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色的下午三点,光洁的瓷砖地面上浮动着浅黄色的纹理。我是一只平面的游鱼,自由但不能超脱黑色缝隙的束缚。商场的灯光在白色里排列成规整的点阵,每一个都忠实地吞吐着清晰的橘色光线。我呆呆地坐在塑料扭转成的长椅上,背靠略有污渍的灰色墙壁。看起来光滑的墙面摸起来却有些粗糙,波浪样的质感让我想起了三年前在海边触碰到的浅浅汪洋。时间过得这样缓慢,让我自然地放下了一切肤浅的戒备。戒备或许也无用。未知是否到来的世界不需要我的猜疑。我保持着简单的坐姿,两脚都能踩到地面。我的身边没有人。更远一点的地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黑色的皮鞋,黑色的长裤与黑色的短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提着我看不清楚的袋子。为什么我看不清楚,因为我并不刻意去注视,这不是礼貌的行为。他很快地起身离开了。我稍微转过头,无意识地望了一眼对方的背影。我没有望见什么。
一个老人走过来坐下。我不去看她的脸,但我猜测她是女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觉得。只是干干地坐着,坐着。漫无目的地点点电子屏幕上黑白分明的按键,按合适的顺序选择那些系统提供的文字,它们就浮现在那个用来记录的方框里。方框的边缘是圆角的,所以不是一个准确意义上的方框。白色的底色与黑色的文字,实际上只是一些深浅不一的光。我们追寻的是光吗?大概不是。它们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载体。我们摆弄着这些朴素的光线,拼凑成并不齐全的信息方块,再相互交换。或许不交换。我们就自行填补那些残缺的信息,就像漆匠填补那些灰色墙壁上并不显眼的深色痕迹。我并没有见过漆匠。我仅仅只是在想象。人总是想象。积极的或者消极的。自以为积极的或者自以为消极的。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去评价积极或者消极,因而人们很容易就陷入相对的陷阱海洋里。海洋的广大会让人迷茫吗?我不知道。三年前我在沙滩上,并不觉得大海有多么辽阔,可能是因为岸边散落着零乱的岩石与岛屿。我并不喜欢沙滩,那些白色的细小颗粒总是难以避免地钻入我的鞋子里。我的脚与皮革质感的内鞋底被突兀地隔离,脚底的不同部分接触到不同的内容。我的脚好像被割裂,小小的分散的沙粒,就像是扎在邮票边缘的规整小孔,将我的触觉分裂成各种各样令我不舒服的形状。但我很快就习惯了与它们共处。习惯与不习惯间,实际上只隔着一层没什么意义的心理戒备。只需要简单地动动脑子,就能轻松地放下那块薄纱。所以我快速地走向大海,走向一些被称为船的金属机器。
我并不记得海上的船有什么特别之处,离开岸边,那些巨大的岛屿、绿色的树木、各色各样的人逐渐变小的时候,我也并没有感到什么孤独或者害怕。当时的太阳沉睡在灰色的云后,似乎要下雨了,似乎已经下过雨了。海也是灰色的,不是期望里的蔚蓝。我感到无趣。于是我趴在散发着塑料气味的桌面上睡觉。马达的轰鸣,船身的振动,还有起伏的海浪。我不去理会那些繁琐的声响,我大概睡了一个好觉。
那个老人睡着了。其实她不是一个老人,只是体型有些佝偻。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坐在了她的旁边。他们并不相互认识。男人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手机,头低着,让视线落向模糊不清的数码屏幕。右手边的商铺里响起了音乐,刚强的女声伴随着急促但规律的鼓点响亮地流动着。她在唱什么?我只知道是英文。但我的英语并不好。有的人被惊醒了,有的人并不在意。这音乐时断时续,大概是有人在调试音响。我觉得它很吵闹。并不令人心安的旋律像是红色的绸缎,纠缠在我的耳边。但我无处躲避。我只能拿起一个小时不到以前购买的芋圆奶茶,轻轻地吮吸那根白色的塑料吸管。软糯的球形物质和柔和的液体一起涌入我的口腔,我象征性地咀嚼几下,然后一并将它们咽下。很甜。我不善于形容这种甜味。但它让我获得了暂时的愉悦,也许只是在欺骗大脑。但这不是很重要。音乐又停下来了,我希望它一直停着,不再响起。但其实又不那么要紧,因为现在已经三点四十四分。
我已经停留了四十四分钟。这四十四分钟好像没有发生。只有上面的那几行文字可以证明它们的经过。我们的时间都是这样,如果没有那些痕迹,它们也就不曾发生。时间就是痕迹吗?我稍微了解一些热力学第二定律相关的内容。似乎这样理解也不错。如果有人能够抹掉痕迹,那么他就能抹掉时间。不过抹掉时间并没有什么意思。那些痕迹,至少还能给我一种存在的安全感。真的能吗?我不知道。我闻到一股新鲜的黄瓜气味。它从哪里来?我没有抬头,眼角的余光也看不见任何相关的事物。我在猜测,最终一无所获。它很快就消失了,留下一些亦真亦幻的缥缈空气。也许它并不存在,只是我的一些幻觉。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一个橙色的下午三点,我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的大脑去品尝记忆里的黄瓜气味?我不能理解。实际上,很多事情我都不能理解,哪怕它们都与我自己紧密相关。
推着垃圾车的清洁工人从我面前走过。我并没有看到他。我只是看到了绿色的塑料垃圾桶,听到了车轮与地面滚动摩擦的声响。我在用经验去判断。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想象的过程。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的衣着,灰白色的工人制服,原本是橙色的衣领以及其他的边缘,但由于沾满了污渍而显得杂乱与肮脏。他戴着同样灰白色的手套,脸庞黝黑,身材矮小且行动迟缓。大概是个老人。但这都只是我的想象,我并没有看见这样的人,我或许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我在拼凑。从记忆里抓出一些零散的碎片,依靠一点点能够确定的线索,拼凑出没什么意义的图像。
三点五十五,我的奶茶还没有喝完。我想,我应该不想再喝了。我并没有吃午饭,但我的胃并不难受。也许我饿了,只是我堵住了自己的感知。甜腻的粘稠唾液粘住了我的上下颚,我开口呼吸,同时抬头看看天花板。我轻轻活动活动下垂了一个小时的脊椎,放松放松停留了一个小时的视线。现在我依然处于橙色的时间里,为什么是橙色?可能是因为我坐在橙色的塑料长椅上,也可能是因为我觉得这样一个下午更加贴合橙色这个颜色。总之现在仍然是橙色,但很快就不再是三点。电子示数指向15:59。在这最后一分钟的间隙里,我给了自己一个仓促但又不那么仓促的结尾。实际上我并不需要结尾,我没有什么理由结尾,但我最终依然决定结尾。为什么要这样?去他妈的,我不在意。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