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登上空的群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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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抬头望去,但他只看到虚无。

他一把扯下自己头上套着的防毒面具,取出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扎在自己皮肤里的玻璃碎片。他不管自己是否流血,他只想让自己麻木。

士兵的脚边是贫瘠的土壤,灰白色的烧焦痕迹,蔓延烧灼的弹壳,还有不知道谁的手指和眼球。刚才士兵手刃了一个普鲁士人,即使他对这些狂妄的野种口中喊着的“皇帝大人”不感兴趣,他还是厌倦了,厌恶了,惧怕了这里。

他缓缓的望着,但是什么也没看。黑色的枝桠在他的心头断绝生气,白色的浓烟在不知何处弥漫着死亡。他的鼻腔中逐渐充斥着灰烬。

他妄想着,即使一切都已注定。但他还是在想着什么。耳边似乎传来了爆炸声,但是士兵没有反应。他还在想着什么。

他在想着金色的麦田,漆成灰白色的风车,在天空中不断的旋转着。麦田边的茅舍,一位姑娘手中端着佳酿,向他亲切地招着手。他们有足够的面包吃,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望着蓝天。这是士兵曾经经历过的。

那么,蓝天呢?士兵睁大双眼,仿佛死神一样注视着灰白色的天空。死亡顺着焚烧尸体的腐臭浓烟飘到了天上。已经没有蓝天了。

士兵从前有一个战友。他总是念叨着效忠,却总是忘不了家里的收成。他在城里有一个漂亮的妻子,他还有一份大事业可以干。

但是,战友的生命在士兵眼前消失了。一块弹片击中了他的头,霎时战友的头颅像是鸡蛋一样碎裂了,鲜红的脑浆在地上开出了黑色的花。

当时还在默兹河附近,几乎可以打的到浪花的地方时,士兵在战地壕沟里认识了一名医疗兵。她会说流利的普鲁士语,打起绷带来也是一把好手。当时大家都把她当做天使。

后来她死了。就像很多人一样。

死亡带走了太多。

士兵看着眼前的炮火连天,烟尘满目,一阵阵冲锋而又像是收麦时被扬起的谷苞一样的和他一样的士兵们,还有从天上降落的炮弹。他知道自己即将和身边的这具尸体一样悄无声息的死去,但是他知道,也庆幸,至少自己的衣服没有被普鲁士佬的火焰烧干净。

尽是疮痍。一道道壕沟是疤痕,一颗颗炮弹是弹坑。炸毁了两百年前这里的友好条约,像是风吹一般就倒了的人心。兵营里现在空无一人,还活着的已经不能算是人。

欢呼雀跃,又像鸟雀般被猎杀。猎人和猎物从来没有交换过,区别只在于枪口将朝向谁。士兵把枪口掉转了过来,扣动了扳机,没有死在敌人手里,而是自己丢掉了自己作为人的权利。

突然,天空划过一道亮色。那是一股闪亮的、冒着滚滚浓烟的划痕,像刀子捅在人的后背,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

士兵们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吃惊的望向天上的景色。因为没有人曾经见过天空撕裂的样子。

“Regarde ça!”士兵抛下手中的枪,指向天空中的两个庞然巨物。

在凡尔登的正上方,在这个弥漫着血腥味和焦糊味的地狱上方,本该是天主教中天堂的位置,一场比那里更加惨烈的战争正在接近尾声。

星球互相碰撞,互相吸引着,两边的大气被对方猛烈吸入,造成了迷蒙的白雾。而在那白雾之间,百万倍于凡尔登的生命正在消失。

两颗星球还在互相接近。每过一秒钟,两个在天空中朦胧的庞然巨物就更像是接近人类。在这一刻,人类终于停止了互相争斗。

湮灭着。交融着。像是跨越大海的远洋舰,在印度插下新大陆的旗帜;像是运输着痛苦哀嚎的便宜工具,在失落大陆的上方飘扬着的运输船;像是从王宫中穿着西服与高跟鞋,畏惧的看向断头台的王公;像是骑上白马飞扬,最后死在浓郁深绿中的枭雄。

火流星从天而降,在大地上开出了红色的花。人类四散逃窜,很快空出了生存的空间。地球上的任何事物都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

人类是生命,而生命终将自己找到出路。

很快,两颗硕大的星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烟尘与灰土。除此之外,除了死亡,什么也没能留下。只有废墟,只有绝望,只有该死的残破与疮痍。

人类在帝国统治的时期没有受到星球之间战争的破坏,但是生命抱成团不总是最好的结果。互相攻击的蚁群只会形成两个空荡的蚁巢。既然人类已经退化掉翅膀,又何必飞上天去?

但是,即使是蚁群,也定有出现智者的那一刻。智者会指出道路,让野心与欲望,都尽归于金黄色的麦田。到那时,世界将是青色的。












士兵缓缓收回思绪,放下了枪口。他把自己的武器放到了一边,依旧孤独的看着。他的下颚上多了几个弹孔,但他早已麻木。死亡与生与他并无区别。

最后,他的双脚被折断。士兵跪在地上,膝间的衣物磨破,鲜血淋漓。他双手合十,祈祷了起来。

天上的蓝天,两颗巨型星球缓缓靠近。最后,在整个凡尔登,出现了满天的群青。

群青色的花朵开了满地,盖住了蛮横遍野的尸体,盖住了沾满灰土的内脏和残肢。盖住了老贝当的烟斗和拐杖,盖住了人类与世界对抗的野心。

蓝色开始蔓延。

而那一天,是1916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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