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自己的祖母躺在床上,一如自己梦中一般塌陷,干瘪。她的颜色可能还没流光了,他想,或许她只是老死了,像邻居家的老狗,像任何一个曾经的普通老人。
他看着祖母被慢慢推上车子,心里满是疑惑,路边堆叠着灰色,干涩坚硬,这让他感到疑惑,因为祖母只是又一次躺在床上。
客厅很快被亲戚塞满,他的大伯,大姑,大嫂,大舅,大爷,以及更多叫不出名的亲戚冒了出来,像雨后冒出的灰色伞菇,他们飞快地走进家门,飞快地在母亲手中塞入红包,飞快地坐下,飞快地打麻将。他们轻车熟路地执行着一个个行为,他不知道那是否只是习惯。
他对每一个细节感到疑惑,他不知道为何所有人要在殡葬馆里站上一上午,亲戚们站立着,长久无话,疑惑着自己所在的意义,唯有祖父偶尔发出一点老年人毫无特色的哽咽,像在吞咽一块窝头。
葬礼进行的很快,在这里一直如此,亲戚们告别,他和父母告别,母亲在他脸上留下一点点潮湿的痕迹。“不能跟我们一起走吗?”母亲每次离别都会这样问,“哪里都一样,没什么不同的。”祖父说。他们挥手,坐上归程的巴士,窗户上集满尘土,当巴士摇晃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和一周中已过去的和剩下来的几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和姥爷住在海边的一个小村子里,那一片海洋已经死去5年了,曾经它善变,活泼,在温暖的季节给予村庄水产和雨水,在躁动不安时向村里注入海水和垃圾。在那些穿白衣的先生们来为这个村子鉴定挂牌前,大海死了,最开始消失的是巨浪和洪水,随即是它无私的馈赠,最后潮汐也逐渐迟缓,细微得难以察觉,像是维持死亡的微弱呼吸。
起床的时候,他抓到了一缕风。他在风穿过客厅的时候听到了它,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把脚浸到流淌的水中,他在风从床底穿过时扣住了它,他打开手,看见了那抹蓝色空气的尾巴。于是他很快的穿好衣服,准备告诉其他人,虽然他们从未听过。
他打开门,看见蓝色的天。他在第一刹那感到疑惑,在第二刹那感到似曾相识,最后意识到那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蓝色,但他知道没有人能调出那种颜色。他向海边走去,如获感召,似乎早就知道风来自海上。他看见海洋平缓地呼吸着,吐出一点点浪花,像是梦中的呓语。于是他向家中跑去,一路上大喊大叫,吵醒了大半个村子的人。
他回到家,看见祖父坐在门槛上,正在和对门的李伯聊天。他们把声音压得很小,但他仍然听见了他们在说什么。
“海又活动起来了。”祖父说。
“是啊,老张正在修他的京胡。他已经快5年没用过了。”李伯说。
“这样看,不久就能再出海了。”
他们每天都会进行这样互不相干的对话,但今天他打断了祖父。“爷爷,最近会有人过来吗?”他问。
“会的,他们会来的,因为这里不一样了。”
“那些穿白衣服的叔叔会来拿走那个牌子吗?”
“他们会的,然后我们就又可以出海了,因为鱼也会回来的。”
祖父说得不错,下午,当张伯仍在和自己生锈的京胡技巧较劲时,巴士像往常一样停在了昏昏欲睡的车站,上面下来几个卖货的人,他们原准备在这里转车去更远的村子,但在看见蓝色的天空时,他们开始窃窃私语。最后,几个带了相机的人谨慎地拍了照片,他们乘坐下一班车直接回了城里。
那几天,不断地有人来到了村子,那几个商人最先回来,在村中找到几处房子,与屋主商量价格,把它们租了下来。巴士每天都会载着更多人来到村庄,他们下车,在那几个商人租好的房子住下,拍照,闲逛,在海滩睡午觉。
他过得像是梦游,每天绕着村子转一圈,看着那些他已经熟悉却又逐渐陌生的风景。星期三下午,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需要每天出门乱转了。那天回来时,他看见一个胖男人交谈着,他们在讨论租房的事宜。
“我要更多的钱有什么用呢?”他听见祖父大喊着,似乎要把男人轰出去。
“这样吧,老爷爷。我每天帮你们准备三餐,一老一小不太方便吧。我的要求不多,就一个睡觉的地方,再就是用你们的后院。”男人说。
他们谈妥了以后,男人和他也握了握手。男人长着一副胖人特有的祥和面孔,不过总是夹杂着莫名的忧虑。男人的手红润宽厚,把他的手包了起来。“多些催产素,多些催产素。”他突然想起了一个穿白衣的先生说过的话。他们在鉴定挂牌以后曾经来村子里做过几次演讲,说话云里雾里,直到现在,他也只记得这句奇怪的话。
第二天,他看见男人在后院劳作,一点点地把一些器械从自己的手提箱里移出来,把它们组装成一个古怪模样。他过去的时候,男人的胖脸涨成了红色,汗水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流出,男人正在吹一支小曲,随即把器械启动。那些机械发出了一种嘶哑愚笨的喘息声,让他有些惊讶。
“看见过这么复杂的机器?”男人问他。
“见过发瘟的猪。”他说,想起了那种倔强而痛苦的神情。
男人发出几声干咳,随即问他了几个问题,如这里出现蓝色空气多久了,之前可有类似情况云云。在交谈中,他知道了男人叫郑先生。
有几个小贩也随着巴士来到了村上,他们支起炉灶,在硬纸板上写好“本地特色”,然后静静地在路边等待着。
郑先生一天天地驱动着他的机械,他控制着他们吞下蓝色铁罐,排出蓝色铁罐,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他逐渐疑惑于郑先生的劳作,在他看来,这种不断吞下排出的行为毫无意义。
“你这是在干什么呢,吞吞吐吐的。”他问。
“把蓝色的空气存下来,然后送到远方去,很远的远方,要坐很久巴士那种。”郑先生说。
“这有什么用呢?”
“总有人想看看这些东西,他们把它放出来,让它充满房间,幻想着哪里都会和这里一样。”
他点了点头,意识到这似乎和那些观光客相似。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观光客正在少下去。有些人来到这里,逐渐意识到这里似乎和来处没什么不同,同样的人群,同样的拥挤,他们再次乘上乡村巴士,准备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有些人似乎观察到那蓝色似乎在淡去,可能不久也会回到灰色的底色。
郑先生也意识到了这些变化,他日复一日的操作着,但每天都在怀疑,而后变得懒惰,观光客离开的时候他没在操纵机器,他只是在窗边站着,嘟囔着:“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并不知道。
小贩也步了观光客的后尘,他们在天空回归混沌的灰白色时离开了。随即是那些商人,他们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大包小包,一起拖上了巴士。
“这个该死的小村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在离开时留下轻蔑的一瞥。
在大海彻底停止了那一点点用于维持死亡的微弱呼吸时,郑先生决定离开了,他收拾好器械,把它们拆解,装箱,封好。穿上他的大衣,走到门口,就像他刚来时那样。
“我要走了,你们也该走了,老爷爷和小朋友。”郑先生说。
“去哪里呢?”祖父说。
“去个远点的地方吧,坐飞机去,飞机快。”
“那些远地方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没什么,但那些地方毕竟很远。”
郑先生和祖父长久的对视着,然后耸了耸肩,推门而出,他跟在后面。
他们穿过田地,小巷,堆叠的纯色,褪色的堆叠,他们来到车站前,那里有树,如任何地方一样,枝桠仿佛被火熏过,片叶不生,像是一根根堆砌上天的黑色金属管。砖房像是高温下的沥青,灰色的边缘几乎要滴落下来。
郑先生对他摇了摇手:“真的要走了。”
于是他转身回家,尽量不去看摇晃的巴士。
他回到家,看到祖父躺在床上,对他说:“不要叫醒我,因为我不会做梦。”声音如在恳求。
他走出卧室,坐在椅子上看着屋内。祖父呼吸平稳,消耗着房屋内的空气。当屋内的物品漂浮如无意义的表述时,他意识到,祖父已经做了一场百年的长梦。梦里面或许有蓝色的风,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