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季节逼得人无路可退,那颗火球藏匿在天幕后,施展无所不能的淫威。它无法自制,将穹面烧出一个洞口,要直视眩目的热光,便可一窥天国的景象。巴拉巴抱头逃窜,踏足在广袤的草原。凉风阵起,四周拔地而起的火焰,笔直地冲往天际,炙热着白云与鸟,大地表面是厚厚的熔岩。
等当草木萧疏、河流干涸,绿与蓝不再是文雅的保护色,骄阳的火即将审判大地,受灾的将是劳形苦心的人。
巴拉巴犯下洗不清的罪孽,他想起曾经的一回经历。那天他正在和妻女旅游,烈日当空,天热得人连连叫苦。太阳快侵蚀他的神经,扑打礁石的海浪令他头痛欲裂,而自己的孩子使劲拽着他的手,哀求他去参加傍晚泼水的活动。据说,圣水铺洒人全身,将洗涤他一生的灵魂。回来后,他感冒发烧,这种感觉到现在还继续不止。他——脑内一个清晰的声音——奔跑,去向世界证明他是活着的,是自由的,是真实的。
长期以来,不知道多少个日夜,他被关押在一处单人牢房。那里既不采光也不透光,即便坚硬的铁门有一小窗,不是人之间的交流所,而是牢饭的交换所。过去他认为囚犯一到监狱,便计划着怎么越狱,现在四面墙齐刷刷地向他逼近,令他手足无措。一顿饭后,巴拉巴被人带去一个空旷的房间,这同时意味他囚禁的生活到此为止。穿过花草树木,位于中央的一棵树旁坐着一位全身裸露的人,头发、胡子又长又乱。
海洋腐朽成古铜色,火球在里面沉寂,泛起波光粼粼的涟漪,届时人们一股脑跳进海洋,享受世界的余温。巴拉巴越过一座小山丘,他已经精疲力尽躺在草地上,灼热感没有退去,但是他从蜻蜓低飞上推断不久有滂沱大雨。他又想象那凉爽的时刻,这是无法用金钱换取来的。他每天都高烧不断,双手双脚似有镣铐,背部拖着沉重的包袱,而封闭的空间,他又无法张口交流。那里他要是说话了,就说明他恐惧负罪,反之,他一言不发就说明他有罪。他像傍晚的人踌躇在白昼黑夜里,同他们叹息夜色那样。
他像生活在第五个季节里的人,不属于白天也不属于夜晚,自己的感冒从未得到消退,又从来没恶化:他与那个坐在树下的人如是抱怨。他语无伦次、口齿不清,从自己的姓名喋喋不休地聊到自己手掌的纹路,一半像算命师头头是道的生辰分析,一半像幼儿模糊不清的自我介绍。那人都揽进耳中。
一个犯了罪的人一句句地说给另一个外表如野人的人听,他们交流甚欢,即便那人什么话也没说。巴拉巴心想,一个人拥有花、草和树木,他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此时,他瘫软地陷在草的簇拥里。他再次睁眼时,夕阳染红了天边。空间的落差,包括时间的推移,全部浑然一体,那奔跑中所感受到的扭曲与蠕动,最终让他永恒地看到了这短暂的一刻。他要追赶上太阳下落的速度,仅剩的办法是找到块海域,那里能清晰地望见太阳是如何落下的。
这一刻,绿和蓝如他所愿褪去了,世间没有变得躁动不安,海面风平浪静。人们相安无事地准备晚饭,蝉循着生理器官发出鸣叫,游轮在一阵粗犷、浓厚的鸣笛声中宣布结束一天的忙碌。他看见有人平躺在沙滩之上,等待潮水涨起。于是,巴拉巴问他,对那个“野人”,问道:“自杀的人,有权上天堂吗?”
巴拉巴两只手紧搂着腿,急不可耐地等待答案。他猜想答案是点头,还是摇头,如果这样,他便能看出那人是否相信上帝。海的对岸,天的边际,火光即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万家灯火,夜晚永远不会是黑暗的。那烧出的洞弥留在被填补之际,似乎等着一个回应,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人们吃起了饭,风变得阴凉。沙子开始降温。
那个人已经半个身子沦陷在海水中,巴拉巴需要一个答案。他诧异地环顾四周,自己同样裸露出身子。
巴拉巴有罪,每个人,那些参与者、围观者和审判者持有同样的罪恶。
罪孽、答案和真理,他们唤作一类、狼狈为奸。巴拉巴见此兴奋极了。他一副小孩子发现新玩具般的神情,高仰着头,就好像整个世界突然以炫彩灿烂之色浮现,而激昂地宣讲道:“我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实——人终有一死!”那人先是掩面哭泣,随后放声大笑,冲上前抢走巴拉巴的囚衣。
潮汐侵来,与此同时海平面的天空就像撕开了创口,海洋正发出大地一般沉重的悲鸣。喜悦化作了纯白的海鸥,化作天幕上移动的剪影。
一句箴言传来他的耳边,其承诺道:“我答应你,今你同我一起,在天堂中了。”巴拉巴头也不偏地注视着夕阳沉下,随即停止逃窜的步伐,他正模仿夏日中的男女,一头扎进海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