然透明着消失了,幽灵从一侧如烟般消散到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