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将滚烫的午阳画进凛冬,他画的生命,比生命更有生机。
他画了一朵黄玫瑰,金黄的玫瑰,可那个世界,只存在红色的玫瑰。
没人能看懂他的玫瑰,他拿着画到处给人展览,没人能看懂他的玫瑰。
他将画作收好,踏上旅途,他相信下一个目的地,一定有人看得到他的玫瑰。
酒馆
磨破了皮革的高脚椅上,他正用廉价的鸡尾酒使自己的思想升空。可他没有钱了,吧台后墙上挂着一副空画框,他注意到了。
“老板,我可以给你作画抵酒钱吗?”
“看到我吧台里那个空画框了?小伙子,我这店开了有十来年了,来抵酒钱的画家真不少,可是我没有一个中意的,没有一个。你真要试试吗?”老板用已经变了色的毛巾擦了擦手,转过身来看着他。
“要不,我先给你画吧,满不满意一会再说。”他拿出了画笔和颜料,开始作画。
老板也放下了手中的活,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画笔与画笔交替在他手中,线条与色块的关系越来越明朗,最后一滴颜料从画笔甩到纸上,他的酒,也喝完了。
花瓣满盛着夕阳,一杯落日挂在了吧台里。
老板紧盯着这幅画,许久后才将眼神挪开。
“我很喜欢。”
“我也是。”
“你有没有……其他的作品什么的?你画的这么好,我觉得,你应该不至于落魄到在我的酒馆用画抵酒。”
他开始沉默,但他还是拿出了他的那幅黄玫瑰。
“嚯!很厉害的画,只是这玫瑰,要是红色的就好了,黄玫瑰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将画板折叠起来,向着门外走去。
“老板,我要走了。”他的眼光看向吧台,透过老板,他在看那杯落日。
“哎好!小兄弟,以后来我这喝酒,给你打八折啊!”老板摇晃着手中的调酒器,落日打到落日上,下一杯顾客的酒在他手中上下飞舞。
他背着行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酒馆,那幅黄玫瑰被他精心的收了起来。
海滨
渔船拖着渔网在码头抛锚,他迎上前去,他们正把丰收的鱼拖到岸边。
“喂!背着行李那个!靠点边!”最前方最用力的那人涨红了脸对他喊到,他急忙让到一边,鱼群占据了他原先的位置,它们在渔网里受着渔网的束缚,被强行的离开水拖到岸上。
“喂,我说小子,你在这里背个行李做什么?要和我们一起出海吗?”他们忙完了手中的活,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我想问问……离这里最近的大城市怎么去?”
“大城市?我们这边靠海的都是小渔村,大城市要去海的另一边。”
“那我该怎么去?”
“我们出海不能走太远,这样吧,码头那边那艘游轮的航线途径最近的沿海城市,你去问问能不能捎下你。”他们拎着鱼扎好网准备离去,他叫住了他们。
“那…请问,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这个。”他掏出了那幅黄玫瑰,摆在他们的面前。
“我们整年整日都在海上漂泊啊,哪里能帮你鉴赏什么花花草草的。”又是刚刚领头那人,他擦着汗,汗水或海水浸湿了他的衣物,而他身边的几个人都是如此。
“就请您看看,看两眼。”他眼巴巴的望着人家,希望能有人看懂他的黄玫瑰。
“这不就是……那叫什么花来着,反正是挺浪漫的那个花,我记着它只有红色的,黄色看着挺怪的,你把颜色改成红色也许会更好。”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收起自己的画,向游轮走去,后面的几人皱着眉头望向他的背影。
洋流
本就狭小的住宿空间堆上他的绘画工具与画作,变得更加狭小了。隔壁床的那位还是晕船患者,发霉的木板味与呕吐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他这一夜几乎没有睡觉。
清晨的海风。甲板上他对着将退未退的残月绘画,并且享受着清晨的海风。围观的人数很少,但仅有的几人也并没有在观赏他的画作,而是将关注点放在了他旧的发黄的衣服鞋子上并对他评头论足。
他除了对画作高要求外,其他的在他眼里都不重要。
“朋友,你的画多少钱一张啊?做装饰品或印在服装上一定会很棒的啊!”
他楞着望了望那人,那人叼着烟头,低过头来仔细看他的作画。
“请不要在我的画作旁吸烟。”他摆了摆手,做出驱赶的动作。
“哦!那就是我的不对了,抱歉了,先生。”那人加重了先生两个字眼,仿佛要与他的穿着产生什么对比一样。他将烟头丢进海里,满脸堆笑的弯下腰看向正在作画的他。“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五五分成?”
他蘸取了一些为数不多的白颜料,蓝色混在一起,勾勒出西方的最后一抹残月。
“不用了,谢谢。”
他将工具收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了那张黄玫瑰。
“帮我看看,这幅画怎么样。”
“嗯!非常不错的一幅画!这种水平与功底,一定会有许多公司争着抢着要你的,只不过这幅……黄色的玫瑰我觉得有些奇怪,我不清楚大众是否能接受这种审美。我觉得改成红色会好一些。那我刚才说的事……?”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卷起画布,夹起自己的东西。
“朋友,给你一句忠告!不要再画那些奇怪的没意义的画了!”那人在后面对他的背影喊着,他像没听见似的,回到了那臭气熏人的狭小住宿间里。
琴室
人生中最不幸的事情莫过于死亡,再其次呢?可能就是为了一幅画从甲板上掉下去,他躺干净柔软的床上,这样子想着。
但所幸,他被床的主人救了,那人正在隔壁,他的身体稳稳地坐在真皮椅子上,而手指却像不属于身体一样飞舞在琴键上。黑白舞台上飞舞着的舞蹈演员,此刻正演奏着低沉的乐章。
一曲终了,他才敢大口呼吸起来,嘈杂的呼吸声和隔着一面墙依旧美妙的音乐声形成了强烈对比。琴盒合上的咔哒声和门锁声同时响起,那人将身子探了进来,关切地看着床上的他。
“我我…我没事情的,我的画呢?没有湿吧?”他立即坐起来,看着门口的那人,却是他先开的口,这让他们两人都有些惊讶。
“没,湿的都是压在底下的衣服什么的,你在海里人事不省的时候手还紧攥着包裹不松开,还用力往上举,那时候你都失去知觉了。你的运气也好,包裹浮在水面上,你还拽着包裹,然后也不知你在海里泡了多久。幸亏我发现了你,不然你和你的画就一起葬在这片海域了。”
那人打开床旁边的柜子门,褪了色的燕尾服下是他干燥的背包。
“我已经帮你干燥好了,里面的东西一点也没丢,你检查一下。”
他拿过背包,却没打开检查,而是盯着那位钢琴家。
“这是哪?”
“什么?”
“这是哪里,是城市吗?不是的话…最近的城市还有多远?”
“啊,这就算是城市了。”
“城市……那我们在哪里?”
“在我的琴室,这里是住宿间,隔壁就是我弹琴的地方。”
“这就是你的家吗?”
“家…?你是说我住的地方吗?我就住在这里,你躺的这张床上,家……我就一个人,没有家。”
那人坐在床沿望着他,他起身穿衣服。
“怎么…你要走吗…?”
“是啊,我还有更要紧的事……你看到我包里的那幅黄玫瑰了吗?就是用单独一个防水袋装着的那幅画。”
那人招了招手,向门走去,他也跟着他去了另一个房间。
房间很大,一架钢琴摆放在正中央,他的那幅黄玫瑰整摆放在琴谱架上。
他刚要伸手去拿,但那人却坐在了钢琴旁,对着那幅黄玫瑰,弹奏起来。
轻快的音调,渐强,到渐弱,他被投入钢琴拨动琴弦所构筑的世界。尘埃旋转汇聚,天空变得明朗离开了蓝色的范畴,夕阳坠落,再一次坠落,重音将他从金黄的花海拉回现实。
他的眼眶有些许湿润,钢琴上的身影也是。
“我懂了,我什么都懂了!当我看到这幅金黄的玫瑰时,我什么都懂了!我明白它,就像你一样。”
他哽咽住了,钢琴上的那人接过他的包裹,对着西方的残月,对着正午的冰花,对着流转的湖面,新一轮的弹奏开始………
………
在琴室待了几日后,他准备离开了。
“朋友,我需要走了。”
“可……”
“我明白我们都有不舍,不舍是负面的感情,而负面的感情是最为可憎的,我该走了。”
“最后一曲吧。”
那人将那幅黄玫瑰拿来,再一次弹了一曲。
低缓的音调,渐弱,到渐强,夕阳分解在这阴雨的世界。沉淀了黑色云朵的天空,变得灰暗离开了金色的范畴,雨点拍落,又一次凋谢,尾音绕着敞开的门,和琴谱架早已被拿走的黄玫瑰,把这一切抛离现实。
他便是走了,早已经走了。
而子弹上膛与火药的爆炸的声音,给这终末一曲带来了些许的韵味。
群体
他正坐在市广场的中心的一把折叠椅上,画板旁立着那幅黄玫瑰。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但都与他保持着几米的距离。
“这是什么画啊?”“你没看见画的那几朵云?”…“天有什么好画的,真的是。”……
人群的声音渐渐从窃窃私语到大声讨论,他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般,继续勾勒着反光的形状。
“哎你看看他旁边立着的那幅画,快看快看!”……“这画的是什么啊。”“玫瑰?那是玫瑰吗?都不是红色的啊?”……“要是红色的还行,黄色的…反正我是欣赏不来。”……
他怔了怔,笔停顿了一下,但又继续画了下去。
“黄玫瑰……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好像和上两天吞枪自杀的那个弹钢琴的有点关系?”“是吗是吗?”…“又死人啦?”…“哎…这些搞艺术的怎么都这么矫情啊。”……
他楞住了,手中的画笔滑落,给画面划上长长的一道红色。
而人群却毫不在意他,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是不是和画画这人有关系啊?”“也不一定,自杀这人去年就好几次自杀未遂让人给救了,这次自杀之前还去海边准备跳海呢。”“跳海?这回谁能救他啊?”“听说是他自己回来的,你说有没有意思,这回自己没死成还救回来一个。”“救回来一个?”“是啊,不过不知道现在那人在哪呢,估计在他家歇了几天早就走了吧。”“这命也是真大,掉海里都让人给救了。”“还是个死人给救的。”“哈哈哈哈…”……
他眼神呆滞,听着身后几人的声音,他脑海里只剩下了,
那天演奏到一半他便离去的曲子。
人群也是终于发现了异象,他直勾勾地盯着后面的人群,而前面的画作,被一条红色痕迹而毁坏。
“这人怎么不画了啊?”“还划上那么一大条,傻子都不那么画吧。”…“没准真是精神病犯了?画的这么好还没有个工作啥的,估计就是哪有毛病呗。”“这搞艺术的怎么都不怎么正常啊,这一个自杀了一个犯病了。”……
他站起身来,向身后刚刚讨论钢琴家的那人走去。
“他死了?!”他大声喊,那几人被吓了一跳,应答过后匆匆离去。
“他是不是有点像那个那个…?”“哪个哪个?”“就掉海里被救回来那个啊,听说那也是个画画的。”“那跑不了了,就是他了。”……“哎你说这自杀好几次都没死成,怎么他一来就死了呢?”“估计和他有关系啊,这都自己游回来了还带个人,这指定是不想死了啊。”……“难不成是他说的…?”“这别乱说啊,自己知道就行了。”……
他的目光穿透众人,穿透地面,穿过七尺下的棺椁,穿过万米下的黑暗,他什么也没在看。
他什么也没在看。
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跪地痛哭,失明的眼里流出一摊摊泪水,从脸上滑落,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他颤颤巍巍的拿起自己的东西,还有那幅黄玫瑰。
他推开众人,从人群让出的狭小通道中挤过。
他便是走了,步履蹒跚地走了。
天台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摸索到这里的,他抱着那幅黄玫瑰,从楼底爬到了楼顶。
他为什么要来这,他不知道,但天台的风让他想起了几年前,那时他在甲板上对着西方的残月作画时微咸的海风。
那时他还没有来到这座城市
那时他也没有失明
那时他也没有遇到他
那幅黄玫瑰
……
静坐了很久后,他察觉到有人走过来。
“谁?!”他立马抱住那幅黄玫瑰,警觉的回了回头,即使他知道他已经看不见了。
但那幅画却没放在那里。
“黄玫瑰…我知道你。”
“你是谁?”
“一名作家。”
“作家…?我可以看看你的作品吗?”
“你要怎么看?”那人笑着说,“我给你读吧。”
“这是一篇在脑海里还没有写出来的文章,你是这篇的第一个读者了。”
……
那人说了很久,他听了很久,直到他听到了“滚烫的液体从中喷溅出来,自指尖蔓延到手肘”时。
“你…”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恐,但也只是一丝罢了。
“嘘,别说,夕阳下的它也很美丽呢。”
“你也…?”
“是啊,我懂了,就像你理解我,他理解你一样,我也懂了,我看到它的第一时间就懂了,这是艺术的共鸣,不分领域的。”
那人露着他看不到的笑容,捧上了一束玫瑰,一束鲜红鲜红,血红血红的玫瑰。
他放在了天台边上。
“为什么要去做,你接下来准备…和他一样吧?”
“我给你准备了一束玫瑰,就放在边上。”
“对吗?”他提醒似的发问。
“对啊,但我不会像他一样。枪支什么的太粗暴了。”他擦了擦手上的灰尘,“真没想到,音乐这么优雅的东西,竟然会被他以如此粗俗的方式结束。”
他沉默地坐在地上,脏乱的胡须和头发边缘在闪着夕阳的光。
“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我会比你先的。”
“为什么?”
“谢谢你的玫瑰。”他没有理会他,从包里掏出了一袋东西,包装上惨白的骷髅标志提醒着他:
这是一包毒药。
他吞了下去,无声地倒了下去。
那人眼底涌上一股悲哀,把那幅黄玫瑰立在他的尸体旁,沾满鲜血的双手早已把那幅黄玫瑰染成红色。
“不用谢。”红色的双手抚平了他的双眼,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鲜血的痕迹。
“你们只是为了死,而我是为了更好的活。”
他转身离开,滴落的鲜血在地上异常刺眼。
而天台旁的红玫瑰,在夕阳的映衬下,
却是金黄的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