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迈向边界以外,故事便开始流淌。
——《伊始之诗》月壤人
我是月壤人。生着金色的皮肤与液态的躯体,我整日在母亲的怀抱里流淌,穿过环形山、凹陷、坑洞与黑不见底的裂痕。十七岁时,我在黑色阴影铸成的角落里发现了两足生物的痕迹,于是变动外观与他们相识。
名为劳伦斯的人类为我讲述生命的意义,城镇、村庄,陆地、海洋,我向往,于是问他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见证。他回答。
两足的人类搭起了巨大的门,金属粒子与电子螺旋上升,电火花像所谓的蛇一样蠕动。黑白配色的肥硕躯体叼着香烟,挺着肚子走入其中。
我未能见证门的开启,劳伦斯将我锁入了一间狭室。阴影扼住我的喉咙,窗外的黑色吞没了半边金黄。
狭室在结束后的某一时刻被开启,我看见劳伦斯缺失了半边身子,他吮吸我的躯体,用以填补自身的空白。我看见门融化成一大片月海,金色的液体粘稠如酒。
“等待同乡。他将进入那扇门,然后救赎一切。”
他抛下只剩下侏儒般体型的我,永不回头地向新生走去。我惊惧而又痛苦坠入深渊,坠入无止境且未知意义的等待。月亮母亲失去了她的呼吸,星辰的光芒随之黯淡失色。
我生在没有悲伤与理想的田园,青涩的春天从东蔓延至西,温暖的风自南摇曳至北。我常常坐在苹果树下,目视远方并不耀眼的白色太阳,或者捧读美好的童话。曾有吟游诗人到来。他站在青色的山坡上,为这片净土献上阳光与歌唱。
年迈的耕种者活在琴声里。我们在夜晚堆起明亮与温暖。他拉动风琴,声音往往随风逝去,似梦呓,似呢喃。我在长者的怀抱里入眠,醒来时,自然的呼声拂面。第一只觅食的飞鸟正抖动翅膀,迎着大地的眼睛向前飞去。
某些日子里会起雾。空气潮湿,阳光饱满如水,轻柔地浮动。所以我一直相信,雾自有她的生命。她赋予生活诗意与浪漫,给予我歌唱的理由。于是我学着过路的诗人,让歌声与雾交融,让歌声获得它们的新生。
我的少年发生在乌托邦的羽毛之上,并无惆怅,并无理想。我扎根于广袤的平原,轻吻晨露,以大地为家。无需思考太多,无需徘徊与前进。银色在远山边缘沉淀,金黄的月亮与夜幕升起。夜晚来临时就闭上眼,再次睁开,便又有了青春。
“我们永远生活在这样的梦幻。”
某个傍晚,火光在影子上跃动。我说。
“不,我们没有永恒。”
耕种者没有拉动风琴。他盘腿坐在火堆的对面,眼睛里有微弱的光。
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皱纹,我听不见他沙哑的嗓音。我的眼前蒙上一层纱雾。我以为时间凝固在永恒的净土。
“我将回归。”
他说,将怀里的风琴放至一边。
“我的尸骸会像海上的沉船,缓慢地没入这里的土地。
“……我们没有永恒。”
我沉默,此后便再无言语。
那天我第一次在无声中睡去。黑色像风一样拂过我的脑海。我并不知晓悲伤的滋味。醒来时他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晨露挂在草尖,随后滴入土地。
草尖其实已经开始泛黄。某日,秋天到了。我站在边界上,看着青色的边缘酝酿起金芒。飞鸟扑腾翅膀,逐渐成为日影里的一个黑点,又最终不见。苹果成熟,红润有光,阴影在背后流淌。
转过身,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边界以外。
黑色的岩石砌成山的模样。植被稀疏,无力地从土里冒出。道路破碎,如同倚在墙角的拐杖。
我想起耕种者的话语。
倘若我们没有永恒,那是否意味着我们总有一日将向以外迈出一步?
我站在山脚,它俯视我,投下夜晚一样的深影。
无需迟疑太久。我坚定地迈出步子,手指钉入石缝,纵使视野里只剩下深浅不一的黑色。
我并不抬头仰望剩下的路,也不回望那些身后的路。我吃力地向上攀登,迟缓地走向边界以外的世界。指甲缝里的泥土新鲜而柔软,脚下的石块古老而坚硬。我以为自己正在朝圣,跪伏在雪山间的古路,耳旁有冰凉的风。
我攀爬的时间足够久远,以至于当我触碰到水平向内的边缘时,竟已忘却了自己为何要开始。我将身体拽上最高的地面,婴儿般重新学习站立。
我吃力地昂起头颅,看见残夜未退的天空,看见远方灰色的地平线。这高山并非山,而是一座悬崖,搭向无物的平野。
此时正是清晨,巨轮冉冉升起,银色的朝霞铺陈而开,天空生出沟壑。夜晚在我的身后,我的身前是崭新的白昼。
呼吸。空气并不新鲜,但足够清醒。独草与七槐密布整个平原,掩盖住土壤的本色。
我俯身端详。独草的叶子像五角海星一样张开,微微翕动,中心有一朵灰色的七瓣花,薄荷味的气息从花心传来。风若隐若现,气味时淡时浓。似有似无的寒意催促我起身。没有摘下一朵,直起腰,我再无停留。
我将独自行在我的路上,即使未知前进的理由。奔跑者
我是奔跑者,奔跑者永远在奔跑,所以不用让奔跑者去思考其他事情。奔跑者不会思考其他事情,奔跑者只会奔跑。
我们的汗水一滴又一滴,拐弯或者打转时可以升腾而起。我们的眼前只有奔跑者的后脑,我们的队伍宏伟而壮大。我们的奔跑没有声音,说话是一种不专心的亵渎。
奔跑者热爱奔跑,奔跑使我们感到兴奋、快乐、喜悦,以及超越性交的快感,虽然没有奔跑者知道性交是什么。我们的没有后代也没有前代,自有意识以来就一直在奔跑。奔跑,奔跑者永远不会停下。
我们会绕过一切障碍,享受重力和超越重力的美妙滋味。我们不会停止奔跑,因为奔跑给予我们幸福,因为没有人停下奔跑。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但我想,那和跟着大家一起奔跑应该没什么区别。
我们跑了很久很久,于是终于撞上了一个男人。他生着金色的左半边身体和肉色的右半边身子,在我们一层又一层的撞击中激荡出红色的火花。肉体和肉体尖锐对立,矛盾爆发出生的呐喊。奔跑者们感到兴奋、快乐、喜悦,以及超越性交的快感。
“不要停止奔跑,我的朋友!”
我兴奋地大喊,声带第一次振动。于是所有奔跑者与我一同呐喊。
“不要停止奔跑,我的朋友!”
男人的身体四分五裂,但又很快粘黏回一体,他颤抖着爬起,向着远离奔跑者的方向奔跑。
“不要停止奔跑,我的朋友!”
我们放声大笑。
我漫步在空荡荡的灰色平原上,日落即眠,日升即行,不知饥饿,也无疲惫。眼前的景象似乎永远只有白色的天空和灰色的大地,两个色块拼凑成简单的图案,衔接处平滑而整洁。
直至数月后的某日,一个模糊的黑点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它逐渐上升,连着厚重的躯壳——那是一棵老树,紫色的树干粗大而坚挺,宽厚的叶片低垂,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我走近,看见形态相近的更多植株,它们的分布由稀疏到密集,构筑出一片紫色的国度。
森林里没有活动的生命,偶有等人高的石像出现,他们生着球形的头颅,两眼深深凹陷,四肢与躯干融为一体,总是面朝着同一个方向。空气在这里被浸染成甘蓝的颜色,顺着石像光滑的表面游动。
我朝着他们面向的方向走去。夜晚降临。黑暗里闪烁着光芒,漂浮的萤火在树林间来回穿梭。我并不睡去,依着白日的记忆,向脑海里的目的地迈步。脚下的花草、游动的叶片,它们发出莎莎的声响,好像细沙从指间下落。月亮大概是被树叶拦在了外面,没有一丝月光流入缝隙。
我似乎要迷失于这样的夜晚,森林的深邃超出了我的预期。景象不断运动,却总是不变。我的精神逐步走入一种迷惘,直至又一轮圆日露出其边角。
某些阴影亮起,某些仍在沉睡。我没有停下歇息,终于在正午以前来到了森林的中央,这里被开凿出一片空地。空气一如往常的清醒,萦绕着空中的高大雕像。它高高地悬浮在空地的上方,四五臂宽的石翼张开,狮般的头颅俯视整片森林,健硕的四肢上血管清晰可见。它两手搁于胸前,水平托举着华美的权杖。权杖上雕满镂空的花纹,镶嵌着未知名的蓝色宝石。它的影子笼罩空地,令我感到些许窒息。我意识到石像们是他的臣民,意识到他是死物世界里唯一的王。崇敬的不适感使我收回视线,我不过多停留,向森林之外走去。
谁会在此地为王者塑像?孤独的雕塑家?他是否穷尽一生,铸造出森林里的石像国度,然后死在紫色的树下。他是否腐朽成泥,最终融化于植被的洗礼……我让思想漂泊于树冠之上的天空,任由它雕塑出超越现实的石像。
一日之后,我走出了森林,视野重新变得开阔。灰暗的大地缓缓明亮,且略有起伏。我看见远处几座丘陵之间,藏着一片橙色的湖水。湖上停驻着白色的飞鸟,它们成群歇息,有些相互依偎,有些俯身在浅滩上觅食,啄出几圈涟漪。
我坐在一座小丘的斜坡上,面朝湖泊。我看见青白色的山丘与泛黄的倒影。湖水像一层纱,轻轻笼于镜上,赋予所有景物相近的幻象。云落入了湖中,惊起几只湖边鸟。它们扑翅飞起,又盘旋落下,风一般吹起纱的波澜。
我合上眼,躺下。柔软的草垫在我的身下。风声、翅膀扑水声、鸟鸣。我坠入惬意的长眠。
有什么东西拂过我的脸庞。醒来时,我看见一轮金黄的弦月。月光停滞在湖水上方,点亮空荡荡的连绵波浪。
飞鸟们已经离去了。它们要走的路很远。我呢?
我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只是起身向前。我踏入湖中,湖水冰凉而细腻。湖底的沙暧昧地缠在指间,湖光随我的动作而波动。这湖水很浅,最深处还未到小腹。我没有发现水的来源,于是知道它将很快枯萎。
再度上岸,晚风吹过湿漉漉的双腿,凉意袭袭。登上小丘,远处依然是连绵的丘陵,月亮依然在不远处的天边。
缓坡向上,缓坡向下。向上时想象着坡顶的风景,向下时思索着下一端点的意义。我一座座翻越,目视月色黯然、新日流转,青色的大地渐变成海一般的深蓝。山丘变得稀疏而更加矮小,植被枯萎、死亡,暴露出蓝色的沙地。我来到了一片沙漠。柔和的弧度如同海浪,波光粼粼仿佛月的边缘。我听见悉悉索索的风声,海浪便随之摇曳。
沉醉。我沉醉于沙的海洋,迈出的步子轻软且迟缓。这里的夜晚宁静如风,我可以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脚下松软作响的沙粒。这里的白昼温润如玉,蓝色的半圆镶上银边。夜晚与白昼交替,沙砾的颗粒质感始终如一。灰色令我麻木,月光令我清醒。它们自相融合,直至我所见的边界。
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眼前的景象再无变动。我或许陷入了漩涡,打着转无法离去。沙,沙丘,蓝色的沙。迷茫与痛苦缓缓滋长,一种灼痛的感觉刺激着我的胸腔。我想要尽快离去,但脚步却愈发沉重。我的精神似乎要抽离出我的肉体,我看见他扭动着笨重的身体,瞪视着我。
我试图标记来路,但微风轻易就能拂去痕迹。我试图依靠月与日定位,但那些过往的知识都已被遗忘。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无力地坐在沙海之间。海浪微不可察地游动,冷漠地变化着迷宫的形状。
我将被困于此地。
我想起了耕种者。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旧事,但似乎就在昨日。他没有永恒——我们没有永恒。我将被困于此地,直至化作尸骸。
我感到微弱的绝望,随即是麻木。我抱腿而坐,倚靠在某个巨大的沙丘之下,将身体藏匿于阴影之中。
沉睡,醒来,沉睡。无梦,痴望,无梦。我在阴影里蜷缩多日,从未有过的饥饿与干燥令我腹痛。我并不挣扎,任由黑色将蓝色吞没。
然而,在某个清晨——或者黄昏——以后,我从昏睡中惊醒,发现身边的沙丘竟然消失不见。我站起身,银色的光芒沉淀到我的身上,环顾四周,所有的沙丘都已无影无踪。
我痴痴地望着,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伸出手来,我试图接住下降的光线。
“风。”
我说。
风,只有她拥有搬空沙漠的伟力。深呼吸,我品尝到一股熟悉的苹果气味——这是来自净土的风。滚烫的血再度流入四肢,于是我想起自己从何而来。抛下一切犹豫,我大步迈向太阳的方向。极地之花
我是开放在极地的花。太阳覆上白色的纱,天空被灰色的雪遮蔽。我生出青涩的叶与花,拥抱每一朵云。
有时,白色的飞鸟会停在我的叶上歇息,它们欢声歌唱,然后扑翅离开。它们是远行的旅者,环绕世界进行无尽的飞行。我好奇于极地之外的世界,于是常让它们捎上我的一粒花粉,前往未知的领域探寻。我得以见识广袤的海洋、土地、原野,得以见识村庄、城镇、国度,得以见识蔚蓝星球的另一极点。
白色的飞鸟将我的花粉散播至世界各处,于是到处生长出名为七槐的花朵,它们顺从自然,改变自己的体态,最终与整颗蓝色星球融为一体。
我的故事本应平淡无味,但白鸟的发现改变了一切。它们在极南的水下潜泳,在极点处发现了一个深洞。深洞似乎贯穿南北,连通两方的极点。海水奇迹地没有渗入其中,洞中甚至可以呼吸自由。但从未有人敢于穿过其中。
直至某一南极的夜晚,我在南极散下的种子们在同一时刻仰望天空,金色的月亮吐出黑色的一点。那一点融于夜幕,随后脱离夜幕,直直落向海洋下的深洞。伴随着金色的火光与肉色的呻吟,它重击于平淡的大海,掀起遮天蔽日的水墙,水墙碎于洋面,生出更多月光。
那一点穿越深洞,直直飞向我所在的极北之处。我大敢惊惧,但无从躲避。我的根系刺入冻土以下实在太深,以至于无法移动分毫。我在一片焦虑和恐慌里等待良久,风和雪都因此而融化成泥。我目视那深洞所在的方向,期盼一切所见都只是虚幻。
但现实永远荒诞而残酷。那一点从洞中走出,径直朝我的方向走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蜷缩起身子,试图隐蔽自己的全部气息。他一步一步、不急不慢地拖着身体,松软的雪面立刻出现相应的凹陷。我屏住呼吸,抱有最后的侥幸……好在他只是迈出了一步——
——真是太幸运了,他根本就不是冲我来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只是迈出一步然后踩碎了我的脊椎。
故乡,我已经离开了十二轮月亮,但从未离开过风与大地的召唤。我果决地沿着风开凿出的道路,不眠不休地向前迈进。沙海平阔,却也仍有边界。历经数十日的奔走,我终于看见了青色草原与沙漠的交界。我是羽翼一点。青涩的国度欢迎远方的行客。
嫩绿淹过脚踝,让我略感瘙痒。一座木制的小屋坐落在离边界不远的位置。漆黑的木门有些潮湿,深浅不一的斑点遍布木屋的外墙。三角形的屋顶下,竖立着支撑用的白色木头。我推开门,在嘎吱声里走入这狭窄的世界。
一盏点不明的吊灯从屋顶垂下,一张木床摆在角落,床头柜上有一封发黄的信。我将信封拆开,里面有一包种子和一张字条。
那字条上用极古老的文字书写着,墨迹陈旧,没有落款。
我坐在木床上,不知要做些什么。墙的另一边摆着些农具,锄头、镰刀、铁锹、竹筛、木桶。看着它们,我想起了那个年迈的耕种者。
“我种下它们,养育它们,最后收获它们。”
他站在山坡上,望着金色的麦田。
躺在木床上,老旧的横梁让我陷入深思。窗外明月高悬,我却无法入眠,索性翻身下床,拿起那包种子和墙边的农具。
那就让我种下它们。
其实我并不知晓这些种子的名字,它们像微缩的翡翠,晶莹剔透。我也不知道如何去养育它们。我只是将它们埋在沙与草原的边界,将收集来的晨露作为它们的养料。
太阳将要升起时,我醒来,撷取藏匿于草叶间的露水。这份工作需要大量的耐心与毅力,因为露水一旦掉落土地或者与手指接触,就会立刻消融不见。我俯下身,避开其他的叶片,对那颗泛着银光的宝石轻轻吹气,它一点点挪动,最终不情愿地落在我提前放置好的纱布上。我可以花费整日整日的时间,因为我后来发现那些种子无水也能存活,它们允许我放缓前进的脚步。太阳升起时,所有的露水全都消散于温暖的风中。那时我将抬起头,看着那些宝石上浮至半空,缩小,好像水瓶里的气泡。
我花费了数月时间,让水积累满整个木桶。我小心翼翼地将透明的薄雾铺在草原的边界,它们像海浪一样流向远方,泛起微光,所到之处,就生长出嫩绿的植被。我将木桶放在脚边,欣慰地看着沙丘变为绿地。
我的工作持续了很久。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周期。我不觉厌烦,我让青色的河流汇入蓝色的海洋。月光和日影是舟,我立于其上,手执木桨,游向梦里的故乡。
故乡——我竟在不知不觉里试图复现她的模样,但沙海实在辽阔,尽管我用去数年时间,依然无法触及它的深处。某个夜晚,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目视无边的苍翠。我想,我的意义究竟何在呢?这片沙漠,除我以外并无第二个生命,我究竟为何要倾注如此多的时间,在一件并无太多价值的事情上呢?但我又无法离开,因为我不知自己还能去往何方。
我略感迷茫。月亮孤独地悬着,地上有光。
光缓缓流淌。我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从远方而来。他走得极其缓慢,许久才看清他的模样。
那是一个老人,衣不蔽体,干瘪的皮肤紧贴骨骼,两腿细得就要折断,面色苍白,几根象征性的白发挂在头皮的边缘。他倾斜着身子,步履蹒跚,皱纹深如戈壁,但遮掩不住那双充溢着光芒的眼睛。
他颤抖着向我走来,伸出一只右手,抚摸我的脸庞。
“去寻找他们,那些散落的故事。”
沙哑的词组几乎无法连成句子,但我听懂了。同时他倒下了,永眠于安静的草原。
我将他的遗骨埋入土中,怀着敬意与感激。我点起一把火,任由他生长、扩张,最后吞噬那间木屋和里面的器具。火光夺目。我再度回想起那些在净土的夜晚,同样夺目的火光,老人坐在对面,温热的风拂过我的脸庞。
天明时,火光已经熄灭,留下深灰的余烬,晨风吹来,让余烬均匀地散落到草原每处,滋养那些青春的希望。城市之秋
我是作家,但没有钱,我只有一只笔。房东已经给我断了水和电,若不是他还在远行,我现在肯定已经被撵出去了。我的稿子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一个字,因为灵感已经枯竭。为了防止房东远行回来之后把我赶跑,我释放了一场传染病。这种病能让人失去故事和灵感,而我会获得他们所失去的故事和灵感。但我发现他们的思想实在是过于贫瘠,无非是锤子钉子、今天赚了多少、明天吃什么之类的内容。所以我还是交不起房租,于是继续维持疾病的流行。
直到有一天,门铃突然被敲响,我打开门,看见一个怪异的男人。他的左半边身子被染成了金色,像铜人一样。右半边皮肤白皙。眼睛是褐色的,长发翩翩。他的手指尤其纤细,而我最爱好纤细修长的手指,配合上不对称的美感,所以,那个……怎么说呢。说起来有点下流,我勃起了。
不过他没有在意我的反应,他径直走到我的身边,说:
“你是不是要故事?”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显得有些不难烦。
“我跟门卫发誓称会解决传染病,他们才把我放进来的,不然就要绕远路了。”
我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当然,给我故事,他们就会被释放。”
他立刻开始讲述。
“这里以后会爆发革命,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推翻了皇帝;这里以后会设立一个广告牌,上面的性感女郎被人用颜料涂掉了眼睛;这里以后会有一只角落里的毛绒小熊,因为被遗弃而满心幽怨;这里以后会有钢铁的巨兽,奔走速度之快堪比雷电;桥洞下有抢劫犯,广场上有好心人……”
他说着我从未听闻过的事物,我感到极其兴奋,动笔的欲望异常强烈。他说了三天三夜,没有停下,我记录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停下。后来他讲完了,我也写完了,我们倒在地板上睡着,醒来时已经是第七天的上午。他已经走了。
我有些奇怪,不过还是依照约定解除了疫情。
后来我的文章出版了,但依然无人问津。我还是没能赚到钱,被撵出了出租屋。我在大街上流浪,突然想到,为什么一定要等着故事来找我,而不去寻找故事呢?于是我卖掉了笔,换了一身好一点的衣服,离开城市,立志要搜集遍天下的故事。
城市之秋,清冷,舒爽。
时隔数年,我重新出发,依然没有携带任何行囊。短短五日,我就来到了草原的另一方边境。边界线突兀而整齐地将大地分为两半,对面是深褐色的荒芜。我终于意识到,草原并不是草原,而是更为广大的荒芜中的绿洲。
我迈向这荒芜。无力的风掠过我的四肢,天空异变为鲜红。太阳在蒸腾,地上升起滚烫的烟。空气逐渐变得粘稠。我的呼吸变得困难。
行动僵硬,意识昏沉。此地时间停滞。一日,两日,半月,数年。我不知自己走过了多久,但我的脚步前所未有地迟钝。我的动作似乎被慢放,意识与肉体间的延迟愈发久远。我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嘶鸣,它恳求我返回那片理想的草原。但我无法返回,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以完成一个简单的转身。
我以为自己将要死亡,死因是主动迈入醒目的陷阱。如果我并没有选择再次前进,如果我选择绕路远行,就能规避这样的险境。我不再能够看清前方的事物,潮水一样的阴影在烟雾间变形,蚕食我剩余的生命。我难以维持站立,跌倒在地。
我的眼前立着一块碑。起初我以为那是我的墓碑,但当我完成对焦,却看到了碑上刻着的一行小字:
我控制着双手,刨开碑下的泥土,直至掘出一具森然的尸骨。那是一个男人的骨骼,但缺少整条右手手臂、半个头盖骨与三根肋骨。我意识到故事的存在。它们像气泡一样从尸骨的裂隙里钻出,涌入我的鼻腔。我尝到一股腐烂的气息——但终于得到了空气。这些故事渗入我的气管、我的肺、我的血液,它们流遍我的全身。我感到一种新生的喜悦。
站起身,我的意识恢复了清醒。故事赋予了我新生。烟雾弥漫,但我似乎能够看透这些阻隔。我的皮肤变得透明,血管与骨骼清晰可辨。我的视线笔直向前,穿越一切可能的障碍。
前进,为了更多的故事。烟斗
我是烟斗,烟斗是烟斗,烟斗不一定是烟斗。我是说,你现在所看到的,作为文字的烟斗,并不是我,并不是烟斗,它是两个汉字,不具有烟斗的功能。烟斗作为烟斗,应该具有烟斗的功能。烟斗的功能是什么?是辅助吸烟。那么这两个汉字能不能辅助吸烟呢?不行。所以它不是烟斗。那么什么是烟斗呢?我是烟斗,但我又不是烟斗。因为我只是一个代称,它代指我,而作为一个代称,它并没有辅助吸烟的功能,所以我不是一个烟斗。但我又是一个烟斗,为什么?因为我定义我是一个烟斗。既然我定义了,那么一切都无所谓了。
虽然我能够辅助吸烟,这很棒,但我是如何辅助吸烟的呢?或者说,是我的哪一部分辅助吸烟的呢?斗钵,手柄,还是口柄?如果是我的某一部分能够辅助吸烟,那么就应该称呼那个部分为烟斗,而不是称呼我为烟斗。如果它们都不能辅助吸烟,那么它们就都不能被称为烟斗,那么烟斗到底是什么。如果烟斗是指的我这一个整体,那么我这一个整体是如何辅助吸烟的?我这一整体与我又是不同的,我这一整体说的是我这一整体,而我说的是我,我不一定是我这一整体,我这一整体也不一定是我。那么我到底是不是一个烟斗?不过我先定义了我是一个烟斗,而我现在又在怀疑我的定义,这是为什么?我的怀疑有什么意义吗?我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吗?我的思考有什么意义吗?我有什么意义吗?
我陷入绝望。然后被一个半边身子被染成金色的男人举起,他吸了一口。
“这烟斗真不错。谢谢你。”他说。
一旁的农夫憨憨地笑了一下。
“祖传的神奇烟斗,据说会思考。”
男人笑了笑,匆匆别过农夫,继续赶路。
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横穿了整片荒芜的焦土。我没有看见任何一片建筑的残骸、其他人的尸骨或是更多文字,只有无尽的地狱景象。银色的太阳永不落下,永昼杀死了一切生命。我走到荒芜的尽头,它整齐地折向低处,峭壁平直,似是利刃切割而成。直到此处,太阳才终于有了下落的迹象。
悬崖,下方是真正的大海。银色的太阳就在彼岸,半个脑袋埋进水中,温柔地吐出一串串气泡,像海里的鱼群。天空是浅蓝,海洋略带深蓝。它们连成长长一片,随风跌宕起伏。波浪仿佛儿童的简笔画,浅白的半圆排成列,简洁得并不真实。我久久凝望,想象自己沉入浅湾之内,清凉的海水裹体,微醺的海风拂面。我暂时未知前进的道路何在。
我沿着小径走下悬崖,顺着海岸线向南行进。太阳消失在海天相接处,圆月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到处幽暗一片,耳旁只有海浪的拍击声。一缕微弱的光亮从远处显现,打着转环顾周围。
那是一座灯塔,两层洁白的圆柱堆叠一体,顶端投射下月光般的金色流明。灯塔的周围散落着几条破损的小舟,几根横木在浅水中徘徊。
我走入灯塔的窄门,登上螺旋向上的台阶,来到中部的平台。我看见一个赤裸且瘦小的男孩,他正蜷着身子、仔仔细细地转动平台中心的金属圆盘,让灯塔的光芒来回扫过周边的海域。
“你生于何时?你何以生存?”
我问。但他并不停下手中的工作,只是看向我所在的方向。他的眼睛是海一样的蓝,皮肤白中透紫。他动了动嘴唇,吐出几个难以理解的音节。我更换语言再三尝试,最终确认他并不知晓人的语言。
我不再开口,看着他重新投入无止境的工作,似乎直接看到了他从生到死的全部。无人知晓他的工作,也无人从他的工作中受益——他的生命或许就是一组无味的机器。我沉默着转身离去。
返回海滩。我将一条相对完好的小舟拖下水,坐于其上,松开束缚的绳索,让风浪推动我们,向未知的方向飘去。
蓝色的梦在摇曳,海岸线在身后消失。海浪卷起,仿佛白色的玫瑰,温柔地拍入,又打着转流走。月亮藏匿起来,海上的夜晚尤其黑暗。我试着点亮船头的小灯,潮湿的火柴与灯芯竟然一下就被点燃。光线淡然,只能让我看清两手的轮廓,而无法分辨它们的颜色。
我仰在露天的舱室里,面对空荡的黑幕,我想起耕种者的歌唱。曾经的天空,夜晚会升起的或许不只是月亮。我不知星星的形状,索性将他们想象成船头的灯笼。灯笼们缓缓漂浮,萤火虫般游荡。光芒连成片,点亮了漆黑的梦。
我似乎看见了万古以前的苍穹,星辰像白砂糖一样明亮。
太阳自某处升起,夜色褪去。我被茫茫的液体包围,成为海面之上唯一的沙粒。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海中五彩的大鱼托举起它们的故事,萦绕在我的船边。我伸手抚摸它们的脊背。偶有巴掌大的小鱼跃上船板,我轻轻将它们放回海中,目视它们摇尾道谢。
我听见渔夫的号子,航海家的发令,电力马达的呻吟。它们随即消散在时间的风里,或是沉入不可见的海底。
某个夜晚,我开始沉睡,并因灯光而感到安详。或许某日风暴曾经来临,但我丝毫不知,它们流入我的梦,化成淅淅沥沥的春雨。我梦见自己出生于无人的田野,一生也没有离开。我梦见自己出生于灰色的城市,追求所爱之人,却终生碌碌无为。我梦见自己出生于富人的街区,最后被游行者挖出眼睛。我梦见我的故事。
我在海上的梦里经历了一切,仿佛新生儿经历了死亡。大海辽阔如同我的思想。我融入蔚蓝的空气。我挣脱常态的束缚。被遗弃者
我是一名被遗弃者,但是比较特殊。其他的被遗弃者往往对人类之流报以极大恶意,我则从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我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所以当军长要求我前去看管犯人时,我没有忘记往腰间别上一把齿轮剑。
“快走。”
我抓好时机,咔擦两下劈开他们的镣铐。他们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然后周围的狱警就把我捕了。
我被带到王的面前。
“你是谁?”他大声质问,“没有哪个被遗弃者不仇视人类,你难道忘记了他们曾经的罪行吗?”
我愤怒地挣脱镣铐,竖起右手食指。
“难道我们就一定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吗?”
我化镣铐为刀刃,劈开试图接近我的守卫的脖颈,黑色的机油汩汩流出,王恐惧地发抖。
我并不理会他,踩着他人堆叠如山的尸体走出了王的金属巢穴。从此开始了行侠仗义的一生。
我挖出地道,将狱中的无辜者从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救出。我带着妇孺穿越金属的城市,一路上将无数敌人劈成海里的碎“肉”。我帮助拥有远大理想的人类,在他向侩子手告白前,成功地给侩子手灌输了自由恋爱的思想。我从南拯救到北,再从北杀戮到南,一路上散播着自己的神话。人类称我为“正义的恶魔”,被遗弃者称我为“愚蠢的叛徒”。我拯救了无数无辜者的性命,捣毁了无数卑鄙的阴谋。
一日,我正蹲坐在一块金属积木的屋顶,偶然看见一排金属人偶押送着一个半边身子染成金色的怪异男人。于是拿起齿轮剑,凌空点步,飞也似地靠近了他的周围。他周遭的护卫还未能反应过来,就被我一剑一个轻松解决。
“不要害怕,人类,我是来救助你的……”
我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却看见了他同样微笑着的面容。
“可以了。”
我突然感到腹部一阵抽搐。低头看去,原来是他将一块尖锐且湿润的铁刺扎入了我的体内。电火花噼里啪啦冒出,我的眼前景象立刻裂成无数块。
“好好睡一觉,武侠先生……我得完成和王的交易。”
他说着,随后转身准备离去。
我悲愤至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质问:
“你们做了什么交易?”
他有些诧异地回头。
“一个……有利于未来的交易。毕竟,通往旧大陆的海洋是你们的领地。”
我无法理解他口中的话语,但残余的精神已经不足以支撑我的思考。
“可恶的人类!”
我在心里愤怒地呐喊。
船搁浅了。我醒来,银色的太阳悬于头顶。呼吸伴随着阵痛,令我摆脱残梦的纠缠。光线戳破薄膜。我看见近海的一排建筑,它们高大而规整,如立方的积木。
铁的气味。我听见金属相互碰撞的声响,循声望去,远处走来一个由铁桶、瓷砖、电线、灯泡拼凑而成的人偶。
“异物。”嘈杂的电流声从它的胸腔中传出。
它伸出僵硬的两臂,手指像铁钉一般扎入我的双肩,深红色的液体从洞口流出。我感受不到疼痛,但依然被迫屈服于它的蛮力。它拖拽着我的身体,走入金属的城市。
城市的道路是整齐的矩阵,路旁行走着形态各异的人偶。瓷砖拼接成面目,斧柄代替手臂,螺丝拧入关节,线圈接成骨骼。它们以相同的速度在道路两旁行进,左侧向前,右侧向后,又各自转向不同的支路。每当我走过,它们一律都是短暂侧目,停顿,然后立刻恢复寻常。我像觅食的飞鸟,闯入死板的鱼群。
高楼没有窗户,一面反射银光,一面投下阴影。那人偶将我领入其中之一。穿过正方的大厅,走过下行的台阶,我被扔进一间监狱。金属栏杆阻隔出路,昏暗的灯光悬浮半空。
“你为何将我囚禁于此?”
我大声质问。
“异物。”
它锁起门,一阵叮当作响后便再无动静。
我深知自己无罪,但我异己的存在刺痛了金属的心脏。它们将我关押,这是它们的狭隘,这是它们的罪过。
我试图破坏铁锁,但只换得剧痛。我无力地倒在地面,眼神难以聚焦。灯火朦胧。
“新来的?”
墙壁后传来沉闷的声音。
“怎么进来的?”
“漂。”
我用对方的语言答到。
空气短暂流于沉默。随即他说:
“流浪者?”
我不做回答。
“……好吧。我是从北边来的——逃避战乱。”
他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话,语序有些混乱。
“你知道的,那些屠刀,尖锐——刺啦一下,你的妻子和孩子就变成了冰凉的肉块。你抱着它们……往南跑,结果被这些诡异的东西抓住了。”
他有些哽咽。
“……出不去的。和我一起来的都死了,它们会把你切割成块,然后丢进海里。我也快了。或许能团聚……希望不要漂得太远……”
他说着,声音渐弱,最终寂静。
我感到悲愤,面对狭窄的空间,却无从挣扎。我不甘死于此地,因而并不入眠。金属剥夺我肉体的自由,我不能再让它剥夺我意志的自由。
地下的昏暗似乎持续了很久。墙后不时传来小声的啜泣。直到某刻,三个金属人偶沿阶而下,其中一个打开了隔壁的牢门,将里面的人拖出。
那是一个裹着亚麻布料的瘪平的躯体,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人偶用铁链将他束缚,然后拖向地面。
此后又是寂静,且再无啜泣之声。我似乎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又似乎只是我的臆想。但我并不在意,我看见我的结局正在向我招手——荒谬而悲惨。
我陷入混沌,终日想象着自己死后的模样。我伸手触摸自己的脸庞,感受五官的起伏、坑坑洼洼的皮肤。我深切地爱着自己的躯体。曾被钉破的肩膀早已恢复原样,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像牛轭湖一样,在可见的干涸前奋力挣扎。
所以,数十日,或者数年后的某一分钟,当我听见嘈杂的人声时,我还以为是过度的求生欲为我换来了幻觉。
但那并不是幻觉。一众身着灰色战衣的士兵推开了地下室的大门,领头的将军身材健硕,手执一把火器。他轻轻挥动手臂,破开了铁锁。牢门被打开,几个士兵扶着我起身。将军凑到近前。我看见一张黝黑的面庞。
“居然是您。”
他惊讶地说。
“不可思议啊。我知道您,先生。二十年前,我们的军队横跨大洋,站在旧大陆的边界时,曾在海边遇见了一个不懂任何语言的守海老人。我们教会他语言。他告诉我们,在我们之前见过他的人还有一个。他画下了你的面貌——不可思议,我们都以为当初所有的人类都撤离了旧大陆……你应该知道的,那场灾难……我居然能在这里遇见您,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我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将军亲自扶着我,士兵们在周边护卫着。我们走上了地面。
银色的阳光一如往常,但我感觉我的眼睛在燃烧。金属的景物像是被丢进了熔炉,光线灼人,眼泪不断分泌。我流着眼泪,将军搀着我,走向海边。透过模糊的液体,我看见蓝色天空下,有许多堆废弃机械零件和杂物堆成的山。海浪不时渗进山体,偶尔带走一两块齿轮,又吐在浅滩上。
我被带入一间临时搭起的营帐,墙壁上挂着一副地图。
“先生,您从这里来。”
他搀着我走到地图前,热情地为我指认。
“您穿过了这条海峡——真是不可思议——来到我们的土地。但在今天以前,海洋的报复占据了这片地区……它们是旧大陆工业时代的遗物,追随我们到了新世界。它们散落在海岸线上,北一团,南一团,难以清理。我们的军队费尽千辛万苦……”
他开始吹嘘自己的军事才能,称颂军长的智慧。我并无兴趣,附和着点点头。直到天色黯淡,营帐外传来喧闹的声响。
“……啊,很晚了。先生,请和我们共进晚餐吧。”
士兵的庆功宴并不奢华,只是一些干粮、海鲜与特制的甜品。盐分在半空凝结成雾,滚烫的汤汁牛奶一样洁净。他们点起篝火,放声高歌。
将军半只脚踩在椅子上,热切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士兵。他们轮流讲起行军路上听说的故事,我坐在边角,一言不发地聆听。我听见有人挖地洞逃脱了金属人偶的监牢,往家乡的方向奔走,却死于饥饿与寒冷。我听见有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试图穿越一座金属城市,最终变成了海里的碎肉。我听见有人被困在监狱里,蜷在角落与阴影融为一体,金属人偶都将他忘却。我听见有人临刑前向侩子手告白,竟然打动了对方——
“这必然是胡编乱造的。”
将军哈哈大笑。士兵也跟着哈哈大笑。
故事会结束了。篝火熄灭。士兵们各自回营休息,将军和我在一片狼藉间道别。
“先生,期待我们再次相见,祝您在新世界的旅途顺利。”
他握住了我的手,眼里满是泪水。我真挚地回以感激的答复。禁忌之海
我是大海,对,我是大海。我成为大海已经有很多年了,确切地说,我是那场灾难之后的第一任大海。
无聊的人类会问我一些无聊的问题,比如:出海的渔夫会向我祈求庇护,海里的鱼群也会向我祈求庇护,那么我会庇护谁。我会笑笑,然后一把海浪将提问者拍死在沙滩上。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看我心情。
不过我一般会庇护人类,他们有时会往海里扔一些人类,我认为这是一种缓解劳动力过剩的良好措施,所以很乐意为他们提供庇护。鱼群总是无聊的,它们一天到晚就会盯着我吐泡泡。偶尔有些扮演长者的鱼儿会高声赞颂我的伟大。但其实很多它赞颂的事迹根本就不是我干的,比方说破坏人类的船只,那是被遗弃者干的。
被遗弃者,我们一般都懒得管它们,它们也未曾试图和我们交流,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杀光所有的人类。
总之,我一直把大海的职责扮演的很好,直到一个家伙的出现。
他从金属的城市里走来,半边身子是金色的。他坐着一艘小船,对一切都显得毫不在意,只想着赶快到达目的地。海底的金属人偶们似乎也不在乎他。他很奇特,身上似乎有某种未知的特质。
他经常独自站在船头,仰望漆黑无物的夜空。他会吟诗,会用手拂去沾染长发的水珠。他金色的半边身子好像半边月亮,在船头的小灯照耀下,散发出精妙的光芒。
他非常英俊,非常美丽,才华横溢,又神秘隐晦,像是从历史中走来,又像是要走向一片新的历史。
反正,我承认,我确实是心动了。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因为作为大海,寂寞无聊的时间实在长久,总是会爱上不该爱的生命。不然你以为上一任大海是为什么卸任的。
所以我潜入了他的梦境,化身为一个美丽的女子,与他……发生了关系。
其实这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可惜我没忍住,一个翻身,不小心把他扑进了海里。他在惊异中睁眼,半天才游回船上。他旺盛的生命力量着实让我无法承载,于是我最终可耻地怀孕了。
神主剥夺了我的职权,并为我那还有好几百年才能降生的孩子刻上诅咒。我有些恋恋不舍,不是因为离开了海的岗位,而是因为再也难以见到那个男人。
如今,我只能扒着神国的栏杆,俯瞰那片海域,幻想着他的回眸。
离开军营,我穿过无人的金属城市,向大陆的深处行进,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行进。我听见故事的召唤,它们指引着我走向远方。
离金属城市七八日远的麦田间,散落着人们的农舍。白色的风车缓缓转动,牵连着石磨碾过农作物。一只老狗趴在墙边,并不在意我的靠近。
耕种者刚刚结束一天的劳作,他们扛着耕具,哼着歌谣,行在田间的小路上。
“朋友,你来自何方?”
一个中年的耕夫停下了脚步,将锄头搁在墙边。他的腰边别着一只老烟斗,肩上覆着毛巾。他拿起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东边的近海。”
“近海?那里有金属的城市——不过应该已经被捣毁了。你怎么会从那里来?”
他略感疑惑。
“我本来自北方,为了逃避战乱,沿海逃亡,却被困入监牢,但好在军队将我救了出来。”
我说。
“不容易啊……”
他说着,轻叹一声。
“我回去喂牲口了,朋友,虽然不知你将去往何方,但祝你好运……”
重新扛起锄头,他挥手告别。
我微笑着目送他离去。银色的夕阳拉长屋舍的影子,家畜的哼声隐约响起。飞虫掠过眼前,带来嗡嗡的轻鸣。
我踩在土路上,走过村庄的边缘,钻入一片茂密的树林。太阳已经落下,夜晚再次来临。我在森林深处坐下,倚着一棵笔直的白树。我的目光透过叶缝,在半空与月光相遇。我闭上眼,然后睡去。
清晨我醒来,迈着步子继续向前。走出森林,远处是一大片草地,再远处则是一条清澈的小溪。
我淌过小溪,来到又一个村庄。我倾听村民们的谈话,在农舍里留宿。我穿过阻隔村庄的山脉,潮湿的洞穴为我提供庇护。我游过山脉背后的湖泊与河流,享受停驻在水上的宁静。我走上灰色的公路,终于进入人类的城市。
我满怀期待,通过城口的检查,走入城内。然而,我只看见钢铁巨兽呼啸着跑过,刺眼的彩灯纠缠不清。我只看见焦虑的人群,广告牌上的性感女郎。我只看见街头喇叭上的鸟粪,路边破烂的自行车。我看见角落里的毛绒玩具,走失的孩童无人在意。
我深感失望与无趣。背后响起刺耳的车喇叭。
“勿要停在马路中间。”
身着警服的执法者吹响了口哨,我在令人心惊的声音里颤抖着逃走。我逃到无人的小巷,将自己藏在几团黑色塑料袋之间。然而其中一团居然转过了脸,他看着我,没有表情。我这才意识到这里是流浪汉的聚集地,在其他人转过脸之前,我赶忙跑出小巷,蹲坐在路旁的台阶上。一只大手搁在了我的肩上,顺着望去,我看见了一张叼着烟、布满疤痕的脸。
“挡道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蹲坐的地方是一家杂物店的门口,于是匆匆站起道歉,飞也似地跑向其他地方。我停驻在学校的门口,被手持警棍的安保人员驱逐。我瘫坐在广场边缘,被路人好心扶起。我龟缩在黑暗的桥洞之下,被阴影里的男人拿刀勒索。我意识到自己无法停留。城市不允许任何人停下脚步。
所以我恐惧地逃离城市,重新进入野蛮的自然。我从第一天的夜晚逃亡到第三年的清晨,无数相同的景象走过我,无数相同的城市穿过我。我感到厌倦。恋之叶
啊,妃莉娅洛琳!你的身姿多么高贵,圣洁的晨露也映衬不了你的璀璨!你生在高处,享受永恒的第一缕清风,吸取至高的自然精华。你凝合了万物之智慧,拥有银日之自由、金月之神秘!啊,妃莉娅洛琳,我爱你,就像无数爱你的人那样爱你,但又远远胜过他们的爱!
妃莉娅洛琳,我知道,我生在低贱的下层,饮用的液滴早已被万人舔砥过,永远无法得到阳光的洗礼。妃莉娅洛琳,我的出身如此卑微,我的经历如此惨痛,我的生命如此低贱,我是蝼蚁,我是尘埃,我什么都不是!
但即使这样,妃莉娅洛琳,我也依然爱你!我的敌人攻击我,我的身边人讽刺我,我的亲人鄙夷我,但我依然爱你!我对你的爱堪比钻石般坚硬,胜过白雪之纯洁,远超日月之崇高,就连黑夜也未及我爱之广阔!妃莉娅洛琳,哪怕你从未看我一眼,哪怕你永远只在自由的海洋里徜徉,我也依然爱你!我对你的爱不需要任何事物来证明,爱之本身就是最坚固的证明!
妃莉娅洛琳,嫁给我吧!聆听我的呼唤吧!俯下身来,亲吻你的爱人吧!我需要你的爱,就像求乞者需要金钱,沙漠旅者需要水源,战争需要和平,黑夜需要白昼。妃莉娅洛琳,我离不开你!我对你的爱急需你的回报,不然它将升腾起恢宏的火焰,我在火焰里燃烧,像是希望,像是太阳,像是明日之光芒!
妃莉娅洛琳,我爱你!但我一直以为自己永远得不到你。我卑贱,你高贵。我愚昧,你智慧。你是星辰,我是灰烬。我的幻想不切实际,我的愿望虚无缥缈。但我的爱比一切都要真实!而终有一天,这份真实能够得到回报!是的,回报!那个远来的旅者,给予了我回报!他一脚踩下,他一脚踩下,他一脚踩下!
那金色与肉色交织的躯体,那高贵而神圣的一脚,将我们之间原本坚不可摧的屏障去除,将我们之间深不见底的沟壑填平!多么神圣的一脚!多么伟大的一脚!
他的一脚,折断了沙漠神草之茎,但让我们弯曲着相遇!我爱你,妃莉娅洛琳,现在你在我的怀里了!我吻着你的唇,我们一同迈入死亡的温床!
第三年年初的清晨,我沿着河流走到了路的尽头。我再次看到了一片蔚蓝的世界,但此时彼时已大不相同。这里的海边聚集着众多寻乐的旅客。他们赤身裸体,在银色的沙滩上、深蓝的海水里享乐。我闻见海水的腥味与尿液的酸臭气味,看见五彩缤纷的塑料和装着果汁的玻璃瓶。我走近,听见有人相互交谈。
“北方……原来已经结束了。”
“……才知道?他们早就放弃了抵抗。”
我绕过遮阳伞和躺椅,走向码头。那里停着一艘庞大的渡轮,钢铁的躯体仿佛一头蛰伏的海兽。渡轮被漆成红黑相间的颜色,醒目的位置写着:
通往极北。
我踩着台阶,登上甲板。船开了。湿润的风扑面而来,马达的轰鸣震耳欲聋。
船长是一个中年男人,他为我点燃一根香烟,却因我的拒绝而不得不塞进自己的口中。他半倚在一根甲板的支柱上,凝望着愈发寒冷的蓝色。烟雾打着转凝成冰,颗粒晶莹,落在他的鞋边。
“很少有人登上我的渡轮。”
他说。
“没有人愿意去北方,那里寒冷且贫瘠。”
我一言不发,他便不再说话。
经过几天几夜,冷漠的海水里,小块的冰开始出现。它们很快膨胀,成为冰山的边角。雪花雾一般漂浮,在大风中狂躁地舞动。天空不再能被看见,云坠入海平面,笼住我们的渡轮。马达声嘶力竭,似乎很快就要熄火,但船长并不在意。他披着厚重的绒衣,指了指不远处的陆地。
“那就是终点。”
我看见大地雪白的轮廓,它隐藏于同样颜色的大雪之中。冰冷的海水在那里固结成冰,成为冻土的延伸。低温令我的意识有些朦胧。我似乎看见那陆地上生长着青色的植被,一如无人的净土。
“该下船了。祝你好运。”
船长在我背后说。我回过头去想要道谢,却发现背后已经没有人了——实际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东西。支柱、船舱、甲板、马达,它们都在同一时刻消失于雪中,留下深浅不一的茫茫。我的耳边只有呼啸的风,脚下踩着的,是没有温度的冻土。
这里的能见度极低,视线以内只剩下唯一的颜色。世界是褪色的夜晚,单调得有些绝望。我没有穿着任何衣物,细碎的冰晶在胸膛上析出。我的身体因寒冷而颤抖,最后彻底麻木,手脚仿佛被遗弃在雪地,再无知觉。但我依然迈着步子。我扭动着大腿根部,将沉重的两腿当作拐棍,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极北的土地高低起伏,积雪坚硬如岩。我控制着僵硬的肢体,登上一座雪山。山顶寒冷依旧,抬头依然无法看清天空。风雪像天花板一样,整个极北就是一间白色的房间。
我失落地下山,却在半山腰跌倒。我无法控制地向下滚去,雪里的冰块划破我的皮肤。我蜷着身子以求最小的伤害,闭着眼睛,撞破错乱的风声。我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发现自己撞在了一块凸起的岩壁上。
直起身,我看见岩壁上被开凿出一个山洞,洞内的冰雪闪着蓝色的光。我拍掉身上的积雪,向洞中走去。
洞内狭窄,仅仅一人宽度。浅处,洁净的冰体附着在岩壁上,幽蓝驱逐阴影。深处,冰晶融化,空间黑暗。我感到一丝温暖,手脚开始恢复知觉。
我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光滑的岩壁令我惊奇。黑暗并未持续太久,旋即转变为品红。我看见前方明亮的小室,走入,可见一间半球形状的房间。
圆形的地面中心,生着一个竖直向下的深洞,等人宽度,一眼望不到低。上方垂下一盏红色的吊灯。对面的岩壁上嵌着木牌,上面写着:
我望向那竖直向下的深洞,于是明白了此地正是北极点,而这深洞必然穿过整个星球,通往世界的彼岸。
我并不犹豫,并脚一跃,跳入了洞中。
下落。我感到体内的脏器开始漂浮,我的皮肤液体一样向上流淌。我的身子化成一团淤泥,融入逐渐炽热的空气。
下落。我嗅到青草的气息。我看见耕种者是如何在那个夜晚徘徊,等我睡去,他站起身,走到一棵苹果树下,面朝金色的月亮,拉响手中的风琴。他为自己演奏完最后一首,然后消失在无声的风里。
下落。我看见孤独的雕塑家。他从未被世人理解,索性躲入无人的森林。他回想起年幼时在树上的幻想,于是将它们雕刻成现实。
下落。我看见虚弱的治沙者。他舍弃妻子和女儿,执意前往大漠的边界。但还未来得及拆开包着种子的信封,就因路上染上的肺痨而死去。
下落。我看见追寻故事的老人。他穷尽一生,想将世间的故事记录成集,但肉体无力,难以支撑他的劳作。他痛苦但饱含热情地走向终点,伸手抚摸向我的脸庞。
下落。我看见不死的伯爵。他悄无声息地蚕食子民的血肉,懦弱但狡诈。人们编织了战争的谎言,并在他试图逃离时将他刺死。
下落。我看见守海的孩子。他是大海与人类的私生子,降生时就遭到永久的诅咒。他被关押在灯塔之中,一生都无法离去。
下落。我看见丰满的鱼群。它们从大洋南侧游向北侧,寻觅更温暖的港湾。却在半途遭遇捕鱼的船队。红色的血肉成为海上的泡沫。
下落。我看见金属的人偶。它们曾遭到旧人类的遗弃,于是在海中聚集成灵,等待涨潮的时机,在海上建成自己的国度。它们渴望复仇,渴望毁灭一切异己。
下落。我看见征战的士兵。他们高举手中的武器,愤怒地朝向一切被称为敌人的敌人。他们是暴力的爪牙,骄傲地伸展向一切被要求伸展向的地方,微笑着丧命于火炮下熔融的空气。
下落。我看见灰色的城市。我看见金色的麦田。我看见蓝色的天空。我看见极北的冻土。我看见一具漂浮着的七槐的尸体,伴随着清醒的风与雪。
下落,下落。
我感到空气在凝固。它们成为粘稠的油脂,包裹住我的四肢。我感到自己正在燃烧。但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太久。高温让我开始无法呼吸。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大脑沉入黑色的地平线。
我看见红色的花朵与绿色的藤蔓,从两侧延伸至我的身下,温柔地将我托起。我感到自己正走向静止,正走向某个新生的世界。然而,某种静止以外的事物,自静止之内生出茎来。
以外。到以外中去。
我发现自己已经穿过了大半个星球,所有的故事都在脑海里成形。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超越重力的束缚,到更加遥远的世界追寻我的故事。
我感到兴奋。我的血液开始沸腾。我瞪大双眼。我的身体紧绷。我穿过藤蔓和花朵,以更快的速度向下坠去。光圈像闪电一样从两旁飞过。我看见阴影迅速亮起,金色的光芒转瞬注入我的肢体。
我飞出了洞口,来到了南极。这里是一大片无物的汪洋,偶有飞禽在水中觅食。
我依然向下——向上坠落。坠落。我向海洋道别。我向天空道别。我看见云层穿过我的身体,看见夜晚走向真正的黑暗。我看见弧形的边缘,我看见月亮在向我挥手。我听到了她的呼唤。那里会有我所追求的故事。
一刻,或者一个世纪以后。我的双脚重新踩到了地面。这是一片金黄的世界。更为巨大的蓝色星球悬在我的头顶。大地布满坑陷与凸起,目光所及的尽头有一座环形的高山。
我迈出步子。这里的时间更为缓慢,这里的脚步更为轻盈。我发现自己仍然可以自由呼吸,一些若有若无的气体流入肺部,又融进血液,供给我继续前行。
大地斜向上攀升,最终构成垂直的峭壁。我绕着山顺时针行走,踢开脚边零散的岩石。阴影倾泻而下,但无法完全遮掩地面固有的金黄。我很快就走到了明暗的交界线,拐过某个拐角,踩在更明亮的月壤上,我看见远处跑来一道金黄的身影。
“不要停止奔跑,我的朋友!”
那是一个有着金色皮肤和毛发的男人,穿着橙色的衬衫和短裤,瘦削而轻松。他跑过我的身边,随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但并没有停留,奔向我的背后。
我略感惊讶,但旋即听见隆隆的轰鸣。循声望去,一群金色的小点从地平线之下奔来。那是一群外貌相同的奔跑者。他们排列密集而不规律,但之间的间距总是保持不变。他们迈着同样大小的步子,脚下沙尘飞扬,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唤:
“不要停止奔跑,我的朋友!”
这声音由远及近,仿佛渐强的合唱,声律如浪,连绵不断。我来不及跑开,只能慌张地抓住一旁山体突出的岩石,迅速往上攀爬。我听见脚下大地的呻吟,面朝岩壁不敢回看。那声音震耳欲聋,但又竟然有些让人陶醉,一波一波冲击着我的耳膜。我有些晕眩,缓过神来时,四下已经重归寂静。
我松开手,身体缓慢地坠下。回头望去,除了满地深浅不一、相互重叠的脚印外,并无他物。我沿着这些脚印来时的方向,向其源头行进。
环形的高山在背后缩成一条黑线,融入大地。我漫步于荒凉旷远的月表,踩着那些逐渐模糊的脚印。这里的一日漫长得令人心惊,蔚蓝的半圆和银色的太阳不规则地分布在头顶上方,跳着舞蹈,摇摇欲坠。数日——数月的时间里,脚印的磨损愈发严重,最终消失不见。
我抬起头,看见一片金色的城镇。中空的圆柱割出街道,奇异的植株替代了路灯,金色皮肤的男女老少行于路上。我走入,路人无不侧目。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生命。”
路边长椅上,穿着风衣的男人说道。
“他赤身裸体,仿佛婴儿。”
晨跑的年轻少女惊讶地说。
“他的肤色如此特别,超越任何一种生物。”
戴眼镜的老人牵着小兽路过。
人们纷纷看向我,发出惊异的呼声。我挥手向他们致意。一个老侏儒拄着拐,从一旁的建筑里走出,他四肢细小,身体浑圆。来到我的面前,他高举手中的拐杖,大声宣扬:
“你就是预言中的远客!先生,请救赎我们!”
听闻此言,周围的行人驻足欢呼,他们举起双手,仰面朝天,发出欣喜的呼喊。
“先生,请救赎我们!”
他们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我轻轻点了点头。老侏儒伸出手来,与我相握。
“先生,请到屋里来。”他感激地说。
我跟着他走入一栋圆柱的建筑内,楼梯舌般柔软,壁画唇般诱人,房门齿般僵硬。桌椅全被漆成了金色,墙上挂着几副纯色的画作。
沙发蓬松如蒲公英,茶几上摆着一副地图与几个小杯,杯内是黄色的粘稠液体。他坐在我的对面,金色的皮肤有一种廉价感。
“请品尝我们的古酒。”
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迟疑地凝视杯中的液体,它混浊如泥沙的混合物。但我最终还是在对方热烈的目光中将之饮下。
沙砾般的质感刺痛我的舌头,但我触不到任何颗粒。液体苦涩无味,难以下咽。
“先生。四百年前,当我还没这么老的时候,他将我抛弃在这里……他离开了这片土地,并要我等待。”
我强忍着恶心将其泵入喉管,眉头紧锁。我感到一股温热流入胃中,热量又被放射至五脏六腑。我开始流汗。
“先生。他要我等待一个来自同乡的新人。我听不懂,他就解释,说是一个与他相貌相近的人……”
我大汗淋漓,咸湿的液体遮住视线,金色的面孔融化成泥。
“先生。我等了四百年。我起初只是干坐着,后来实在无聊,就依着他的面孔,用这里的土壤捏出生命,我们建造起村庄,接着变成城市……”
我感到舌头和嘴唇开始发麻,这麻木扩散到整个口腔,然后是整个大脑。我颤抖着伸手抹去眼泪,但它们却又不受控制地流出。汗液、鼻涕和泪水混合一体,滴落到我的衣裤上。
“先生。他们生长得很快,很快。他们起初只是一个聚落,没过几百年就占据了大半个星球。他们发展出艺术与科学,建起名为国家的机器……他们开始相互厮杀,后来演变为战争……”
我感到自己正悬浮在空中,桌子、椅子、侏儒、金色的液体,它们都飘了起来,整个房间像肠道一样蠕动。
“先生。他们相互屠杀,子弹、火炮、爆炸,孩子哭泣,人们流离失所,统治者苟且偷生……大地一片狼藉,最后只剩下一小块干净的土地。于是我杀死了此外的所有生命。他们的尸体融进月壤,好像从未出现……”
我发现自己正在融化,他也一样。我的脂肪像瀑布一样流到地面,与他的交融到一起。整个房间都开始融化,液体是熔融的金。高温和蒸汽被一口吞下。我们被房间包裹,它流成一颗闪耀的火球,旋转着飞舞向某个方向。
“先生……我可能在造物时出现了差错,他们不应如此混沌。但这不重要。我需要离开。我已经感到死亡将至。我需要您。先生,您是唯一能够通过那扇门的存在。请您救赎我们。”
他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汗液黏在我的身上。我感到一阵兴奋。我向前迈步,穿过浓郁的火焰。地面的距离小于一步。我走到一大片纯粹的海水边。海风吹干我的汗液。凉意让我发颤。我清醒过来。他正站在岸边,挥手向我道别。我站在船上,回以同样的动作。萤火
我是年轻的萤虫,但还未学会发出光芒。老师们在森林里传授成年的要诀,但我还没有领会。我的同学,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幼体走向成体,尾端生出一个明亮的灯,而我,什么也做不到,甚至连飞行都做不好。
菲格林是第一个成年的,他是天才,在飞越石雕时就完成了蜕变,尾巴亮起蓝色的光。阿特克是第二个,他是优等生,勤勤恳恳地在自家的树叶上耕作,于是获得了蜕变……艾娅是最后一个,她在老师的指导下终于点亮了小灯,兴奋地加入成年萤虫的队伍。我……我一直没有蜕变。
“你需要找到一个契机,找不到的话,就等死吧。”严格的老师说道。
我委屈地哭泣。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但就是不行。这种不行加剧了我的消极心理,于是索性再也不努力,整日在父母担忧的目光里瘫睡在床。
直至某日,一个金色与肉色交织的男人走入了这片森林。他衣衫褴褛,似乎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途。我在他的身上嗅到了一种契机的气息……我难以给出一种明确的定义,但是他让我觉得自己似乎把握住了什么。
“让我跟随你吧!”
我高声呼唤。
他愣了一下,随后意识到是我在说话。
“我的旅途很快就会到达终点。”他说,“你若想跟随,那便跟吧。”
我不熟练地扑腾翅膀,兜兜转转跟在他的脑后。
我们走出了森林,银色的太阳在我们身后。
我们走入一大片灰色的土地,地上开满了奇异的花朵。
“你要去哪里?”我好奇地问。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回答:
“去迎接故事的结局与开端。”
我不解,但也没有再追问,反正这与我无关。
我们来到了悬崖的边缘,他看着悬崖之下深黑的景观,竟然叹息一声。
“你若想要蜕变,需从此跃下,然后在落地的一霎那振翅飞行。”他说。
我浑身颤抖,但契机的滋味确实就藏在悬崖之下。
“我会的……”
我闭上眼,不再思考。翅膀放松……放松,就像在家里一样。
滑落,我在滑落……越来越快,风,疼痛。还有多久?到底了吗?我死去了吗?
我陷入意识的混沌,逐渐丧失时间的概念……
“飞!”
我听见一声尖锐的嘶鸣,似乎是从我自己的口中生出,于是猛然惊醒,振动翅膀,制造其极度脆弱的升力。
要结束了吗。
我想着,睁开眼睛,却看见一大片蓝色的光,那是从我尾端生出的希望。
我挥动翅膀,欣喜地飞过悬崖,向他道别,急切地飞向家的方向。
我的故事开始了。
海水温热,湿润我的两足。月风永远沿着同一方向吹动,金黄的液体以下没有任何生命。海上的旅途无趣而漫长。困倦即眠,清醒则醒。我不知在其上渡过多少时间,直至某日。
我睁开眼,看见纯黑的色块将海面垂直切割,光线在那里完全消失。色块一直向上,融入黑暗的宇宙背景。船漂浮至切线附近。我伸手向前探去,触及到一片虚无。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月的暗面。即使银色太阳悬于我的脑后,也依然无法点亮前方的道路。
我划动船桨,游入无光的黑暗。我看不见任何事物,这里的纯黑吞食了我的视觉。船似乎搁浅了,船桨碰到了结实的地面。我放下桨,摸索着走下船。
我踩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迈着步子。我发现自己的感知正在丧失——这是一片绝对的黑暗,足以消磨我的精神。我以为自己停下了,或者还在继续,或者已经死去。我试图触碰自己的身体,但碰到一片虚无。我的手已经不存在了。我的两腿也消失不见。我可能正跪在的地上。但更多的是我已经消散成不存在的存在。不过我似乎看见了什么不一样的。它们停留在前方,从阴影里走出。
我看见黑色的蔷薇开放在石像的脖颈处,浅绿色的藤蔓上生长着连绵的山脉。山上有吟游的诗人,手捧牛皮本,正在对着金色的小鸟歌唱。小鸟从树枝上飞下,尖嘴啄向诗人的眼球。眼球像核桃一样裂开,裂口下有深红的峡谷。耕种者在峡谷里翻土,但翻上来的只有沙粒。一阵大风吹来,耕种者消失不见,原地凭空多出一座坟墓。两只短粗的手臂从坟墓里伸出,手心捧着一汪海洋。海洋上的鱼群像彩虹一样多色,毫不自知地绕着捕鱼船。渔夫撒下一张大网,圈养起一系列人类。人们在蓝色的沙地上建起城市,野兽横行其间,发布隆隆的咆哮。于是人们落荒而逃,城市荒废。藤蔓生长在墙缝里、玻璃窗下、铁丝网间,又开出黑色的蔷薇。
我看见行人在街道上驻足,拿出扁平的玻璃,那上面弹出无数相同的警告。灯光变成红色,警笛声响彻地表。我们无法逆着洪流,被迫推搡着涌入地下。红色的液体从石缝里涌出,所有肉哭着升华。
我看见黑色的天空。雨林密布。人们跪伏在大地边缘,向神祈求庇护。海岸线在此折断,拐向森林尽头,那里升起一堵巨大的白墙,捅穿山脉与云层。雨水海啸般倾泻,吞噬来不及起身的人们。闪电沸腾,冒出银色的空泡,它浮出地球,膨胀欲破,最终凝固在本属于太阳的位置。
我看见月球露出人造的微笑。肥硕的躯体聚集在门前,嬉笑着钻入新世界。我看见错乱的宇宙,星体排列成矩阵,欢乐地舞蹈。我看见人脸上的笑容凝固成冰块,宇宙的秩序相互流淌。旧大陆触碰了其中一片,于是轻易地毁灭。月上的守望者再也等不到召唤。
我看见存在生于不存在,耕种者拖着脊梁走入净土。我看见风琴被拉动。我看见我睁开了眼睛。伊始
没有人会记得那场灾难,我也一样。我只是在朦朦胧胧中伸出手,勉强能够触及它那模糊的边缘。我曾无数次从梦里惊醒,什么也不记得,眼前仍残留着五彩斑斓的幻影,记忆像气泡一样浮动。它是什么?它带来了什么?它带走了什么?这些问题永远无法得到解答。我也并不奢求答案。
我在这里,就已足够。从记忆清晰的发端,到上一短暂的瞬间。我都在这里。我拥有这里。这片净土。春时有青草绿树,银色的太阳明亮温暖;秋时有黄麦澄香,金色的月光拾起麦穗。我在这片土地上耕种,用着那些和我一样遗忘了过去的农具,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即使我早已发现自己并不需要进食。即使我早已意识到这片净土异乎寻常。
异常必须与寻常相对。但我并无寻常之记忆,那么这异常感大概源于那些迷雾般的潜意识。耕种之余,我蹲坐在苹果树下,望着夕阳沉入地平线。我时常幻想,那些已经逝去的寻常,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的幻想持续永久,因为我不会死去。我感到乏味。但我终究囿于那场灾难的幻象,并无勇气朝着边界以外迈出一步。所以我感到困顿。
银日与金月交替了无数次,麦田收割复种了无数轮。某个下午,正当我站在农田中央辛勤耕作时,前所未有的疲倦与无力感突然涌上心头。我在颤抖中被迫放下农具,瘫坐在世界中心,伸出双手,只抱住了几根饱满的作物。
我的意义何在?
我思考许久,但终无结果。我想,我或许应该离开了。
于是我用泥土捏出新生儿,抚育他成长为人。
“我们没有永恒。”
我教导他,将农具递给他。
“我们耕种,然后收获,创造继承者,最终回归这片土地。”
我说。
于是我终于闭上眼。看见记忆以外的旧世界向我招手,看见未知的灾难在虚无里隐去它的身形。
我的故事自此结束。我的故事自此开始。
终声
我看见那样不存在的存在。伸手去摸时,只碰到一扇雕着弧形花纹的木门。我推开门,走入其中。我只看见一大片草原,天空是蓝色,太阳是刺眼的白色。
我目视着燃烧中的白光,泪水落下脸庞。我感到有些恍惚,这里的风含着苹果的香味,像极了故乡的净土。我四下里张望,但看不见熟悉的果树。只有草原无边无际,天空无云,碧蓝如洗。
我有些颤抖地迈动步子,试图走向草原的一方。太阳在我面前下沉。天边泛起我从未见过的赤红,自眼前喷溅而出,血一般浸染云层,飞鸟掠影,世界显得残暴而安宁。我缓慢地行走着,大口呼吸,以至于有些缺氧。太阳不见,月亮在背后升起。我抬起头,所见的夜幕几乎让我的心脏忘记跳动。
我看见了星空。
它们正如许多年前我在船头点燃的明灯,安静地停滞在深紫的海洋。光点像盐一样散布,缠成一条条绸缎。透明的绸缎相互重叠,发出深浅不一的光。光线像雪,或者极北的冰,我似乎品尝到了它们甘甜的味道。
它们在天上缓缓地旋动,绸缎般而折叠时而延展,形状流动好似云朵。我伸手去触,它们俏皮地躲开。我只摸到黑色的河流。
收回目光,我加快了脚步,竟不觉地奔跑起来。草地在我的脚下飞快流淌,星星的光芒变得愈发明亮。风在耳边呼啸,鸟雀的鸣叫已经追不上我的步伐。我感到自己将要飞起,背后生出洁白的羽翼。羽毛划破逆来的空气,制造出斜向上的升力。我借势蹬地,在到达大地边界以前腾空而起。
我看见地面缩小成方砖一块,边缘处竖直向下,直抵下方的星空。我看见赤红的火球绕着方砖旋转。我意识到这里并不真正的旧世界,而是混乱铸成的异常。
于是我不再顾虑太多,将身子投向上方——或者下方的星空。
我落入紫色的云。我看见一粒又一粒的尘埃,在广日照耀下熠熠生辉。我拍打着羽翼靠近,发现每粒尘埃里都有百亿个新的世界,每个新的世界里都有百亿种奇异的景象,每种奇异的景象里都有百亿种精妙的故事。我飞入故事之中,拥抱每一片羽毛。我降生于不同的故事,于是成为了不同的故事。
明亮的行星,脚捧着我的光。
无知且狂妄,黑暗里自灭亡。
我的朋友
永远也不要停止奔跑
……
我是新生的婴儿。我是幼稚的孩童。我是青春的少年。我是心潮澎湃的青年。我是热血冷却的中年。我是平和宁静的老年。我是人类。我是大地。我是天空。我是星辰。我是月亮。我是太阳。我是空间。我是时间。我是宇宙。我是他,她,它,祂。我是你。我是我。
我是我。生于净土。耕种者在夜晚拉动风琴。我没有永恒。秋天的某日,我向着净土以外迈出了脚步,于是再也没有停止。我穿过平原,在沙漠遇险,停驻草原,相遇记录故事的老人,跨越荒芜,漂泊过海,陷入牢笼,在农舍里留宿,走入城市,再次来到海边,乘船向极北,发现山洞,跃进贯穿南北的通道,坠向月球,走过金色的城镇,渡过黑暗与迷惘,踩上伪造的旧世界土地,飞向星空,降临故事……
直至时间的某个终点,我终于经历了世间故事的一切。
于是我看到了他。
他只剩下半边身子,一个人静立在门后。
“你来了。”他说。
我点了点头。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问。
“你在门后看到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我知道。
我们都知道。
我是我。
门后的是故事的发端与结尾。那年我随着富商走入其中,看到了时间与逻辑的衔接。我看到了边界,于是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广大的梦幻。
“想要从梦中醒来,就必须欺骗梦境本身。”
我说。
我在门后看到了未来,未来发生的一切,看到了我经过漫长的跋涉,返回净土;看到了我世代更迭,终于制造出梦境也不相识的新生载体;看见我重新踏上征途,追随着故事的发源与终点,走入那扇纯粹的门内。
“我是我。”
我说。
“那么,是时候醒来了。”
我目视无物的黑夜,目视边际的星空。
我将走向以外。于是我睁开眼睛。
于是我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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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自己正躺在苹果树下,秋天的风温柔地吹着,带来一阵熟苹果的香甜。一片树叶落在我的身旁,那里摆着一本乌托邦的童话。书页在风中轻轻舞动,最终静止在最后一页,故事随之停驻。我侧过脑袋,蓬松的草叶发出莎莎声响。我看见以外的故事,在末尾的一句走向完结,或是开端。
当我们迈向边界以外,故事便开始流淌。
我直起身,看见赤色的晚霞染遍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