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奇旅(Cass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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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之家和林士站

有着蟋蟀语名字的歌唱家走失了她的猫。

歌唱家的名字是Cassini,在深绿色直翅昆虫的言语里,意思是“第二十二种没有意义的事物”。身为一名歌唱家,她自然有着最美妙的歌声,左手挤按喉咙时翅膀总会轻轻颤动。歌唱家是大楼里唯一的宁芙,每天清晨,歌声传出打开着的五百四十三层二十三室的窗户,百转千回拂过大楼结构里的雪峰、红沙、花原和丘丘,唤醒楼上的紫罗兰,隔壁的小恶魔,顺着抑郁滑梯和开朗电梯的缝隙,敲响风又吹动每门每户前的铃铛,最后混入一楼排队上学的小浣熊的歌声之中了。

歌唱家和猫是恋人的关系,正如歌唱家视歌唱为火焰,猫是一只热爱写诗的猫。猫不能被称为诗人,猫却与诗人有着象征学上的近似。猫想写一首世界上最伟大的关于爱情的诗,可是,她一直不知道第一句怎么动笔。那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第一句得闪出火花才行。有一天,她说:“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然后猫就没有回来。

歌唱家想要找到猫,她问了她的邻居,他们是折刀、直尺、玻璃和十八楼高的风,得到的回答是手腕、角度、蛛网和接近的地面。于是她明白得去生之彼岸带回她的恋人。就这样,她整理好了行李,带上一把羽琴,走上了前往生之彼岸的路途。

歌唱家来到了火车站。她早规划好了路线,离开人偶大楼,到火车站坐火车。先是林士站,然后是公主坟,转布鲁克林的慢车,经过上海马戏团、新桥车站、国王驿站、安息之地、11月1日站,最后就到了心灵学院。从心灵研讨会步行,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彼岸,到时候再买两张返程票就是。

火车站满是人,队伍从冬天排到了春天,赶车的都是各样的神灵。歌唱家挤了好久才挤到售票员的面前。排在她前面的,也是一个小小的宁芙,那少女吃力地抬头阅读告示:

成人票:一朵万寿菊
儿童票:一片槭树叶


“可是,我身上只有银杏果……”那少女怯怯地开口。

“那就等你有钱了再重新排队吧。”售票员的身体由天蓝转为粉红,从告示牌画面上伸出一根弦,试图把女孩赶走。而我们善良的歌唱家则自然地走上前去,拿出一片多余的叶子,放进女孩的口袋。然后买下自己的票,在女孩惊喜又感谢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很巧,就在火车上她们又相遇了。那个有着红石蒜颜色眼睛的妖精冒失地挤过来:“这位爱波瑞吉先生,我能和你换个位置吗?我想和这位宁芙小姐坐在一起,我的票在11排B座!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哦,你就是歌唱家吗,我的话……叫我电影放映员就行。原来你的目的地也是彼岸啊,那真是太巧了,我们结伴去吧!你想吃银杏果吗?”

歌唱家沉默了一会,终究没有告诉电影放映员这样的事实:在她的家乡,树叶和果实随处可见。

心灵学院

第十三枚白果下肚,列车终于到达了终点。除了歌唱家和电影放映员,所有的乘客都在之前的站点下车,因此,只有她们两个来到了这生之来处。遍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淡蓝的草,只有草,和柔软的蓝。光从地面照亮那天空,像雨水流过玻璃,她们眼看时也正走过这里,永远也不会疲惫。

远处能看到白色、淡黄色的色块,组成滑滑梯、跷跷板、云顶蘑菇、积极园林、独处图书馆以及充气的城堡供人藏身。一群容器,约二三十个,在那些明显偏小的游乐设施里躲藏嬉笑。电影放映员兴奋地介绍:

“我听说容器经过第一次羽化成为宁芙,宁芙经过第二次羽化成为人类,可惜我已经把自己作为容器时的记忆忘却殆尽。那些滑梯间的藏身结构里据说能烙印上先于人类形成的特质,印上双螺旋的徽章。或是水属性适配的多血质,或是建筑师的掌心钉,又或者宜人性或神经质性的测试题答案,都在作为容器时早早形成。而除去人格的五大或七八大特质,羽化前还有火花需要补全,因此容器终将踏入追寻火花的路途。”

但歌唱家只是听,沉默,微低眼睫,双手相扣低垂。有两个容器从云顶的上方起飞,湿漉褶皱的羽翼不张,坠落,滚到二人的面前,又笑着跳起来跑远了。这时歌唱家才抬起头来,说:

“可是于我而言,羽化前的记忆依然留存。我出生时这里尚是荒原深渊,并无草地或游乐场,如今所见亦不过心灵的幻象。此我一生,第二麻烦的便是先天的人格。我十二岁前都无法流利言语,只能以歌唱吐露心声,他们便宣告我不适合做公开的演出。在十二岁我第一度开口便说:我不相信。”

“在我五岁时有一个老者来访,头冒青白烟气,背负阴阳八卦的木板,每行一步必暗合风水,声称可以用生日和属性的动物测算先天的人格。在我九岁时这个骗子改名西格蒙德,穿着巫医的长袍和胡子,挎包里装备梦境,墨迹图案和潜意识,告诉我马与性的关系。在我十二岁时这个老人第三度来到,这次他缩骨挤入狭隘的台式电脑,把测试表贴上荧幕,先做三百题,再做另一版本的两百题,然后给我的人格印上标签,这时我才发现他早把答案与星盘占卜混淆。”

“我不反对生灵因好奇解析先天的印记,只是讨厌信者的傲慢与迷信,纵使都有书籍配偶的标签,在同一分类术中隶属爱吃甜食的红嘴鸥,也没有第二片元宝枫的叶子与我相同。我是先天的宁芙而非人偶,跳动的不是人偶的心脏,所谓生前的神灵给容器雕刻花纹,咬一口鲜艳的苹果,和死后世界一样只是善意的慰藉,我不需要这种慰藉。至于声称的,加于我一生不可变不可变的标签,我不相信。”

就在她说完之时,眼前生之来处的幻象崩塌,草与颜色流逝成荒沙,光黯,浊彩大风卷地而起,温柔的丘陵变脸吐露崎岖牙齿,深渊有崖,高九千丈。那些容器,无非正攀爬着峭壁。她们并未欢笑,还没有长出翅膀,一遍遍摔落时在完美身躯上淤结胎记,这些缺陷的印记未来将供精神分析学解读。歌唱家抱起电影放映员,振动翅膀飞升,在滚石顺山坡而下,兵刃击风车而响的伴奏中清哼一段令人悲伤的旋律。

而之前就在她们身边学习飞行的两位孩子,听罢此语竟然长出新一对天鹅的羽翼,她们既然羽化便顺势逃离,从此不见踪迹。这一下容器的数目突然少二,又让计数员白忙活了好久,从潜意识追到脑海也没能找到。

万物殿堂

正当她们飞到有光的地方,其上一宏伟殿堂,那些只缺少火花的容器都聚集在此。进入大门,眼前一位位导师带领着未开化的孩子,穿行在黑底白形的宫殿之间,从万物之中逆向取火。宁芙羽化后成为人类,人类死后成为精灵,而精灵正担任容器的导师。她们看到那个鼠耳上套兔耳的精灵正开口,把火花称作人生追寻的终极意义。

这时光化为波动,波动化为线条,线条抽离出弦,弦组成超膜,她们都能看见心灵学院的管理员出现。那管理员本是十一维上的生命,以弦论为承载,以艺术为外型,降临世间时无不顺从人类脆弱的心灵。它用弦切割言语,摆成声波的形状递出:

“此处为小千殿堂,小千之上是大千,大千之上还有大万物,而我们所见的每个粒子里都有万物,这里也被证明拥有无限。导师们总把火花定义为人生的意义,这实在可笑,哪有人的命运在出生前既定。又或者,从我们高维角度视之,一切的未来都是宿命,我们所见梦想不过人给自己加上的枷锁,而火花仅仅是感受爱和痛苦的能力。但我们并不能出声提醒,因为我们见到的未来里我们并未告知他们真相。现在我的话正同时说给万年来的所有访客听。”

歌唱家停住脚步,轻声叹息:

“我相信你对我是善意的提醒,相信你并非对我的导师出言侮辱,你给我的美丽幻象,无非希望我放弃枷锁,获得尘世的幸福,可是,我不同意。”

“我的导师是十字街东第二优秀的钢琴家,她的名字是如月亮般有着苍白诅咒的诗人。我记得她曾摆出世间一千零一种美好事物供我选择,我的左手未抓住胭脂与永不凋谢的美丽,我的右手推开群星一百二十九亿年的历史,最后我伸手接住一只飞来的蟋蟀,那只小虫在我掌心放声歌唱。多年以后我在女神雕像的掌心也如小虫歌唱,于是千年的大理石自云端碎裂,我也因此变哑。当我穿过纯白、赤红、翠绿、蔚蓝、靡黑到达无色的花海,我借助纸蝴蝶跳跃,终于重获声音。自此我明白我一生的意义就是靠歌声让花朵染色绽放。”

“但是所见二十七朵昙花在我的歌声中凋谢,我害怕我先春天而去,尽管我在过去的十七个春天都热爱着生命。当夜晚我翻覆自己的裙摆,发现是鱼鳍的形状,才知晓我身处尘世的海底。我见到从你这里归来的旅者,他们告诉我放弃歌唱的执念就能幸福,于是我去问魔镜,我能否获得幸福。这时我看到我的背上有一只怪兽,它是我生长至今的错误火花,是扭曲的才华,它刺入骨髓迫使我继续行进,于是我感受到了疼痛。管理员啊,你说的话并无错误,只是今年我已经整整十七岁半,我的生命已经过去万分之一,太晚了,已经来不及改变了。你给我的忠告是如此之晚,我背上的怪物也如此壮大。我只能说,我不同意。”

歌唱家背上的怪物显形,那是一大群肉食的长爪蝴蝶,它们来到万物殿堂如鱼入海散开,飞遍博物馆里陈列的世界奇物,产下自己驱使性才华的虫卵。电影放映员赶快拉着歌唱家向前逃离,路上撞翻了一个小丑,一个谎言测绘师,一个诗人。那些展品的力量渗透到了整个殿堂,于是这里的万物都与真实存在滑稽的偏差,这里的万物世间并不存在。管理员本想管管这一烂摊子,转念一想觉得这并不影响容器激发对活着的热情。于是它命令导师教导容器们如何在围棋足球、安价理发师、把口水吐进铜管演奏的乐器里寻到火花。

荒原


她们逃离万物,来到外部现实的荒原。行至沙漠深入,一条线警示着流沙,继续前行必然陷落。一艘龙骨大船自深处驶来,停下,一位老者跳下,摘帽鞠躬自称是一名船长,负责这条沙质冥河的摆渡,并且愿意载二人一程。

舟行至陆上,渐入沙潮,她们看见一个个灵魂行走在这迷失之地的半空,忘我地模仿着他们在凡间的举止,于是她们知道漂浮是通过沙海的唯一手段。然而那些灵魂行走时高度偶尔变低,沉浸的执念引发异变,歌者无法抑制地跪地吐出一只只叫天子鸟;舞者被黑布蒙住眼,手臂被尖钉固定,足下出现刀片;不像正经职业的中年男子,高喊“金融是一切的中心”,一千片隐形眼镜上有哭泣他女儿的脸,由他举杯洒出的酒滴变幻而成。她们看见沙海中伸出锁链,化为枷锁束缚迷失之人,他们在地面行走太久,以至于躯壳变黑。电影放映员顺势讲解:

“当生灵感到自我的价值有所触动,陷入心流的沉浸,便能来到这迷失之地。心流结束人们能赢得掌声,然而求而不得的追寻则会让人迷失,他们创作时逐渐诡异变化,化为地面的囚犯,他们被称为靡黑。偶尔闯入此间的灵魂也注定迷失,但是有人才华不足,一生无法进入这般境地,不知是否属于幸福的范畴。”

歌唱家听语怔愣,正要细数她几度来到此间,却被船长的补充抢先:

“不错,可是此地也是死地与人世的交界,因此时常进入心流的天才,总是短寿而憔悴,不合群,处处碰壁,因为他们身上遭多死气。而迷失的灵魂都来自忘我的表演者,其中有一种尤其危险,竟然能幻化出有神智的模样。如果这荒原里有陌生的灵魂向你提问:你看我是否迷失?请千万不要做出任何回答,唯一的生路是等待他自行离去。”

“我自生前就时常来到此地,这艘大船陪伴我千百岁月。那时我穿行于迷失的灵魂之间,用劫灰、乌木、白菊和廉价香水作阵,洗去迷失者身上的执念。可是荒原里的污浊灵魂越来越多,一旦送走一位,又有四五人落地。我才知道如果没有风带着蒲公英吹拂他们的面部,荒原便没有自我净化的能力。我遇到一位闯入荒原的凡人,第一次我们聊了菊花于何处盛开,第二次我们聊了灵魂的意义,第三次她说甘愿牺牲自己拯救荒原上所有迷失的灵魂,话音刚落,她的灵体变黑,眼神空洞,即刻落入无边的沙土地。”

“怎么多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孩子们,你们看,我是否已经迷失?”

这时歌唱家和电影放映员才看到令人震悚的事实,哪有什么大船,只有她们站立在荒土的起点,面前船长眼中泛着宝石蓝,通体漆黑,俨然一个迷失的灵魂。他歪着头,还在等待回答。歌唱家于是用吟唱的语调开口:

“你当然已经迷失,但你放心,我愿意拯救所有迷失的灵魂,即使做不到,我也能写一首歌,歌唱你们的血书,临终乱按的钢琴琴键——”

时间流逝,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船长似乎什么都听不见,等了一会就转头离开。消失在流沙的地底。于是二人张开宁芙的翅膀,一夜飞渡经年,横过沙漠。很久以后,会有另一只无名的妖精,带着蒲公英来到此地。

生之彼岸


她们叩开彼岸之门。

那是一家电影院,数不尽的人偶排排坐好,入神地观影。电影大银幕上放映的正是歌唱家一人闯过生之来处的总总,也就是刚才讲给你们听的故事,只是电影放映员不在银幕上而已。此时她们也推门进入电影院。那些人偶都看到歌唱家已经来到,于是转头,睁着整齐的幽邃眼睛。

人偶们鼓掌。

“你真了不起!”

人偶们微笑。

“你可真棒呀!”

这时电影放映员拉起歌唱家的手,走到了预留好的中心座位:

“我们都看过你一路壮举,你坚定,你孤独,你不肯捂灭心中的火花,你是世界上最后一只妖精。现在,让我们看完电影的结局,让我来放映那本应的结尾——”

歌唱家孤身一人来到地府,她拉着的羽琴伴着歌声感动了无数的灵魂,她此行是来带走她的爱人。亡灵之地的歌神同意了她的请求,并且告诫她离开时的规则:她若回头,就会失去自己爱人的灵魂;她若不回头,就会失去她感动生死的歌声。

于是她拉起爱人的手,向外走去,永不回头。她一边唱着,一边感到果然如歌神所说,自己的歌声在逐渐减弱沙哑。那歌声渐渐熄灭,她完全失去了发出高音的能力,她的琴弦在手中断裂。她的才华不足,无法坚持到人间再失声,就在她的嗓音无法打动生死的那个瞬间,她感到手握的爱人被夺走了。

她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行,行尸走肉般走回人间,跌坐于地,无声哭泣。这时正是夜晚,漫天的星星闪烁。她用来拉琴的翅膀早被磨损残缺,再也无法摩擦吟唱夜晚的诗歌。她凝结满面目的泪水,用沙哑的声音嘶喊:

“我知道你的本意是让我幸福,可是我却主动拒绝,我傲慢而轻贱地出言,‘我不相信’,‘我不同意’,我宁可催眠自己也要毁掉童话的美好,不在意他人是否享受,这何其恶毒!我所害怕丢弃的梦想,不是虚名,不是财富,只是歌唱本身。我知道我不是为歌唱而生的,也不该为歌唱而死,不挣扎我也不会溺水,但我不敢相信,放下岂是一句轻言。现在我被迫认识到自己折断的琴弦,我想我该做出过迟的醒悟,试着看看别的技艺能否带来幸福,即使最后依然只能拖着沙哑的嗓子歌唱,也算是曾经尝试。我为之前的拒绝道歉,我太固执了。可是最后我想知道一件事,请告诉我放弃的梦想并非如宣传的一文不值,因为那是我最重要的事物。”

于是她看见星星,闪耀的星星,流星雨为她坠落,这个世界第二个月亮,这个星球第二个卫星,也如既定的命运般坠落。那是她,她的卡西尼,她才华的价值。那月亮在半空中就消解成虚无,并未造就天崩地裂,只燃烧成一场大雨,三天三夜的雨水。

传说妖精,也就是宁芙,出生时会寄居在一个名字之内,屈就名字的力量,那是她们作为容器时赐予她们火花的职业。而第二次羽化会让她们失去名字也失去翅膀,自此成为真正的人类。现存的人类都是最早一批二度羽化妖精的后裔,因为有千百年未有一只新的妖精羽化成人。传说,真正的妖精已经在世上绝迹。

与妖精一起绝迹的还有一切神秘,以及代表神秘学的第二颗月亮卡西尼,在认知的动荡里全人类都失去了记忆。1997年10月15日,名为卡西尼的卫星出发。2017年9月15日,卡西尼因为燃料耗尽坠毁在土星大气,同时同刻,19岁半的凯西.诺艾尔辞去了大学交响乐团常任指挥的职位,她在与恋人的电话里说:“你是我藏在电冰箱里的一片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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