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交汇
宇宙大爆炸是如此开始的。奇点爆发,宇宙开始了无止境的膨胀。那产生了无垠的虚空。此时的宇宙,被称为“太易”。混沌初开,万物尚未诞生,宇宙中是一片虚空。而此时,时间也刚刚出现。
随着时间的流逝,基态真空的“零”突然分裂为“一”和“负一”——激发态量子真空与负真空。激发态量子真空中蕴含着真空零点能,即使没有物质,甚至在绝对零度之下,这些能量仍然存在。负真空则具有负真空零点能,其与激发态量子真空中的能量之和为零。宇宙本是由无到有,这便是最初能量的产生过程。
此时的宇宙,被称为“太初”。无形无质,唯有先天一炁(能量)。
真空随能量激发而发生量子涨落。它时而不断产生一对能量总和为零、没有质量的虚粒子,而它们将会在难以察觉的瞬间湮灭,重新变回能量。而在某些时候,因为电荷-宇称不守恒,它们有时会无法同时湮灭,这导致正粒子最终留下。作为暴胀子的它在宇宙的指数级膨胀和真空零点能的激发下,促使遍布宇宙的量子场“希格斯场”产生,此时迅速经过了“太始”。希格斯场赋予了粒子质量,它们最终形成了有质量的物质,便是“太素”。
在广泛文明对宇宙的认知模型里,微观世界的最低处便是质子和中子。它们无法再分为更小的粒子,唯一能“拆解”它们的方法只有将其变为能量。他们尚且不知道最初的粒子究竟是什么。
最终,宇宙变为“太极”,阴阳未分——物质还没有在引力的作用下形成庞大的恒星、星系、星系团甚至超星系团。
邦多尔多见证了这一切。那是深藏于蟒蛇体内的秘密……
阴阳分开了。它们凝聚为团块,光线在其周围扭曲。时间开始加速到原来的千万倍,星光在他眼前出现。充满宇宙的等离子体由无法看见的微观粒子转变为宏观物体。而在这时,他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微观粒子是奇异的、难以理解的。它们构造了这个世界。假如微观粒子和宏观物体的运动方式完全相同,宏观世界为何没有乱成一团?这世界存在的缺陷竟被现实弥补得分毫不缺,像是一头因程序而运行、却用乳头行走的奶牛一样荒谬。
引力将他拉入星云的漩涡,令他在群星间游走,用手指轻触那些从未见过的事物。恒星、行星与万物在绕着他运行,他似乎成了宇宙的中心。红、蓝二色的光辉在他不存在的双眼上闪耀……
直到他在阶梯上醒来。
这是一座向下延伸的螺旋阶梯,中间有柱,无法看见阶梯究竟延伸到了何种深度。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却无意间发现了身边放着的一本书。那本书古朴而破旧,封面上隐约写着三个字:独角仙。这是他懂得的语言。
他翻开书页,一股烟尘弥漫开来,却没有阻挡邦多尔多翻页的步伐。他的计算机大脑飞快地将那些用费穆语写成的知识记入脑中——愈读愈快,每翻一页都变得更加狂热。眼前的书籍是他追寻一生数十万年岁月的终极财宝,甚至一度超过了他认知中的一切。现在,这就是他唯一追求的价值所在。
那是世界之外的知识,是认知之外的秘闻。他无法停止追求这些知识的步伐,不禁向着更深的层级行进。当他来到下一层时,他看见的是两本书,他立即扑到书上,几近疯狂地阅读起来。新的知识体系在他的脑海里建立、完善,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他无法用语言描述书中的知识,但知识确确实实地到达了他的记忆里。他也无法说清这是什么知识。那些文字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根本无法抵抗之。
时间逐渐失去了意义,每下一层,他就会见到更多的书。当他终于看见了一座真正的书山时,他犹豫了十分之一秒——但也只是十分之一秒。这些信息远不能填饱他的求知欲,只能让他加快脚步。他现在已经不再迷茫,因为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这就是他穷极一生所追求的东西。
邦多尔多丢下了最后一本书。在房间的尽头,他没有看见更多的楼梯——只有一扇木门。他推开了木门,完成了这扇木门的使命,同时也完成了那条盘绕阶梯的使命。它们轰然倒塌,令邦多尔多回头望去,但他发现那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眼前变成了一条废墟街道,那儿满是残垣断壁。
他想到了命运,于是开始思考这条本应充满文明气息的街道为何废弃于此。这令他想起了另一个词——“宿命”。
在这片大地上,蛇村有至少七万年的历史了。
从古至今,蛇群一直是方圆千里内最出色的猎人集团。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从不专注科学。它们用古老的工艺建造了一座高塔,叫作“无花果塔”。塔顶供奉着一个环形雕像,是一条咬着尾巴的蛇。
当蛇群在树林中搜寻独角仙作为收藏品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那东西长得很规则,材质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白色、光滑之物。出猎的蛇群将它带回村中,然后……丢进了盛满水、架在火上的大锅里。他们总是认为用火焰和热水能够使事物显出本质来,像是肉类、蕨菜或者草药。
直到当天夜晚,被沸水煮了长达十二个小时的铁块仍然毫发无损,不过是表面漆皮略有脱落。有几条蟒蛇用尾巴卷着长矛爬向大锅,竟有一条手臂掐住了其中一条蛇头以下的身体,几乎要将它的眼球掐出来。无论其它蛇如何反击、尝试救下那条被掐住的蛇,钢铁手臂就是纹丝不动,直到那堆废铁终于活了过来。
“什么东西……”古伊将拉长的机械臂收回,用电子眼观察那些扭动的躯体,竟开始颤抖起来。周边的热水本是无法伤及他这金属身体的——他不因此害怕,只是害怕于蟒蛇的形状。当他终于缓过神来时,他意识到这些不过是普通的生物。
蟒蛇在他的眼中是如此天真无邪。它们用石器疯狂地攻击着这头被沸水煮过仍然毫发无损的钢铁怪物,而它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蛇群尾部的肌肉早已在漫长的打猎生涯中进化,经他们投掷的长矛能够刺穿猛兽的身体。当石矛击打在古伊身上时,他只是笑了笑:真是可爱的年轻文明啊。
他很快就离开了蛇村,身上满是坑洼。他在荒野中寻找岩石,并将其磨成石砧,那用去了他半天的时间。夜晚,他将自己的部件拆卸下来,又细细地打磨、锻打,将可能使内部构造不可逆损坏的位置重新打得平整、光滑。他还常常感叹:“如果是费耳修斯和邦多尔多前辈的身体,即使这样也不会有一点损伤吧。”
在深林中跋涉的他不断搜寻着材料。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或许在某个不知名的星球上。他对之前的记忆十分模糊,除了还隐约记得那幕混沌之景之外,大抵是忘记了更多的细节。之后,他甚至打算耗费漫长的时间去建造一艘载人航天器,毕竟他有着使之不尽的时间去挥霍。
直至某一天,他遇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文明。那是由一群不知名的生物组成的小部落,一见到他就发起了攻击。当古伊回过神来,他已经掐断了其中一只的喉咙。
战火无法避免,足足三十六头体重超过五十公斤、无比嗜血的生物开始与一名机器人对峙,而机器人只是叹了一口气,它们便在高功率激光下变成了一地残尸。古伊不打算浪费生物的尸体,他通过一些复杂的反应将尸体中的有用物质制成燃料,以备不时之需。这还消耗了他许多太阳能。
时间飞快流逝而过。他在荒野找到了石油和各种矿石。他组装了精密电路,亲自造了一台在他看来十分老旧的计算机。尽管他有着许多材料和构件的数据,却无法通过自己的机械手组装出个别复杂零件。他又花了许多年造了一个工厂,去组装飞船所需的零部件。那台早期的计算机最后则变成了控制飞船某一部分运动的分支控制器。
当他回过神来,他已经用去了五十年的时间。周围遍地都是四处走动的机器人,它们在地上滑行,迅速地组装着新部件。他又走到大厅中,眼前竟摆着一艘飞船——甚至已经建好了至少九成,若按这个效率继续建造,只需要不足一个月就可建成。
“光速……光速还在变吗?”
古伊望向天空,恒星将光芒洒在大地上,把他的机壳映得闪闪发光。
在无尽的废墟之中,邦多尔多找到了一块腐朽已久的木牌。那块木牌的一边被刻意削尖,或许指着某个方向。而在木牌上则是写着三个字:“苦伤道”。他顺着这条唯一有名字的路前行,直到望见一座耸立在荒野之中的城堡。
他继续向前,发觉城堡与周边的气氛格格不入。它的表面被飓风吹得几乎没有沙尘,石砖毫无破损或风化,无比崭新。
“哟,旅人哟,进来吧。”城堡中有声音在呼唤邦多尔多。
邦多尔多登上城堡,微风轻拂,将大门打开。他走进了那宽敞而阴暗的大厅,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直到角落里的阴影站了起来。
他所看见的是一个轮廓,几乎与光所无法照到的阴影相重合,或许是皮肤本身和阴影的颜色相同。在过去,他从未见过这种只在部分文明的小说中出现的“实体”,而最近他见得却不少。这些东西往往充满幻想性,和现实几乎脱节。
“我是‘第四个人’。你好,旅人。”
轮廓带着邦多尔多来到了一张古朴的长桌前,桌上用银盘摆满了各样菜式,其中有些甚至连邦多尔多都无法确定是什么东西。他拿起桌上的“固态柴油”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将它塞进了燃料仓里。废墟上空的光线十分微弱,他无法通过太阳光获得能量,只好出此下下之策——使用备用的燃烧室。
“第四个人”将桌子变短,二人就此坐下,面对面。他们一人顶着白色的光球,一人全身黑得透彻,几乎呈着截然相反的性质。
轮廓率先开口问:“旅人,你大概已经看过那些书了吧。感觉怎么样,快乐吗?”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很奇怪——我看过之后就再也停不下来。那些书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那些书是用不同宇宙的同一语言书写的,每个人都会看到属于他们的文字。你看到的也是你所认识的文字吧?”
“是的,每个字我都认识,但拼凑在一起我就不认识了。我感觉那些书完全就是让动物在打字机上乱打出来的。”
“错了,大错特错。那些字都有着实际意义,但它们来自不同的宇宙。不同的发展轨迹,不同的物理规律,这都会促使文明的历史变得截然不同,而文字的意思要么交换、要么完全改变,这都是正常的。但你都能看懂,就说明你所在的那个文明最终发展到了‘停滞’,对吗?你们创造了足够多的文字去描述宇宙间的一切,所以碰巧认识了所有文字。”
邦多尔多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伸手想要抓住轮廓的肩膀,却什么都没有碰到。轮廓仍然在那,邦多尔多却明白了:那真的是一个轮廓。这是不可知、不可解的超然存在,与费穆文明在远古时期所崇拜的神明别无二致。它无所不知。
“旅人,你应该明白了。随我来吧。”
轮廓向着城堡的某个方向走去,邦多尔多尾随之。他对“第四个人”的崇敬之心愈加旺盛,几乎将他当成了属于自己的神。
跟着轮廓行走的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有一种既视感。在他的移动堡垒中,费耳修斯也是如此——被他带着四处行走,见识那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现在,他也成了费耳修斯,那令他对这位老朋友的思念更加强烈。只不过,他并不知道费耳修斯现在身在何处,或者已经死去。
“费耳,能否讲讲你所说的‘未解之谜’?”邦多尔多向费耳修斯如此问话。
飞船在折叠扭曲的空间中行进,流光从船边闪过,将邦多尔多的脸照亮。远方的星空逐渐在他的视觉中放大——这一切只用了一瞬,或说是足足数年。费耳修斯用了这一瞬间去思考该回答他些什么。
“我们找到了一种东西。它像是一个单向的‘门’。尽管我们投进去的一部分有机物能够为其增加质量,但那些质量完全不守恒,也不转化为能量。同时,它内部的粒子都可以用一个词概括:混乱。它完全就是混沌的具象物,与我们有序的宇宙完全不相符。”费耳修斯如此回答说。
“所以你最终还是妥协了吗?”邦多尔多将双手背在脑后,很是无奈地问。
“妥协什么?”
“你向着命运,向着整个宇宙妥协了啊。你曾经倒还让我惊异……因为你说出了和我老师,或者说是父亲一样的话,而你们素不相识,至多有着一面之缘。你不是也觉得物理学中缺了点什么吗?为什么不大胆去追求,反而去当了个社会学家呢?”
“朋友……宇宙就是一切,朋友。”费耳修斯说了两次朋友,“我们的社会是一个‘假理想乡’,你知道吗?在你走后的时间里,没有成为科学家的人最后成为了平民,他们照常生活、照常饮食,殊不知那是我们营造的假象。他们的世界存在于一个被监视的星球上,我们亲手构建了一个和平的、没有高科技的社会。而我们对他们来说就是神,我们创造了它们,并且时刻保护着他们。我甚至阻止了他们研发核武器。”
“呵呵呵……呵呵呵。疯子啊,你真是个疯子啊。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不是吗?”邦多尔多罕见地笑了。
“或许会有像你这样追求宇宙真理的人,但大多数人还需要照着世界的规则生活下去。人有生老病死,若不能遵循生命的循环,人将会痛苦无比。除非他们像你一样……你没有感情,自然不会觉得无聊。”
“是啊,我是‘独特’的。”
这时他看着窗外的星空,望着一切在自己的头顶流逝而过。那既是星光也是时光,他所感知到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外界来说都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当他终于站在了基地的地板上时,他感觉一阵恍惚,一切似乎变快了无数倍,却只是幻觉。
邦多尔多已经压抑了一路了。他的情感从不突出地显现,唯有一时:当他对某些事物极度感兴趣时,这时他才会觉得兴奋。那大抵是来自精神深处的动力。
他最终站在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有一声声轻唤从中传出:“来吧,邦多尔多。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那里。”
“不不不……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邦多尔多愣在原地,没有继续向前。在那之后,他连连后退,直至到达了床边。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思考方式已经变得完全不在乎他人,也就是接近绝对理性。他不想自己真的失去人性,于是他拒绝了自己的欲望,选择后退。尽管如此,他的手仍然在不断尝试让他起身,重新站到大门前。
当他翻来覆去地思考时,他透过窗户看见了远处的行星。若非那行星离得较近,恐怕相对于其背面的恒星而言只是一个黑点。他看见行星和恒星在扭曲,以至于它们的轮廓时而发生或大或小的变动。只不过,这些变动总是遵循着一个规律:混乱,并且一直在变大。
他察觉到了什么,立即起身并下了床,并且还在说着:“要爆炸了——要爆炸了!”
光速正在增大,是无序增大。它将万物撕裂,使恒星先后收缩、膨胀,最后猛地变为新星,将数不尽的物质抛射向太空。对于这些高速抛射的物质,行星毫无办法,只能被其燃烧殆尽,变成一团火球。无数文明死在了新星之下——他们建设千年万年的国家在一道道白光下开始燃烧,甚至腾空而起,变为灰烬。
常数的改变正在使整个宇宙天翻地覆,纵使是费穆文明都无法逃过这场浩劫。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新星都会将他们的船只摧毁。若恒星最终不达到平衡,爆发将不会停止。同时,无论是新星还是行星毁灭都是次要的。常数的改变才是最终的灾难。这是物理学上前所未有的极致毁灭,它将会引起完全不可预测、完全无法理解的后果。
“光速为什么变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实在想不明白。
他看向了墙壁,发觉那儿有一张画,大概的确来自文明的过去。画本是描绘了一位端庄的费穆人女性。她原本冲着画面微笑,穿着黑色的宽松衣袍,将双手交叉摆着。而现在,她的形象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邦多尔多没再看那幅画,只是刻意地避着光。他尚且不知道光速的改变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光速这一常数在许多物理公式中都有出现。光速的改变等同于改变了所有物理定律!它不光会摧毁群星,还会摧毁宇宙,包括时间和空间!
当他最终做出决定时,他已经站在了大门前。他用力撞开了大门,这引得保安向他直冲而来——然后被他一一击倒。他不顾一切地打开了力场笼,将那团扭曲的黑色焦油放了出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退路。
“你有很多疑问,对吧?”轮廓说,“我负责为旅人解答疑惑。他们总是如饥似渴地问,我便会一一如实回答。不过,只怕有些问题的答案你并不能接受。”
“您……如果知道答案,但求您不要吝啬,只管告诉我。我不在乎我能不能接受,即使我因为发疯而死也会自己找个坟墓的。”邦多尔多说。
“每个人都这么说……甚至有人比你说得更夸张。你觉得自己很特殊吗,嗯?”
“第四个人”一直没有什么明显的语气变化,邦多尔多只得从中听出问句和陈述句的差别。他没有对这句话给予下一步回应,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最终,他选择了沉默,并且主动提出另一个疑问。
“请问您说的‘旅人’指的是什么?”他问。
“就是指你这样的人。你经历过什么,你心中自然有数。”第四个人说。
在城堡上层,邦多尔多看见了一座座高入天际的书架。城堡的内部比外部看起来要大,因为这些书架的高度根本无从探知,或许有千米、万米之高。他费力地用机械臂爬上书架,但仍然看不见顶端。
“这里是‘愚者图书馆’。那是我为我的爱人所写下的名字。”
第四个人坐在一张木椅上,静候着邦多尔多的问话。久而久之,他放弃了等待,因为邦多尔多一直靠着机械臂挂在墙上,用手拿书看。他叫道:“你真的不打算问我点什么吗?那些只是来自其他世界的知识而已!”
“啊啊,有的有的!”
邦多尔多连忙从书架上跳了下来。他拿着一本书,开始问了起来:“这个‘特异点’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么?特异点是奇异点,也就是奇点,是宇宙的起点,是一个质量、密度无限大,体积无限小的点。”
“哦哦,是奇点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下子从无所不晓的智者变成了一个懵懂的孩子,向着老师不断请教着。他也找到过些不包含知识,而是记着小说的书。其中令他印象较深的一本,主角叫“乔托”,是“神国”中一种名为“天使”的超然存在之化身,不过失去了记忆,最后回归了神国的故事。这本书叫《重生的绣球花》,他将其小心翼翼地拿了下来。
“你觉得那是小说?那是真实发生的故事哦,不过不在这个宇宙罢了。”第四个人合上了书,笑着说,“不过,我可不打算让你带走哪怕一本书。这些书如果没了,那可就真的没了,再也无法复原。”
邦多尔多闻言,立即不假思索地将书塞回了书架。他看向第四个人,不由得重新激动了起来,问出了那个想问许久的问题。
“您的爱人……是谁?”
在一片苍茫的大地上,飞船腾空而起。古伊没有再从这个世界上带走任何东西,他只是拿了一只独角仙作为标本——因为这东西真的无处不在。推进器中喷涌着等离子体,将推力源源不断传递到飞船的主体上。它只用了几秒就从地面到达天空,又用了几秒到达云层之上。
如他预料,飞船很快就冲破了大气层,来到了真正的太空里。他俯视着下方的世界,那世界正在发出静谧的光。他没有再多看世界一眼,飞船开始转向。
他开始用电子视觉观察太阳,同时用另一线程的思维操纵着飞船。当他发觉这个恒星系统的恒星有什么不对劲时,一切已经晚了。他的飞船迎面撞上了一片发光的巨大圆环,这令引擎后方的等离子体喷流都发生了扭曲。他意识到飞船正在向着除了前方之外的方向运动,而那个位置正是恒星。
巨大的吸积盘,高速转动而产生光亮,在视界边缘因引力而弯曲的时空——那使得吸积盘本隐藏在其视界后方的一部分裸露在了视界的上下两侧。这一切尽收在古伊的眼底,他知晓了恒星的真面目:一颗黑洞。他开始庆幸自己所在的星球上没有遍布行星的海洋。那片荒野或许曾经是大海,但它现在显然是距离海岸极遥远的内陆。这意味着行星在漫长的时间里发生了如此夸张的海陆变迁。
不过,这颗黑洞的事件视界是白色的。它光芒万丈,那光线甚至与恒星的热辐射没有两样。
飞船未必能够逃脱黑洞的引力,而古伊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到达黑洞边缘的。当他又一次看向视界时,视界竟变回了黑色——连同周边的景物一起。
因为他坠入了黑洞。他的飞船之所以没有被黑洞边缘高速转动的物质撕裂,是因为黑洞将飞船拉入中心的速度实在太快。而这时,古伊却觉得有些恍惚。尽管各种理论证明了黑洞的可怕,以及物质在黑洞边缘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亲身经历后总是觉得那些理论有误。他觉得,假如照着这个速度继续行进,总会看见那所谓的“特异点”——奇点的。
古伊早在修复自己的时候就摘去了情感模拟器,于是他就失去了情感。在黑暗中行进时,他用短短的时间思考了一下人生的意义或者宇宙的尽头之类的,随后坠入了奇点。
“旅人,你来了。”
在无介质的太空里,他听见了声音。
迷茫的他睁开了眼睛,明亮的光刺得他双眼剧痛——而他本是不会疼痛的,更不会闭上眼睛。
“说起我的爱人呀……你们这些旅人是无法理解的。”
第四个人将书放下,开始了他的讲述。
“旅人,也被称为“被放逐者”。他们因打开了密径而在现实间穿行,而那些大门总是单程票——一旦去了,就不再能够回来。”
“据说在无数现实中有那么一个地方,一个既不是世界也不是宇宙的神秘地方。那里有着来自其它世界的知识,无论存在还是不存在。它是“逻辑”的产物,无论宇宙究竟在最深、最基本的层次是无序还是有序,它总是遵循着某种逻辑。多元结构中是没有绝对混乱的,却有绝对有序。”
“密径会将其它事物带来或带去,而其中的某些密径会使通过的物体从与另一个世界的质量互相交换。我和爱人就是如此相遇的。我通过了一扇难以形容的门,它使我们二人在交叠的维度中相遇。她1有着延伸到浩瀚星空的漂亮眼睛,而且那样的眼睛数以百计。我尤其喜爱那些触手……”
“您的爱人……到底是什么生物?”邦多尔多听得只觉得很是瘆人。
“我不知道。她是‘最后一人’。我们相遇之后,我发现我们恰好相衬。我无所不知,她盲目痴愚。不过,尽管她是一团混沌,我却仍然爱着她。而事实上,她对抽象的知识有非同一般的见解。如果你终有一天能够遇见她……若你相信自己能够接受那些事,你就可以问。至于后果,我也无法知道。”
“那您问过了吗?”
“我问过了。不过我不会告诉你。”
“那您可以告诉我……我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有另一位旅人,他在等你,去找他吧。”
时间和空间随着声音的消失而破碎,邦多尔多被引力裹挟着向天空或大地飞去。他掉进了泥坑,或是石油中。他知晓了石油存在的意义。石油是通过现实的“她”留下的一片概念性皮肤,表面映着星空与深渊。他看见了最后一人的身影,她是那样美丽。她用细长触须将邦多尔多拉入温暖的怀抱,群星又一次将他当作了宇宙的中心。
或者……实际上,群星本就将“她”当作中心,邦多尔多只是围绕着她的尘埃之一而已。
最后一人在无数的现实中留下了数不尽的物事。光是她留下的睫毛,引力是她的一滴汗珠。邦多尔多或许不能再知晓更多了——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真实无匹的梦。那是一场属于她,也属于邦多尔多、第四个人的梦。
他看见了呈现在现实之壁上的字,它们随他的下落而下落。他知道那些字绝不是印出来的,那是用时空的笔刻下来的。他又明白了:无限膨胀的宇宙时空,是她所呼出的气。当结束了一次呼吸,一个宇宙就会毁灭,另一个宇宙就会诞生。而呼吸又是概念性的——逻辑总会将其补全,或许是有序宇宙在混乱之光下的毁灭,或许是无序宇宙在变得有序后的凝结。天球交汇,或许是她触须间的一次相触,也是她结束呼吸的媒介。
字体超乎一切地美丽,邦多尔多从心底感到荣幸。他拥抱了整个世界,而世界回以他慈爱的亲吻。
“你能看得见吗?”
在视界之中,古伊听见了呼唤声。他睁开眼睛,拨动周边的真空,却感到了如同琴弦的触感。
“或许在静止的时空里……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启用了自检程序,尝试检查自己的身体,然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他根本没有什么自检程序,他刚刚只是感知了自己全身的每一个部分。血肉之躯,感知清晰,他清晰地感到了周围的寒冷。
于是他坐了起来,然后向着下方走去。在那里有一个人,或者只是另一个轮廓。他站在光芒中,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他的明亮。他张开双臂,似乎在呼唤古伊。古伊与他紧紧相拥,不由得开始了哭泣。
“你是……是谁?”
古伊的眼眶中流出了泪。他无法阻止自己的面部表情变得悲伤,他的鼻子向上皱起,双眼几乎睁不开,泪水止不住地流下,穿过了轮廓的身体,向着虚空之下飞去。
“我是第二个人。这么久了……终于有人来了。”
第二个人放开了古伊,周围的光线不再沿直线传播,轨迹在空中勾勒出条条笔画。他用手拨动粘稠的事件视界,将它们作为画中的阴影;他又将白光分为七色,将它们作为颜料。古伊意识到他的手中握着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将他的视线无限拉长,似乎有轮廓,似乎没有轮廓。在虚幻,或说根本不存在的边缘之内,他看见了噪点。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个点或许就是黑洞中心的奇点。自称“第二个人”的慈祥之物是屈居于黑洞中的秘密皇帝。至少现在,古伊已经看见了许多无法理解的情况。那些东西无一不代表着“第二个人”对规律的支配地位。
“你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友人啊。他在那儿等你呢!”
第二个人指着某一处说。当古伊看向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方向时,他看见了一颗白色的光球。他在行走,可二人的距离从不拉进。在茫茫宇宙中,那是他唯一的故人。
“真是奇妙,你们二人本来素不相识,可你现在对他的情感与挚友一般无二。是因为孤独吗?”第二个人颇有兴致地问道。
“或许……吧。您到底是谁?”
“我是你眼前的一个幻影,我不存在。我是灵魂的总和,我让你拥有思维,但我不存在。”第二个人说。
“您是神吗?”
“曾经或许是。我令人写下《圣经》,天地因我而存在;我分开混沌,我召唤光明,并且给予了一切生气。不过在很久以前,有人叫我来这里,于是我就不复存在了。”
“……这是为什么?您如此伟大……”
第二个人的轮廓上出现了模糊的表情。他苦笑着说:“是因为一次情感纠纷啦。有人不满于我。”
“您所说的我的友人在哪里?”
“在四-二维多元结构的28,24,80,36坐标宇宙。去吧,孩子。”
他望向视界之外——在那儿,时间止步了。他将在静止的时间里度过永恒。于是他时而叹息道:“你去了哪里呢?你何时回来呢?”
邦多尔多在多元结构中行走。他发觉多元结构其实毫不复杂——一片向外无限延伸,却必然封闭的规整方形空间,只是一个简单的几何体。他很快就踏足了一片新的宇宙,在那里,他用无限的时间做了另一件事,那就是研究“蟒蛇”,那个摧毁了宇宙的奇异生命。他拨开真空,亲自用强相互作用力束缚了初生的夸克,将它们捆绑在原子核中。他用自己的手将无数的原子拼在一起,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他创造了属于“蟒蛇”的卵。最初的蟒蛇是一滩焦油,但它此时已经是活着的了;然后它变得像是某种千足虫,外部的聚乙烯变得坚硬而光滑;最后,它蜕去外壳,变成了真正的“蟒蛇”。他看着这一切,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而这已经消耗去了许多的时间。
于是蟒蛇诞生了,它仍然在扭动,却不再是任何一个密径。邦多尔多看向蟒蛇,却看见它不断流淌的焦油身体逐渐鼓胀,最终走出了一个人来。他似乎一无所有,但他竟有着衣物——一件高领外套,看起来很宽松。
“你好,我是第一个人。你在费力气吗?”他走来,然后问邦多尔多。
“是啊,我想搞明白这个生物形态的密径。它到底是什么?”
第一个人挠了挠头,用了零个时间单位来到他的身边,说:“那大概是一个‘透镜’密径。你投进去的东西会以光的形式重新出现,但如果你投入光,密径所通往的宇宙就会把光投回来。”
“您知道我的宇宙是如何毁灭的?”邦多尔多热切地问道。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不过因为瞎玩密径而毁灭的宇宙已经不少了。记得上回有一个……他们只是向着里面丢了一块石头,哈,然后宇宙就因为反馈回来的光线毁灭了!因为反馈光线来自一个有真熵宇宙,而毁灭的宇宙是假熵宇宙。无序取代有序,于是他们的宇宙变得完全无序,最后重新坍缩成了一颗奇点。”
邦多尔多恍然大悟。费耳修斯与他说过,他们曾对蟒蛇进行了无数次实验——其中理所当然包括光学实验。用光透过去,新的光自然会出现。
“所以你明白了?明白了就走吧。”第一个人说,他抚摸着头顶的一双角,如同恶魔。
他踏出了宇宙,向着远方走去。在路上,他远远看见了另一个人影。在这片数据与文字交叠的多元森林里,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其他人。那个人有着血肉之躯,看起来很像费穆人。二人相见,不由得相拥,因为他们本是这多元宇宙中唯一相识的人。
“邦多尔多……我是古伊,一切毁灭之前的光学研究员。久仰大名了。”
“哈哈哈……”邦多尔多大笑着,声音在无介质空间中振动,“那没有什么意义。现在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以后也是。走吧!去新的家。”
在他们行走的时候,他们的身影逐渐重合。在远处,第二个人、第四个人与第一个人一同看着这一切。他们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随后,就连最后一人也到来了——她和第四个人用空间之外、无形无质的唇齿相吻,令其余二人敬而远之。
“他们——他回来了。”
“是啊,他每次都会离开,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生命有限的人。而他也建立了那座比我的那座更加庞大的图书馆,现在生意很不错呢。”
“他做什么生意?那儿不是免费借书的吗?”
“哎呀呀……一些阅读者所不知道的价值啦。就算他们知道也不会在乎的,不过那对于他来说就是生意啦。而且,有些贪婪的人还会从那儿把书偷走呢,那会给他更多的‘利润’。”
“所以他们变成了他的工具人。”
“正义的剥削嘛。”
“他死去之后又会重生,从那些孤独的被放逐者身上重生。这真是奇妙。”
“一切都是这样的,一切都是要循环的。我很嫉妒他,你呢?”
“我也是。”
“这一次的他叫什么名字,他又会去做什么?”
“你自然会知道,因为你会亲眼看见。”
屋外的阳光照入房间,将每一名费穆人的脸照亮。他们是如此朝气蓬勃,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窗外,一个人影走过,没有惊动任何人。微风将草和树叶吹得歪斜,叶片的背阴面时而朝上,反射出光芒。这一切都和那个人影无关,他只是在行走。
“哟,你来啦……啊不……你是谁?”
超市的老板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挑了挑眉,感觉有些尴尬。于是他说:“我大概是认错人了吧。你要点什么?”
“一瓶饮用水。”他说。
他喝着水,不断行走,光却只是映出了水瓶的形状。直到他远远望见那座宅邸,他才停下了脚步。他走进了宅邸,安保机器人视他为无物。他一直走到了宅邸的顶端,他看见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机器人——尽管他不需要这样弯曲那条金属脊椎,他却仍然习惯于如此。
“嘿,派瑞西教授,不要再研究啦。”
他如此对着那名机器人喊道。机器人回过头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戴着老花镜的机械面孔。于是教授扶正眼镜,无法确定地问道:“你是谁?”
“我啊——那不重要。对了,你的儿子在楼下等你呢。”
教授突然愤怒,大声说道:“我没有儿子!你在说什么?我儿子早就死了!”
“哦呀,那就错了。你可是有儿子的,他登记在你的户口上。他叫邦多尔多,不是吗?”
“这……”教授的怒火熄灭了,“他怎么会来找我?”
“他说有问题呢。对了,还有一秒……”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教授浑身猛地一哆嗦,机械身体轰然倒地,将地板砸出了丝丝裂痕。他想起身,却没有办法起来,便用那双电子眼球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他自是十分仁慈地将教授扶起,带着他来到了地下实验室。
“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教授喃喃道。
“您啊,忘记充电了!现在让你说话的是备用能源,过会也要没了,你可不想体验自动睡眠,对吧。”他打趣着说道,并拿过电线,将教授背后的电池接了上去。教授很快就恢复了行动能力,活动了一下四肢,竟打算起身就走。这使教授立即被他按在椅子上。
他说:“不!您还不能动,我还有事要做呢。”
他走到了一边。在地下实验室里摆着一个玻璃罐,那里漂浮着一个小球。他挥了挥手,玻璃罐连同其中的“小球”——一团反物质,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邦多尔多又回到了实验室的大门口,老教授还坐在那里,看见走出来的邦多尔多十分惊异。他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怎么在这?”
然而邦多尔多没有多说一句,他只是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教授。他几乎泣不成声,呜咽着说:“教授,放弃研究吧。物理学中什么都没缺……宇宙就是一切。独立的一个人不能为了全文明付出一切,放下吧……我们需要好好地生活,直到死去。”
“好吧……好吧,我听你的,我全听你的。怎么回事,二十多的人了还能哭成这样?快行了吧,一会到楼上我给你做吃的,你想吃什么?”派瑞西教授拍着邦多尔多的背说。
邦多尔多回来了,但他却走了。在他走之前,教授忍不住叫住了这个神秘的人,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我啊……我是阿撒托斯。”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