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去了哪里”
“你熄灭了所有灯”
“又关上了所有门”
“如果我在星空下与密林中叫喊”
“他们,会听见吗”
“生日快乐,劳萝莱”
小心翼翼地收起贴在门上的字条,再以最轻微而又恰到好处的力道推开门。你还没有适应波的存在,但是没关系,人最擅长的就是接受无法改变的现实。
房间里继父还在殴打母亲。额头开始分泌出细小的汗珠,手中给母亲买的义体器官还在鲜活的搏动。这次又会有什么部位被挖出,被打碎,或者是崩裂呢?没有人知道。手中的那份搏动能否救急呢?也没有人知道。不过不要担心,母亲是仿生人,年迈的继父还没有能够破坏她大脑之外那一层瓷壳的能力,大概。
再捏一捏刚刚的字条,那是来自看起来还算好心的邻居的一份馈赠,你试图用汗液抹去字条上的笔迹,只是不知道是否成功。
抱着器官回到自己的房间吧,从进门开始就已经能听见妹妹的嚎啕声了,那声音仿佛在撕扯着朽坏的棉布。小心地收起器官,小心地确认字迹已被抹去,以一种十分妥当的姿势坐在床边,片刻之后,听到拖行着什么物体前往卫生间去的声音。你抱紧了怀中仍在抽搐着啜泣的妹妹。
继父狠狠甩上卫生间的门,他似乎还没意识到继女已经回家,这是个好兆头。他一面抱怨着一面四处翻找着瓶起子,客厅里传来阵阵粗暴地翻动的声音。而你仅仅是拍着逐渐平静的妹妹,以最为规整的大家闺秀的姿势坐在床沿。努力调整着呼吸以及一切自己能感知到的微动作,你仍然在适应波的存在。
门外的人显然丝毫不顾忌这些,在一阵压抑的沉默之后,你听到了一连串银铃的声音,那是母亲还不是仿生人,父亲还不是机械义工时你们的合影,之后,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纸张被撕裂的声响。卫生间的门再次被踹开,里面又一次传来了戴着指虎的拳头砸在仿生肉体上的声音,里面又一次传来沙哑的求告与哀嚎,又一次。
你试图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也许这样的念头也会被波所觉察吧,那么,高呼党的伟名是否可以骗过波呢?你不得而知。
重要的是你需要关上那一扇扇心门,不要让波从你的微动作当中读出你的思想,尽管保有自己隐私的想法亦是思想犯罪。不过请答应,不要再成为那个多愁善感而又擅长同情他人的劳萝莱了,好吗?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也许只有你自己知道”
“午夜之后”
“星光聚集,燃烧天空”
门口传来敲门声,你静静听着,努力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怀中的妹妹已经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手攥着你胸前的衣服,也许是在怀念母亲那早已远去的温暖肉体。
殴打与哀求还在继续,也许敲门声仅仅是你的幻觉,如果你开了门而门外空无一人的话,在波那一头的党又会作何感想呢?也许被党关怀的所有民众里并不包含随时会出现幻觉的女孩。如果你开了门,而门外是宪兵或者思想警察怎么办?继父夜以继日不知疲倦的殴打一定通过波被党所听闻,若是他骂出的脏话里包含那极广义上的反动的话,那又该如何是好?
不过你还是站在了那扇门之前,你轻轻地将门打开一条缝。当看到门外是邻居扎克与他的父亲威尔时,你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听到你家里一天到晚全都是拆东西的声音,劳萝莱。你要搬家么?哦,对了,祝你生日快乐。”扎克怯生生地问候。你想起来了,那张看起来就十分小心的字条,大概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你喜笑颜开,看起来完全忘记了刚刚的告诫。
“只是现在家里不太方便迎接客人,真是抱歉。”你欠一欠身。
“父母闹了一些小矛盾,他们也许··· ···不太愿意现在见人。”你把目光移向别处,尴尬地说道。
扎克的父亲从怀里摸索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有拿出来。他秃鹫一般的目光看向你,你感觉浑身冰冷,不由得立正再在原地,怀里的妹妹险些被你摔到地上。
“哦?我是第四区的警察··· ···那个职业,你明白的。也许党并不需要这样一对搅扰得家庭不得安生的父母。”他严肃地说,把手背到身后。
你刚想辩白些什么,可是他只是挥了挥手。
“你和扎克出去吧,我会处理此事。”
在外面废弃的屠宰场的矮墙上,你尽可能不加评价地向扎克诉说了现在的情况。他看起来很气愤,但是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他努力抑制着自己脸上的肌肉,可是却适得其反,那脸上反而显现出一种狰狞。“对不起,劳萝莱,我很抱歉听到这些,你一定生活的很辛苦。”他的眼神无比清澈。
波能够解读人们的动作语言乃至表情,那么它可以解读眼神么?这样至纯的眼神。
你并不知道。
“你最好不要随便说出这种话,我没有说过自己过着艰难的生活。”你尽量让自己的心与话语一样平淡冰冷。
“现在活着已经很美好了,我们都应该知道感恩。”你甩下这句话。
“好了,我们回去吧,希望威尔先生劝架还算管用。”你率先跳下矮墙,向着家走去。
你站在门口仔细倾听,发现门内悄无声息。你长出了一口气。
你打开门的瞬间思绪万千,也许威尔利用自己思想警察的身份成功镇住了继父,也许已经因为思想犯罪或者其他什么罪名将他逮捕了,总之,你第一次面对一个清净的家。
你忘记了波的存在,在进门时露出了一丝宽慰的微笑。
你向左看向卫生间,想确认一下那里是否已经没有人实施暴行。
你看到了母亲悬在空中的双腿。
你看到了威尔趴在马桶上,嘴里满是鲜血与秽物,双眼浑浊呆滞。
你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凝固冷却。
“我在胸口画下十字只求能拯救我们的灵魂。”
你双眼在那一瞬间模糊。
随后,一股大力将你扑倒,你从袖口辨别出那是扎克的身影。你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酒瓶碎裂的声音便在脑后传来。
身上已经软绵绵的躯体被踢开,继父掐着你的脖颈将你举起,不解地看了看你。然后把你摔在地上。在下落时你看到了妹妹,她以一个锐角的角度躺在浴缸里,空洞的眼眶对着积满蚊虫尸体的顶灯。
颈部被蹋住,你的气管开始被挤压。他把两个滑腻的圆球塞进你的嘴里,防止你反抗或者求饶。
在失去意识之前你才意识到,那是妹妹的眼球。
“画面逐渐模糊”
“痛楚缓缓掩盖”
“想逃,却发现怎样也逃不掉疯狂的人群”
你在混沌之中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家门之前。门内寂静无声。
你推开门,却发现门内是一片长满青草与野花的原野。昏黄的天空仿若年代久远的纸张,远处五个高耸的十字架仿佛纸张之上古早的字迹。
你的眼前仍然浮现着那张肌肉狰狞的面孔,脖颈处的压迫感还没有消失,你的衣服上仍然有斑斑血迹。
但是你似乎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仿佛这里才是你久违的家。在这里皮肤上细密的刺扎感已经消失,也许波还没有延伸到这里。
你从地上轻轻掐断一朵野花,将她别到耳后。你走到十字架前,发现其上镌刻的正是威尔,扎克,妹妹,母亲与你的名字。这里似乎是终结之所,但是却布满了生机。
你轻抚着印着自己名字的十字架的表面,看着其上交错的纹理,那形状有母亲的乳房,妹妹的眼睛,生父宽厚的手掌,野花,每一个能够安眠的夜晚,扎克的纸条,圣诞夜,人群,旗帜,狂热的呼唤,蜂拥而至的打砸,继父的指虎,哀求的形状,如履薄冰与小心翼翼,以及覆盖在一切的一切之上的,波的律动的条纹。
你看着妹妹的花纹,那上面有野花,你的怀抱,小心翼翼地对这个世界的窥探,继父的指虎,哀求的形状。你想起她曾攥着你胸前的衣服,惊恐地睁眼打量这个世界。
你看着扎克的纹路,那上面有野花,恐惧,鼓起的勇气与下定的决心,除去覆盖在其上交错的波的条纹,剩下的全部都是你的名字。你想起若是他的祝福被波窥探,他将面临怎样的改造。
你看向母亲,那上面布满凹坑,那是指虎的形状,母亲的十字架上锈迹斑斑,在最上面还缠绕着已经枯萎腐败的植物。
威尔的十字架上溢出的是对于生的渴望。
你想起了继父的面孔,你想起了复仇。
仿佛得到了预示,摘下那朵四瓣的野花,你细嗅她的芬芳,那香气似乎逸散成为实体,在这片小小的充满生机的原野之上引出一条回归的路径。你轻轻摘下第一瓣,将它放在妹妹的十字架下。将额头贴在那令人心疼的纹路之上,你缓缓闭上双眼。
天地倒转,光暗互换,你在现世醒来。
你躺在集装箱里,身边是那威尔,母亲与妹妹的尸体。
你翻身坐起,两颗还算饱满的眼球落在你的衣服上,你用手指摩挲着集装箱的箱壁,仿佛在确认自己的新生。
外面转来脚步声,你马上躺下,集装箱大门打开,继父走进来。他手里拖着一个袋子,随后猛地把袋子按到集装箱上,将另一只手上的钢筋插进了袋子的身体。
“袋子”闷哼一声。
你这才发现,那是扎克,已经几乎与人彘无异的扎克。
继父对着他露出体贴的微笑,从兜里掏出了什么,叮叮当当地洒落在地上。
片刻之后你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人口中所有的牙齿。
你再也无法忍受。你从地上略微起身,狠狠地一脚踢向他的脚踝。
他吃痛大叫,你也感觉脚部传来难忍的疼痛。但是你仍旧踉跄着起身,从集装箱里跑出。
你发现你在屠宰场的后院里,你强忍疼痛奔向那座矮墙:“请··· ···请救救我!那里面有反动分子!”你趴伏在矮墙上,向着后街的行人大声求助。
无人回应,甚至无人看向你。片刻之后,你后脑的头发被人抓住,你被狠狠地掼到地上。他用力踏着你的侧腹,你猛地咳出鲜血。
你开始耳鸣,混乱当中你听见他在你的耳边说:“小妮子,你说我是反党分子?你,这个乳臭未干的雏儿,竟然敢说我是反动分子?”他掏出了一张小巧的显示屏几乎怼在你的脸上,那上面有波错综的形状,在你的名字下面,波清晰地勾勒着你内心所想:给予他最为痛苦的死亡。
你彻底放弃了挣扎。
你看到他向着人群大声呼唤。在一片死寂当中,你看到第一个人开始翻过矮墙,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
当人们瞪着无神的眼睛无声地撕扯你的衣服,骑在你的身上时,你这才意识到,你遇见了一个真正的思想警察。
“我哭泣着舔舐身上带血的伤口”
“你难道听不见么”
“请靠近一点听”
你又一次站在门前,衣不蔽体。
混乱仍然在你的脑中肆无忌惮地冲击,你清晰地记得面对人群之时的无力感。
你推开门,发现青绿色的原野混入了些许杂黄。你踉跄着走到妹妹的十字架之前,抱着它,低声啜泣。当反应过来此处并无波的存在之时,你再也无法忍受,失声痛哭。
当你再次醒来时,大半的原野已经由青入黄,这片大地仿佛迎来了秋天。你的十字架上多出了被沉默人群践踏的痕迹。
你双手抱胸,打量着遍布全身的淤青,你狠狠地按压下去,感觉到被钝刀切割一般的疼痛。
扎克的牙齿,妹妹的眼珠
你的心再一次被复仇的欲望填满。
你摘下第二瓣花瓣,将额头抵在扎克的十字架上,低声祈祷。
“对不起,我还在路上”
刚刚睁开双眼,你看到了一团灰黑色的粘稠物质,上面似乎积满了灰尘。
你用了整整三分钟才意识到,那是母亲的大脑。
你忍住干呕的欲望,勉强站起。
你似乎回到了原地,被钢筋钉住的扎克,四周散落的牙齿,妹妹的眼珠也蒙上了灰尘,滑腻的液体仍然在顽强地扩散。你走过去,捧起他的脸。
却只对上了他浑浊失神的双眼。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来他没有和你一样再来一次的机会,而你也没能听见他亲口说出那句话。
你合上他的双眼,站起身来,寻找着能够清算的武器。
一个酒瓶,你掂量着,分量很足,应该够用了,你还在附近找到了一个扭曲的钢筋。
你刚刚准备去拾起那截钢筋的时候,一个,两个,三个,十几个带有几节扭曲的东西从你额头上落下。其中一个搭在你手中的酒瓶上,你盯着它看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
那是手指,扎克的手指。
而此时那个人就在你身后,像是仔细向食材上撒盐的厨师一般,将这些手指从你的头上洒下。
你怒火填胸,将酒瓶猛地向后挥去,却被他用手臂挡住。
酒瓶破碎,你也被按倒在地,你感觉到肺部钻入了异物,你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刚刚那截钢筋。
同时,压制着你的男人正把玻璃碎片一个一个仔细地按进你的胸膛。
你大声惨叫,头向后扬起,他顺势死死掐住你的脖颈。
你感觉到他粗重的鼻息喷在耳边,你听见他口齿不清地追问:“为什么你还活着••• •••你这个巫婆。为什么你还活着?”
他把妹妹的眼珠捞过来,狠狠地砸碎在你的鼻梁上。
你再次陷入黑暗。
第三次,你站在那扇门前。神情恍惚。
你渐渐明白了为什么要给你返回的机会,也明白了你究竟为了什么再次返回现世。
你摸索着肋骨附近,试图发现一个小小的孔洞,同时你低头看着乳房上那些细小的红肿的伤痕,它们看起来倒是货真价实。
你全身发抖,战栗着走向十字架。
草地在你的身后跟随你的脚步彻底枯黄,你再次拾起只剩一瓣花瓣的野花。
你仔细拂过他们的十字架,随后,在镌刻着自己名字的那个面前停住脚步,你发现覆盖在其上的波的纹路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你轻吻着那朵在风中瑟缩的花,你发誓让这一切血债血偿。
你抱住你自己的十字架,就像抱住另外一个,亦或是曾经的自己。
“沉默是你最大声的嘶吼”
第三瓣花瓣枯萎凋落,你再一次睁眼醒来。
一双手仍然死死扼在你的颈上,你们四目相对。你无需多言,你的双手不再无力,你的眼前亦再无雾霭。
你捡起刚刚碎裂的酒瓶,将尖锐碎裂的一端刺入他的颈中,动作坚定而又有力。
他双眼暴突,脸上显现出涨起的血管,暗青色的斑点开始在下颌淤积,死亡迫不及待地将他拥入怀中。
你站起身,看着他绿色的血液流入酒瓶,仿佛沉船里打捞而出的腐败的酒。你能看到他的灵魂变做白烟溢散,也看到了另外一种对于世界的难舍。母亲枯萎干瘪的大脑,扎克七零八落的手指与牙齿,妹妹被砸爆的眼珠,腐败发绿的血液,你在这世界上再一次的站立。
你新生在腐败之中。你不再掩藏自己。
你握紧拳头,仿佛这样就能够将波握紧在手中,让它不再振动。
你的身前是远处谨小慎微的人群,你身后是你一切的过往所留下的遗骸。
你明确了目标,你坚定地走上了这条反抗之路,步履不停。
这是你新生之际的反抗,波已经察觉到了你新自我的来临,这一次祂也明白思想警察的无力,因此祂只需要让你消失,而不是加以改造。不过不要害怕,那片原野与其上你为之复仇的灵魂将是你永远的归宿。
“我在胸口画下十字以期能够拯救这些灵魂”
“如果你叫喊,他们会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