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是,礼拜一二三四五六七午睡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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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太久了,如果硬是要说的话就像天便秘了,水从肛门中一点一点渗下来。成群的孑孓在清澈到只有尸体的雨水里游泳,仿佛钻进了荒废数十年的游泳池,约半尺深的雨水里只有一团一团透彻的光,几只恰巧跳入水坑死去的昆虫,脚踝深的水,几滩细碎的泥,还有几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在粗野的开放。

自从人们有记忆起,他就一直在下棋,人们曾经探寻过他的过去,可是那太古老了。一团一团像乱麻的过去已经长了青黑的霉斑,覆盖着黑红的铁锈,爬满铜绿,围满藤蔓,在这个几乎不可能结束的雨季里没人能找到。或许就连他也记不起那些记忆的细枝末节了,有些人推测他下棋是一种奇特的占卜法,他无时无刻不活在过去,而被看见的他只是那个被推测出来的他。

但事实上他只是在下棋而已,独自坐在滂沱大雨中下棋。他是白方也是黑方,他也是裁判,他操纵棋子在遍布整个棋盘的黑白方块中游走,在横纵遍布的黑白方块上不断演练着战争,那场战争既存在于过去也存在于未来,在雨下之前战争就开始被构思了。他尝试在规矩下让黑兵升变为王,可是无论他如何让黑兵走到底线,规则都没有缢裂成他想要的样子。

他总会带着他的棋盘出现在葬礼上。他会穿着那套他一直穿着的黑白礼服,虽然已经破破烂烂,带着逃亡过程中粘带的泥土,还有些雨季突然冒出的真菌和苔藓,然后把棋盘摆在棺材前,和死人来一场只有结局的棋局。人们会在那时看见死者的灵魂在提着棋子,用王吃掉他的王,随后一头栽倒在棺材里。这点小小的棋局在他持续下二十年之后逐渐成为小镇的一个传统,人们用他的棋局来判断死去的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自从他成为一个传统后,他就像蛇蜕皮一样把其中的一个自己留在了那一段时间里,所以他才能看见那个与他分局两地的他。他在自己褪去自己的时候仿佛变了一个人,容貌随着时间的腐蚀变得和过去不相干,仿佛他从未活着,只是众多毫不相干的人的人生拼凑出这么一个他。

小镇———这个小镇太大了,和前面的小字不太相称,我们就叫他国家吧,不过这个也不太相称,因为这里的人太少了。人们在这个国家小镇里并不存活于屋子里,而是活在一幢幢横平竖直的墓碑里,活在墓碑下的小土堆里。他在每次脱皮后总会给自己,曾经的自己,独属于那个时间段的自己立一个墓碑,漆黑的碑石上没有文字,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返回自己给每一个墓碑都写下他自己的名字,等到他有一天活成了一个司仪。

他也曾有过两场爱情,一次是他作为男人时的,还有一次是他作为女人时的。他直到他死前还记得那场只剩下玫瑰的爱情,他还记得在坟墓面前献上了一朵玫瑰。他曾作为占卜师为自己演算命运,可是那漆黑的咖啡渣仿佛就像夜空中的星辰,没人能参透他们的意图,于是他就独自一人以一种几乎没有人能看懂的步调活在墓碑与墓碑的间隙中,他的身体时而衰老时而年轻,时而温柔时而暴躁,时而时而,而时。

他第一场和第二场爱情是连续的,就在他在墓碑前放下玫瑰的时候他就猛然蜕变成了一个女人,他躺在墓碑上享受着白玫瑰色的爱情。他开始学着说情话,他教导他的男友说情话,就像他还是一个男人时他女友对他说的那样。他当过玫瑰匠,他每次折下玫瑰都是在曾几何时他种下的玫瑰里挑选。不过按着我看到过的他,他从来没有爱过除他之外的人。

他从来没有爱过除了他的想象之外的任何东西,他爱着的只是一个轻巧的想象,在脑子里构造出数学的模型,然后用眼前看到的事物填充其中。但可惜的是想象不是什么创造的伟大事业,而是在不断钻凿不断磕碰,把一切事物毁坏到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当你想想到了什么,它就不存在了。所以他只是把那一个人作为一个基础创造了一个轻巧的想象。他的爱是轻浮的,所以你我才会看这个故事。

数个想象交织在一起,就会开始下雨,于是这个国家的雨从未间断。但你要留意,不是所有的他是一段完整的经历,一些他是缺胳膊少腿的,也有些他有着过于充盈的经历,他也可以是自相矛盾的。当他对着他曾经种下的玫瑰墙唱响那一首情歌的时候,他没想到在玫瑰墙的外头的人也是他,只是时间相差太久他记不起来,记忆张了霉斑而已。所以我才会在曾经说,他可能是不存在的,他也是自己想象的结果,只是他会翻滚,在想象的洪潮涌上来之前就把自己拉脱于想象的泥沼。

所以那个一直下着棋的他才会在最后把棋盘一扔,继续开始旅途,但在事实上,每一个他都会给继续的自己留下些许痕迹。两个人确实毫无相关,但就像分手的恋人,即便分开也在对方身上留下了独属于自己的印记。因此在多年以后他成为这座国家的国王,我们也能叫他镇长之类的的玩意,那时他还记得未来将会有一个棋手举着棋盘来杀死自己。只不过他记错了,他从来没被棋盘砸死,只是因为他死亡的时候那一段他恰好在场,拿着棋盘呆呆地望着仓皇死于恐惧的自己。他在自己与自己的博弈中落入下风,国王被自己的兵卒打到在地,不过奇迹般的,那个小兵没有升变为王———因为他的人生是不重复的,不会走相同的路。

作为国王的他也在下着棋,直到死去才偷偷脱下这一层皮,成为一个花匠,种下了那一片在过去会有人来采摘的玫瑰从。他的人生就像是一个不断采摘玫瑰的人,他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的未来采摘完,然后带着所有人的初夜倒入这个墓碑国家最久远的那一桩墓碑,不要纠结于我的量词,墓碑是一个事情。在他拿着枪指着自己,哭嚎着说起那咖啡渣的预测是一个巨大的谬误时他就已经死过一次了,那是第一个去死的他,不过他像是一段蚯蚓,他没有首尾之分,把他切成两半只会变成两条他在从过去开始走。

当他采摘完所有的玫瑰,你可以去试想一下玫瑰园里究竟还剩下什么———一些被翻过的土壤,一些断裂的枝干,大雨后残留的腥味,当然你如果多去想象,你还会看见几个他躲在伞里面偷偷做爱。玫瑰也会在那时融化成鸡巴。

在大街上,你不需要刻意去寻找他的踪影。你只需要看着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街道,看着这个国家的每一处地方,你就能看见他的踪影。他早已经把这个国家里的所有人都活过一遍了,这个国家只是他人生的一个小小缩影而已,从国家开始的时候他作为开荒者开始耕种,用锄头翻开了以后他会无数次翻开的土地,只不过每一寸土地他都很少来,直到他最后一辈子,最简单的一辈子,他重新走过了广大到能容纳得下墓碑的国家,为每一个墓碑祷告然后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所以不要惊讶也不要厌恶他,只要你的一只脚踏入了这一个墓碑国家———如果你是在国家被建成之后进入的话,你就可以无数次看见他,即便他那时已经死去许久。

但他几乎没有结局,以他的人生这个国家被分割成数百个完全不同的时期,正如你正阅读的这篇文章一样,国家也是自相矛盾的存在。前五十年由于他什么也没干被叫做繁荣年代———那是最丰富的他的一辈子,不如说他只是什么都没有,但他什么都没有,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蜕皮,但他从未蜕皮。不是他想要被自己拽入这漆黑的国家泥潭里的,只是他自己想把自己拽进去了而已。作为史学家的他把他的国家分成了三段,繁荣年代,繁荣年代,还有繁荣年代。只不过随即就被作为批评家的他驳斥了一通。他的人生就这么对偶着,像是唱着双簧戏一样紧紧密密飘摇落入最后深秋的泥沼,即便他也忘记他死时是不是深秋了,好像是一个冬天,可能有雪,也可能是夏天,因为尸体没过几天就被他自己发现恶臭不堪了,春天也有可能,因为他已经分不清下的是春雨还是秋雨,分不清身上的霉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分不清究竟是第几次雨季了。

这个国家的历史乱成一团,就像他本人的人生一样。每一个晚上的梦都会在另一个晚上重新做一遍,然后悄然无误的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梦,他整个人生都在不断的相遇碰撞与对偶中产生,只不过每一个对象都是自己,现在的自己,过去的自己,未来的自己。由他构成的国家就这么蓬勃发展着,每一刻都是一次简单的自我割裂,一次简单的精神疾病发作。没人知道在遥远的地方,会不会有一个他为了和这整个他对偶而建下一座同样的城市。

他早就预料到了他的死亡,他在他死的时候完成了最后一次蜕皮,在安静的有些阴沉的雨里倒在草坪上,抽动着身体缓缓抖落一个自己,他那一辈子过得太简单了,简单到只有刻字一件事可做。他已经把所有事都做完了,过去的他把现在的他逼到最狭隘最狭隘的角落,没有前路也没有后路的角落,他难以迈开腿,眩晕晕被埋葬在自己的墓碑里难以呼吸。我想把这个段落尽可能写得很长,它应该有起因有经过有结尾,但我想不出它究竟为什么要死,他已经是过了数百辈子的老人了,他的生命对于我几乎是无限,如果我在这里要写个轻佻的结尾的话我会写,我也无法否认我是他的一部分,但我不想在这里结尾,就像他死时的幻灯片一样,我们总是想要让那些灯红酒绿的虚假梦境变得更长,我喜欢这段文字,但我不喜欢他,写下他就像写下我自己。他死时或许会做几百个梦,也或许更多,他会吃下他在雨积累成的湖的湖畔边曾吃下的那朵玫瑰,他会尝试再一次性爱,为什么要性爱,他也不知道,他会睡着,没有梦的酣眠,抛弃一切的沉睡,他觉得就这么小歇一会也不错,就这么睡吧,躺在雨中,但他已经午睡过了了,他想着下午还要继续刻名字就睡了,可是不知道他已经把名字刻完了,于是脑子垂下去,抖动身体,他知道那是要蜕皮的征兆,可是不知道已经把所有梦都做完了,他不知道他已经过完了所有的人生,他不知道他不想接着做梦了,他也想接着做梦,只是只是只是。

结局之后是寂静和飘落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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