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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战打赢了,也打输了。无论是麦加还是麦地那,都看不见昔日的模样了。滚烫烫的太阳悬在大地上,覆盖了大半的天空,让空气都热出了涟漪。在沙漠上方的鸟儿俯瞰而下,看着苦苦蹒跚的瘦小人儿,像是一群在热锅里挣扎的黑色小蚁,连在了一起,成了一条扭来扭去的线条。
“先知,我们要去哪?”说话的是一个阿拉伯人,整张脸被一块白布给缠住了,脏兮兮的,身上着的宽松衣袍也烂掉了,大块大块的肌肤暴露在阳光之下,若上面长有面孔,那它便一定是痛苦不堪。
“先知,我的喉咙好干,就像是龟壳的裂纹一般了。”
“先知,安拉会救我们吗?”
“先知,麦加的贵族已经没有再追了,他们也疲了力,我们也不该逃——安拉的子民是不怕死的,叫我们去死!”
“先知,安拉呢?”
“安拉……”
穆罕默德停下了脚步——他是打赤足的,踩在发烫的沙子上,陷进去了两个坑,感觉不比油锅好多少——回过头,看着身后的追随者。
原本的千人、万人已经统统打光了,只剩下了几十数的布道者。他们比一般的徒要虔诚得多,不虔诚的早在数日前就已经散掉了。他们是不怕险和苦的,是准备好去受难的。一路上,他们又是死掉了不少人,孩子甚至看不多一眼倒下的母亲,就急匆匆地跟上队的步伐了,只有鸥鸟瞧得见尸体被鬣狗给吞食了,回到了安拉的怀抱。
而如今,只是一会的功夫,本就不长的队伍又缩短了一些,白色的土地上,低矮的圭丘上,横七竖八地挂着或黑或白的尸体。在不久之前,他们的身体还是被灌注满活力的,这份活力来自于对真主的虔诚与对先知的盲信,可它终究是流淌干净了,只留下来干瘪的躯壳。
日头过得越久,大家便越急切地开始念叨着安拉了。信仰既是比巴别塔要高耸和辉煌,不可一世的时候便是上天都要避其锋芒,用厚实的云层包裹住自己,像是蒙上黑色的羊毛毯;可它却也如巴别塔一样脆弱不堪,只要真主有了什么差错,行了何种的棋子,就要叫它轰然倒塌,化作尘埃尔尔,永不复焉。
信徒们迫切地需要先知说出一个答案。
可答案又在哪呢?穆罕默德的额头上又多垂下来几块肉,像是不堪皱纹的重荷了。
到了这个田地,他的手却依旧死死地钳住一沓用黑树皮封住的厚实兽皮书——上面七扭八扭地写下来圣洁的文字,密密麻麻,无不是安拉的启示。自打儿时的山洞之中第一次听见生命的话语,他便是日夜不停地撰写着这经文,可即使如此,仍有多多的兽皮是空白的——那是他留给以后的日子的,在他的构想之中,他会在麦加城的天房里就寝,每个日夜的梦乡里,都有神明的耳语作伴,而作为忠实的使者,他会一字不漏地记述安拉的箴言。
但,自打圣战而后,他便是再也不见安拉的形象,这叫他惶恐万分。他看着远处的断壁残垣,那是早已腐朽的麦加城,是他的故土,他母亲葬身的地方;除开圣洁的一面,它的另一面则是充斥着贵族,填塞了形色的横流欲望,本该等着他去洗涤的。可如今它却是真的死了,圣战过后,贵族们被打跑了,信徒们也全打死了,一切都成了废墟,林子烧了,庄稼坏了,泥土烂了。它现在的模样是无暇的,自打染上人烟,它便从未如此干干净净过,是终于散了架的帆船,高举着幸免于难的一小截桅杆,终日安详地浮沉在沙子的大海上,到了夜里,麦加的一大片都会是亮银银的静谧。
而他们无福消受。
信徒们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哪怕是虚假的答案。
每逢这个时刻,当你不得不去为自少而多的生命做出攸关的抉择的时候,嘀嗒作响的齿轮与不断拉长的斜影就像是不断被打磨着的、徐徐逼近的针尖,扎在了你的双目之间,短短的数分钟、数秒,都足够你走完一生。
穆罕默德是不会知道,在千年后的未来,一架B-29的飞行员在夺走二十万妇孺的性命之前,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多少的画面。但是至少现在,他知道自己想着什么。
最开始的场面只是传说,他来自人们的口口相传,更来自安拉的福音。他出生的那个年头,在历史上有着一个充满分量的名字——“象年”。那时阿比西尼亚人的军队在布拉哈的带领下,跨过了红海,浩浩荡荡地杀到了圣地的面前。城内的人只觉得大地在不断地战栗哀嚎,以为是天魔到了,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城子,直到胆大的老人爬上了高墙,才看见精悍的阿比西尼亚人的胯下都骑着一只大象。他们汹汹来袭,估摸着是沙暴来了,见到这一份噩耗,也要仓皇地避路而行。
他们厮杀,他们劫掠——这份耻辱埋藏在每个阿拉伯人的心里,那份血淋淋的场景不比圣战差上几分。栅栏吱吱呀呀地尖叫,石头磕磕绊绊地滚,可却掩盖不了那些染了红色的啼哭。
就是在这么个时候,穆罕默德出世了。像是替他庆生,遥远的地方忽然压过来了一大片云,遮蔽了半个天空。赶走了周边的手下,骑在象背上的布拉哈蹙着眉头,想看个分明。
那块怪云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后压到了大军的脑袋上,布拉哈才猛然发觉,那是根本不是什么云,而是黑压压的土星鸟,一只挨着一只,一只叠着一只,扑腾着翅膀,嘴里无不叼着一块碗口大的石头。
只觉得一股生猛的痛觉贯穿了脑袋,那双肩一人半宽的布拉哈就丢掉了头,炸开了一大块脑浆,结结实实地倒在了地上。他双腿下的“御座”立马就失去了控制,卷起长鼻,猛地一叫,让没反应过来的士兵长大了嘴,穿掉了几千对的耳膜。副将高呼一声,就要让人撤,可密密麻麻地石块接踵而至——死的死逃的逃,一路高歌猛进、威风凛凛的大军就这么悉数葬身在了莽莽的大戈壁下,留下了大小不一的白骨累累,连绵起来,是坟冢的长城。
众人欢呼,互相朝着对方的身上泼洒琼浆玉液——在那会,伊斯兰教的信仰尚未在穆罕默德的手里发扬光大,人儿是不禁辛辣的——都在亲吻雨点一样砸到地上的大石头,好像那不是顽石,而是神明的拇指。没有人知道,这份功劳似乎该归一份到穆罕默德的头上。
这只是神迹的一部分。在那之后,安拉的金言玉律无一不灵验,让他教他向山而行,赐予他布拉克为坐骑,又叫他在前往麦地那的集市里遇到了犹太人,古莱氏族——他的母亲族——也从服了安拉。这期间也伴随着燎人的悲愤苦楚,那让他成为鳏夫的事件更是难耐的疼痛。可这一切与他得到的幸福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一切。
但是幸福又去哪了?他听从了安拉的启示,安拉让他去收复阿拉伯半岛为甜蜜的土地,于是他便招了信徒,同麦加人和贝杜因人厮杀,可他又得到了什么?
而安拉不知所踪,他该要去寻找安拉吗?
他要去寻找安拉。就在他第一次听到福音的地方,就在希拉的山洞里,蒙着厚毯子的他听见真主对他说道:“盖被的人呀!你起来吧!你警告吧!”而这就是这万万般的一切的开始。
一股炙热的叫他口干舌燥的勇气填充了胸膛,竟让先知眼里的太阳都褪去了焦躁,收纳了炎光。漫长的记忆只是现世的短暂一秒,他咽喉梗塞,顷刻便势如破竹,用发旧的语气说出最铿锵的语句:
“我们,回到大山洞!”
“回到大山洞!回到希拉!”众人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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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从未见过这般的巨构,流光溢彩,是纵使有霞光万道都比不过的亮丽。
像是……古老的神话里所歌颂的,太阳。精雕细琢的太阳。
他的视野开始发黑,又从黑中炸开来了一晕接着一晕的彩色斑块。他太不适应光线了。在千年为计数的旅行路上,除了在概率学上中了大奖,在休眠过后与计划之外的恒星擦肩而过,他都几乎快要忘了干净了,光是什么样子的——对他而言,光的内涵已经是被一个小小的符号“c”给概括完全了:真空下的双程平均速度大约为3x10^8m/s,是宇宙的常量,如果要说这无限延续的时空连续体,事实上是某位叙事之外的存在所雕琢的空中花园,那它也必然是最关键的承重的支柱之一。
未到光速的踱步在宇宙这湖胀腻的黑色潮水里,显得是尤为笨拙。明还记得,在他还不是当下的明的年代,在更古老的岁月以前,他还是万万的自然人中的一个。
那时,尚且平凡的他,不,他们,是如寄居的螃蟹一般,躲在一个大大的海螺里的:那座流浪的方舟是呈现旋涡的构造,一层叠着一层,围绕着中轴不住旋转,用离心力伪造重力,给予人还在脚踏实地的错觉。从方舟的黄道面向下俯瞰,这幽黑色的流浪世界,形态貌似神秘的衔尾蛇符号——神秘学的产物,曾一度被批判为“置文明于死地”的唯心毒瘤,但在新人文在方舟复辟了十几年也压不下去后,就没人理会这些了。
因为这个世界太压抑了。每年因为幽闭恐惧症而自杀的人高达两位数,明是深信官方瞒报了数据的。当下的这一切并不是如同悲观派与唯物派的史学家所预言的那般,是“人类与环境”的拉锯战,而是更为蓝调、深沉的绝望。新生儿不仅没有适应方舟里的的压抑环境,反而比老一辈们更盼望开放空间的广阔无垠。
人类对大地的渴望实在是冥顽不灵。不断攀升的自杀人数已经给出了答案:这一切是“基因与环境”的鏖战,不死不休。最早的一代人无比绝望,他们这才发现他们对人类这一物种给予了太大的不切实际的期望,竟然认为呆在地上的种群能够进化成飞在天上的种群。
于是乎,外出禁令解除了。禁令解除的那天,船坞和临时出仓站上挤满了人。那时候的人类,除非想体验被高能宇宙射线从四面八方刺穿的感觉,否则要漫游太空,那还得需要给自己套上一个厚厚的、被称为“航天服”的皮囊,忍受面罩下刺鼻的涂料气味,再背上几个灌满了氧气的沉重钢罐,才算是有了触摸星空的资格。
晴是不喜欢这份感觉的。每每明邀请她去外面逛上一圈,她都会把厚实的航天头盔提到面前,晃来晃去,一脸嫌弃地说道:
“戴着这玩意,你不觉得是被关进了更小的禁闭室里吗?”
“但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啊。”
“一群婊子,”她小声嘀咕,用跺脚宣泄着心中的不快,“排着队被强奸。”
话是这么说,但明清楚她比任何人都向往着外界——她的卧室摆满了星体画师的著作,满目是绚丽的奇观:绽开的星云、超新星爆发、螺旋星系之间的对撞……
而曾在打饭的路上,她曾经指着手里的饭盒,问明:
“你觉得这像是什么?”
“我猜猜,以你的性子,小号的方舟。”
“哟,你还挺上道。”她睁大了眼睛,表示满意,可却依旧是伸出来了一根手指,横在两人面前,摆了几摆,“很接近,但不是。”
“我就说,这个方盒子怎么着也和大海螺扯不上关系。”
“但是它们很像!”
“像什么?”明打了个哈欠,心里盘算着她的神经又跳到哪去了。
“棺材。活生生的灵柩,会动的棺材。”
对于这个答案,明却是毫不意外的,对于这个新人文思潮入了脑的女孩,他能做的也只能是点头附和,赛过小鸡啄米。
晴对他的反应是不满意的,使了个眼神,让后者打了个激灵,便接着说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它会是这么个设计?”
“你是说方舟吧,这个大海螺。”
“嗯,但不完全是。在结构上,它是一个不断上升的螺旋。”
“历史,它代表着历史。”明想起来课本的内容,距离上学却是已经过了十来个年头了,可对于他而言,却是那么莫名地记忆犹新,“人类文明的历史是螺旋向上的,他的开端是一个点,那是自无起源的开始,第一只猿猴拾起骨棒,仰望星空。”
“是,是该这样……”话说听到这里,他却发现那个小女孩的声音有了些许发寒,活活是死神快要敲门的声音,叫他担惊受怕,不知不觉举起了手,想要让那不祥的征兆退散,“是该要这样的。但是我很害怕,你知道吗,这个海螺,这个螺旋……它旋转到了一个角度以后,便忽然缩小了。圆的半径随着层数增加而减损,直到一个终点。就像是两个海螺,口对口地接在一起。”
“只是为了对称而已,”明想拍拍她的肩膀,却总是按不下去手,“只是个普通的设计。”
“但是设计师——这个设计,应该是有它的含义的,对吗?如果说这是历史,我们是不是也会消亡?”
“不会的,我们还在下端呢。”这个时候,作为一名年近中年的老船员,他其实是应该制止住后辈不切实际的妄想的——这种悲观思潮对于流浪的人类文明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极为不利的,可他没有那么做,反而是下意识地顺从对方的话语,“我们还在下端。”
“可我们终究会迎来终点,就和螺旋一样。但终点是什么?”
“不知道,或许是希拉的山洞吧。”他随口答道,才猛然发觉这语句现在是用来嘲讽对方“白日做梦”的烂话。果不其然,下一秒,饭盒就砸在了他的脸上。
拨开脸上的铁盒子,他望着气冲冲地跑到另一条队伍末端的晴,心里计算着又得花多少时日才能缝上受伤的年轻女孩的玻璃心了。
不过,他眨眨眼,下意识地顺着问题想下去了。
终点是什么?
他当然是知道方舟是为了什么而被打造的,也知道大洪水是什么,历史书都有教,他爷爷那辈更是亲历者——想到这里,那熟悉而苍老的音调就从脑子里冒了出来,偶尔伴随着几声咳嗽,想必是爷爷被浓郁的老痰堵塞住了喉咙。
“咳!”
一声咳嗽像是一个时代落幕时发出的最强音——不甘,而且行将就木。几个大国之间的较量,现实比马尔克斯的小说更加魔幻,人类把地球给活活打光了,生态圈分崩离析,或许微生物都剩不了几种了。科学家接过政客们丢过来的烂摊子,心说玩球得了,用着最崩溃的心态写下来天方夜谭一般的方舟企划,在这途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饮弹自杀。
这可不是开玩笑,经历了差不多半辈子,明也多多少少能揣摩到先人们的心思了。
于是众人逃之夭夭,可对于旅航的最终站,却始终没个定论。低光速下的航行仿佛是一粒菌株要横渡大西洋,在最开始的年头与天狼星擦肩而过,补充了资源后,大家就犯难了。
“宜居行星”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要了不知多少人的命。曾经乐观派们所钦点的那些个宜居星球,不是大气不达标就是温度太低,被政客劈头盖脸一顿骂咋就不能造几个殖民地时,这些唯唯诺诺的科学家们终于窝不住火气了,反过来用口水浇了他们一身湿:
“你,你们,来!你们来!这么大的工程量和技术难度,就算是挖空月球都不够咱们造!”
顿时哑口无言。
就在这个最为动荡的关头,“希拉山洞”出现了——自然,命名者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从直观上看,似乎是一次寻常的超新星爆发,只是当量大得吓人,那气势像是要掀翻了宇宙这块拼图的一角一般。所幸的是,人类又一次被概率学给眷顾了,伽马射线暴再是失了准头,没能要了方舟的命,但却是祸害了周边的行星邻居,是惨戚戚地,本来还算厚实的大气被掀了个一干二净,没等那天体反应过来,就成了焦土都算不得的灰灰。就是妓女落到了过往的沙特阿拉伯,遭石头砸,也没这般凄凉。
奇怪的是,这现象发生的位置原本却是一片完全黯淡的星空——不,是黑暗,绝对的黑暗。只有从一个特定角度观察,才能勉强瞧得见一条细细的银线曾经伫立在那——是吸积盘。爆发的是一颗黑洞。
一颗黑洞炸弹被引燃了火绳。
所有人屏住呼吸,整个螺旋方舟都是一派的死寂,像是融入了黑色的绝对冰点之中。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人为的痕迹,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那里。
而且距离不远,观测上,只有五十年的路途。
若是保守派依旧独霸鳌头,那人类自然是有多远滚多远,保佑两者永不相见;可如今,随着太空流浪的日头增长,人们都已经深知宇宙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这里只有一派的真空,连呼吸都发酵着死亡的韵尾,险象环生从来只是在暗地磨刀,从不张扬,循规蹈矩只会给灭亡可乘之机。
现在是激进党的时代了。头儿大手一挥,船舵一摆,如果真空能传声,方舟便已经是不怕死的蒸汽火车,哐哧哐哧地一头扎进去黑森林里了。所有人成了嗜赌如命的狂徒,希望凭着这一次毁灭给予人类翻身的机会。
大家都已经孤单怕了。
至于这一场生死博弈的结局,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无事发生,平平无奇。不,这并不是意味着黑洞炸弹不是人为的,阻拦人类的是别的什么东西。
距离。无论他们朝着“希拉山洞”跋涉了多远,那五十年的路途却像是亘古不变,从不减少丝毫。人们开始相信有着什么东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是那个引爆黑洞的存在不希望他们来接近。于是乎,曾经的希望就成了一场玩笑,只有晴这般的少数派还在笃定着那会是希望的明星。
于是航向就又偏了,方舟打了个转,在孤苦伶仃之中又不知漂向何方。
明望向舷窗之外。不知不觉的,他从小孩长成了大叔,而那黑洞的残骸却是没有丝毫的变化。
没有变化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见一颗种子在黑暗里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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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依旧是噼里啪啦的响,可颜色已经从明艳动人的鹅黄褪成了老态龙钟的橙黄了。当然,柴堆是热乎乎的,可那影子和焰光却耦合在一起,舞蹈、缠绵,活力全被这些精灵给夺走,留给老人的余温便只是冷的残羹了。但老人是不介意的,他已经有够悲凉了,而眼前的薪火已经是来之不易的安慰。
他就像是一块沙漠里被饥得发慌的难民啃食过的仙人掌。原本光艳动人的深红色衣袍已经被他撕下来了好几块布条了,用作滤水,已经挡不住多少光线了;两只出自大氏族的高贵手掌被磨出来一层接着一层厚实的老茧,不像是肉的指头,而是胼胝的指头,既方又粗;脚底是不可避免地剐出了个大洞,是鞋子烂了底导致的,所幸沙漠的天是干燥而不潮的,那个伤口不至于因为感染而继续变身,流出白色的粘质。
可他现在更希望天能够再潮一点。他快要渴死了,嗓子又干又燥。如今的日头,他是不敢在白日出门的,那太阳会毫不吝啬他的水分,一丝一毫都要蒸个干净——他会躲在岩壁下方的阴霾处,生上火,到了夜晚才举着火把出行。
他现在便正是刚起床,趁着天寒且黑,要继续找水和吃了。他最近吃了什么?长在沙土间的野果子吗?那可是能差点没让他吐出来,堪堪是捡回来一条命。水?他已经渴的不行了,才在白天找到了一堆颜色发黑的沙土,用手抓着,指甲里嵌满了砂砾,才从泥巴里扎出来一点水。
而他如今必须走,是的,他必须要走,不然他要渴死,上天要叫他饿死。死亡已经在他的身边了,他总是在夜里看见一对发着绿色幽光的眼眸,踩到发白硬化的粪便和小且深的爪印。那当然是鬣狗,如果是白天,那他的头顶肯定还要多盘旋一只秃鹫作伴。他已经快死了,但他想要活下去。
他想要生火把,可他已经没有粗大的木头了,再这么下去,柴是会烧没的。那样的话,沙子里匿动的毒虫就会要了他的命。他一发狠,从身旁的柴堆里拿出最后的一块粗大的木头,烤了一下,不让它燃光,而是留下一小颗阴燃的火种。
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多少精力再去做弓钻,更没有精力寻找小枝干了。他只能依仗这一丁点火种和为数不多的火绒,再撑一天。
冒着夜路而行,让他的心脏无比胆寒。他不懂得看星象,但所幸月亮没有被厚实的云层遮住,他尚且分得清东南西北,于是前些日子冒着毒太阳看得的地形就有着落了:他走的方向,正躺着一条河床。
心脏越跳越快,他总感觉自己那个小东西在自己的嗓子眼里脉动,让自己的脖颈变成了河马一般的粗大;他又想着自己像不像是落难的水手,莽莽的大海和滔滔的黄沙是无异的,没有能喝的水,架着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一个大浪或移动的沙丘拍成粉碎。
他遐想了很多,最终意识到自己必须依靠某个东西来锁定自己逐渐涣散的注意力。于是他盯着阴燃的火星,望着出了神。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想哭。明明自己的眼睛被干燥的风吹得发裂了,和石头雕刻出来的没什么区别,却还是有什么东西撺掇着他的泪腺,叫他分泌出什么。
“天哪,我到底要干什么,这是水啊,你不能浪费水……”他一边抹着眼泪,又把擦过眼泪的手指抹在破皮的嘴唇上,让自己好受点。
他就一边揩着眼睛一边走,那火星在他的眼里变得愈发的梦幻离奇。那个东西是红红的,亮亮的,叫他想起来什么,对啦,是甜蜜蜜的椰枣。在他小时候,他最喜欢吃的便是这个,而那个记不清面孔的老母亲会给他买……
念叨着,他竟然觉得口腔里真的有了一颗椰枣,嚼着嚼着,咽下了肚子里。他觉得还不够,他还想去捡,于是看见眼前有一颗明晃晃的红点,便伸手去抓。
扑!那根携带了火种的粗木棒一头扎进了黄沙里,一点儿光亮都没有了。老人吓坏了,就着明晃晃的月光,竟然也觉得双眼发黑,趴在了地上,摸爬了许久,才捡到了那跟木头。他抓着头看了好久,翻来覆去,又倒过来看看底下,折腾了好一会,终于是大臂一挥,把木头摔到了身前,噗通一声。他傻傻地坐在黄沙上,只觉这百骸已经注定要入野兽的胃袋里了。
“完了,一切全完了。”
他双眼朦胧,已经是湿润一片了,顾不得口干舌燥,已然是缩成了一团,抱住双膝,大哭特哭,嚎叫声响彻了荒漠。
我究竟在干什么?一直以来,我究竟是在干些什么?
是要死亡推开了门,那些忙碌在世俗里的浑浑噩噩的意识们、浮幽们才会清醒过来。像是无边的宿醉,即使是不染辛辣的他也沉沦其中,好不容易地才猛然惊觉自己是谁:他是先知,是穆斯林们的先知,是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他还有自己的任务,要传播真主的道啊!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死到临头了啊!
“我这一辈子干了什么,真主在上,怎么到了这种田地?”
他觉得自己的一生竟然只是一场梦!从孩提出生,到现在即将成为热浪下发臭的白骨——这哪是真主说的国?这哪里是安拉的天堂!
如今的他,身体是崎岖的、嶙峋的,和野兽与走狗没有区别,倒是和人类相去甚远。他沦落到了连树皮野草也不会放过的境地,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活下去的本能,曾经精神的巴别塔竟然是真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轰然瓦解了。
他的信徒去了哪,大抵是死光了,散光了。是前者更好还是后者呢?他想说是后者,可后者又能活下去吗?活下去了以后,也会因为丢失信仰,成为禽兽吧。可想到这里,目睹了自己的境地,他的双目湿润得更厉害了,大把大把的眼泪涌出,他的内心已经是悲怆得如那些只存在极北方的地儿,叫人脸色蜡黄的鹅毛大雪了。
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呢?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思索这一事,便忽然惊觉自己竟然从未对战争抱有过任何的质疑。打仗,是要叫人受难的啊!他们可以替蒙冤者受难,让施暴者受罚,可为什么自己能理直气壮地叫人送死呢?是彰显安拉的道义,可什么是安拉的道义?
他想驳斥自己,自己只是安拉的使者,自然是没有解释安拉的权力;诚然,另一面,他自己所行的竟然全是解释教经的罪过。他想起来启示的内容,是要叫他警告世人的,是叫他教化大地的,却从未叫他:战斗,战斗?默念着自己心中写下的字,他只觉得自己的脊椎被抽了出来。
安拉,今晚的您能否告诉我,我接下来要行到何方?
穆罕默德,您告诉我,我接下来要行到何方?
昏昏迷迷的错愕之中,他就着黄沙的被子,竟然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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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明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切会落在自己一人的肩膀上。当全城的每一寸荧幕都在滚动播放出自己的大名时,他心中还抱有着一小份的希冀,盼望着抽到的人头不是自己,而是同名的另一个有福的混球。可当身份编码一字不漏地打了出来时,他却是愕然,然后是沉默。他如今便是坐在床上,一声不响,另一只手举着一个烟斗,尽管他很早就戒了烟,尽管他不知道在卧室吸烟犯不犯法。
不过,权当是破坏了纪律,可如今的法律对于他来说,似乎已经失效了。
他想过一万种可能,那些可能都是自己一旦中了奖之后,会产生的反应:是一脸激动,兴高采烈,上蹦下蹿;还是一脸悲伤,浑浑噩噩,不知未来何所终日的态度;还是沉默地像是有着生命体征的死尸,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连瞳孔反应都没有。这样别人说不定真觉得自己有毛病,就去投掷下一个骰子了。
毕竟,他更是想过一万亿种可能:抽到的是别人,不会是自己。
他不善于去选择,更是没有选择的权力。长久以来,明都是被选择的那一位,他已经习惯了去接受了,可如今,难得的一次,他是想要反抗的。一直以来,他都不知道如果自己被告知将要成了新人,自己会作何反应,他也不敢去过多地想象自己的反应。
而当概率坍缩,成了既定的现实,他才猛然惊觉:他的反应既是没有超脱自己的想象力的限制一般浮夸,也没有在意料之中。明感觉自己手脚冰凉,却不是因为绝望的哀伤,而是极致的冷酷,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的冷酷。
他才发觉他骨子里如此冷血,以至于不爱惜自己的命途了。但他的大脑还在运转,他分明的知道自己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到了这种关头,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没了我,晴该怎么办?
过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会丢掉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晴,不禁就哑然失笑了,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等待他的命运,等待全人类的命运,只有一个。所有人里只会活下来一个人,他会是完全的新人:他的基因会重新被编辑,携带上人类的全部基因库;与此同时,一些流浪时代难得出现的科技爆发将会给予他助力,他将会是第一个可以裸体上太空的人类。悲哀的是,他也会是最后的一个人类。
如今的方舟,已经是大半个的死城了。偌大的建筑内却只剩下来不到五千号人,周边的光景是黑漆漆一片,让人空间感都错了位,分不清楚哪里是室内,哪里又是舷外,便会有倒霉蛋误打误撞打开了阀门,把自己流放到太空里去了。大多数情况下,明都不敢打量飞袭到窗外的陨石,生怕一旦视野落久了,便能辨认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人类就要死绝了,剩下的那丁点能源只能让五千人吃上几个年头,如果冬眠,那当然要长得多得多,大抵是有百年了……可百年是等不到他们停泊在下一个恒星的,在那之后,人们又能怎么办呢?人更是生来就注定了不是星海的物种,直到现在,把人类桎梏在泥巴上的基因也没有被敲碎,新生儿早夭,一切都是无了希望了。
他曾和晴一起下棋,是黑白色的棋盘,似乎是某种古老的游戏了,任务目标是要吃掉对方的国王,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到的:他自己选了黑色的棋子,晴自然就是白色的,于是一步一步,到了他快要将军的时候,晴忽然眨了眨眼:
“你说,我们都会死吗?”
“不会的。”他说着话,手却抓着那只黑色的皇后,不动弹了,而是死死地盯着皇后裙下的黑方格,想是要从那叫人逼仄发狂的空无中看出点什么。
“可是,大家都在说,都要去送死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就像一个小女孩,可他却知道那个女娃子如今也长出鱼尾纹了,而他满脸皱纹,头发是掉光了的。
“送什么死……”明有气无力,发现自己看到的东西是发黑的潮水,在拍打着自己的脚踝。
“他们要抽下来一个人,然后把所有人的信息编码在他的身上……他,那个人,那一个人就会是整个人类文明。而我们是死了,但却像是活在了他的身上。”
他几乎是应付地点头,根本没有听进去。对啦,他看到的是儿时的那片星空,尽管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在地面上待过,也不知道泥土长什么样的,可他却就是有这么分明的记忆,或许是胎儿的时期,就已经遗传了父母的记忆,而父母遗传了整个种群的记忆,姐这么一代一代,不断地迭代下去。
晴抓住了明的那只手。那只手在很多年前是白皙的,秀气的,吸引过不少异性——但明是终生未娶——而如今,它却也已经被时光熬煮得发烂了,肉软趴趴的,皮皱成了异样的图文。她张开嘴巴:“明,答应我一件事。”
那黑色是死亡吗?他在心底摇了摇头。死亡应当是一件很有意义而又迫不得已的事情,是不会这般恬淡的。
“如果选择了你,答应我一件事。”一字一句。
她脱口抖出来一个接一个的字词,忽然引爆了眼前的老人。他手变得僵硬,最后猛地一砸,砸在了白色的国王面前。
“我,答应你?”
“嗯。”
到了履行承诺的时候了。明站在人群的中心,被层层叠叠地裹着,被架在平台之上,被困在了胶囊舱里头。别人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神,可他却觉得自己是待宰的生祭,脚底被无形的火焰烤得发烫。人群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视野的左侧,而每进去一个,他就感觉浑身一阵剧痛,不知多少是生理的,多少是心理的。他对走过的人漠不关心,却终于是在漫漫长长的队列之中找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笑了笑,然后一头扎进了人群堆里,没有声了。
他想起一个词:坑埋,陪葬。死掉的似乎是只有晴一个人,而全人类都活该给她陪葬。他心碎了。
大脑的滞涨感愈发强烈,像是一箩筐的线虫在颅骨内翻腾、尖叫,那是到底是死者的祝愿,还是自我的裂解?他的身体支离破碎,融化在一群煮熟的概念之中,活像是一锅蛤蜊汤,然后又再度凝结,汇聚——
最终,他醒了。他打量着全身赤裸的自己,皮肤金灿灿地发着光,他成了一个光彩夺目的新人,脑子里奔腾的野马全都是文明的记忆。而周围的一切黯淡无光,连主控的电脑都断了电,像是在衬托他这一颗无上的明珠。他不得不手动再去重启,片刻之后,他终于又能看见自己以外的光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认不出那个家伙是明了:基因在皮肤下涌动,就像是冰层下的暗流,每一分、每一秒,他的面目都在变化——那是历史上死去的人们,六百万年的文明是翻不尽的后书籍,如果做成纪念碑,那该要几十万座?可竟都是白驹过隙,上面记述着的每一张或美或丑的脸蛋,都能在他的身上发现。
他终于在短暂的几秒里瞥见了自己的脸。
然后他发愣,坐在地上砸着地板,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到了这份田地了,他还要做什么?他的脑子是一团的浆糊,已经失去分辨力,不知道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大家的,哪些是无关的,哪些是宝贵的——他才真正的意识到,自己切切实实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人类”这个概念的最终集合。
又过了几个小时,他看见了晴的脸。于是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出,独属于明的那部分再次填塞了全身,他清晰地看见请对着自己说:
“答应我一件事。帮我找到山洞。希拉的山洞。我本以为我们可以在那里永远地留下,做一个两人的小窝。”
于是他笑了,笑得特别大声,然后发动了引擎,心脏以前所未有的强劲砰砰跳动。他终于有着事情可以做,心里装不完的情绪都溢了出来,是满满当当的感谢与怀念。
“下一站,我们……去大山洞!”
●
穆罕默德是被一阵哗啦啦的流水声给吵醒的。直到起了床,他才发觉原来自己倒下的路前就有着一条不算奔涌的小河。他把头埋进了水里,咕噜咕噜地大口吞咽,直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怀里掉了出来,散了一地,他才抬起了头,而白色的发梢上、眉毛上,挂满的皆是亮晶晶凉飕飕的水珠。他发觉掉下来的是散了架的书,不得不一张接着一张地重新拾起来,倚叠在一起,然后才想起来:这些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从最后一页往前翻,一开始只是一大片的空白,后面便是七扭八歪的文字——让他觉得痛苦万分,想必那作出文章的作者必然也是怀抱着某种疯狂的——而在那之后,却发现自己逐渐规整了、清秀了,变成了包含着深情的一笔一划,叫他打自内心地发喜。到了最后,他才发现书皮写着自己的名谓,写着安拉,他才认出来那是自己的字迹,那是真主的启示。
于是他才发现,这一切的开始是幸福的,是有着恶魔的邪念叫他发疯了,他大彻大悟,不住地跪在地上磕头,直到脑门出了血,才洗净了一下身子,大步迈过了小河。当他回过头去,却发现一句无名的尸体,披着深红色的衣袍,浑身是肮脏与丑恶的伪装,就那么慢悠悠地游啊游,被河冲到了视野不可触及的远方。他便觉得自己焕然一新,重新想起来了一切,获得力量了。
他要去哪寻找这一切的答案?他问自己,然后无比坚定地回答了,说出了那个他一度遗忘的单词:
“我们……去大山洞。”周身的灵都唱起了赞歌。
●
于是兜兜转转了不知计数的年月,到了当下的此间,明看见了这般的巨构。
一路上,他似乎是发现了希拉山洞的秘密了。路途并非遥不可及,而是源自时空的某种东西会蒙蔽人的双眼,叫人看不清隐藏在这黑暗之中的更多更曲折的道路,让远处的光线呼哧呼哧就跑到了他的眼前,而远途跋涉来的旅人却得磨磨蹭蹭地爬上个万古荒凉。
他稍微掌握了这奥妙,不该直直地往前飞,而是让船打个侧,斜着朝前走:就像是古老的年月里,水手让大大的白帆侧对逆风,与大海搏击、对抗。他成功了,速度肉眼可见地加快,可这种种离奇的神秘却让他更感疑惑了。他所要去的地方,那个希拉的山洞,到底是什么?
飘荡在他周围的残骸愈发地密集。有着黑洞文明的废墟,那些家伙曾试图把自身编码在黑洞的“表面”,来躲过宇宙的终结;有着九曲回环的环世界断垣,自上方无形流动的粒子,还可隐约窥见它曾经的辉煌;有着围绕着巨引源而建设的大城,那些文明似乎曾想利用事件视界来搭建出一个隔绝外界的黑匣子,妄图制造出自己世界的拉普拉斯妖。
而除此之外的更多,是无数飞向希拉山洞的孤独船舰,他们都已经折断而无光,让这一带的路途都像是漂满了墓碑。他就是踩在方尖碑上,觉得脚底疼痛,是孤独无比的朝圣者、苦行僧,循着无数末路之文明行过的尸骸道路,走向了远方的奇迹。
这个球状巨构,是哪怕集结了一个文明的想象力都无法表达的宏伟。圆球遮住了宇宙的一角,密度之大,让人生疑为何还未坍缩成一个点;没有温度,似乎是不与任何的凡俗之物进行热交换,却无比神秘地发着淡淡的霞光;上方布满了可以凭小天体直径来计量高度的四棱锥,活像是人类文明里昙花一现的埃及金字塔。
他离开了方舟,最后深深一眼地回顾这个陪他度过了遥遥岁途的老家伙,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就像是光的天使,他赤身裸体,缓缓地,缓缓地降落在了大地之上。这里安静无比,却竟然不让明觉得可怕,反而是如天鹅绒一般的舒心安然。他就赤足地走,像是赤足走在了神的国。
于是乎他看见了很远的远方,有着一个高耸的东西,一摇一摆,像是大海上漂泊的一叶帆船。他尝试接近,走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不知疲惫的无限活力下,走到了那家伙的面前。
如果非得让他说一个词,那么形容这个神话般生物的最贴切的词汇,或许得是“长颈鹿”。它的脖子很长,很长,从地上叼起来什么东西,然后放到面前的集合体上。那是一个已经堆砌了一半的金字塔,已经不止垒起来了多少岁月,而这远远不够,如今的它还只是草品,仍然需要积累更多的时间去建造。
没等明开口,那头长颈鹿就已经停了下来,用着娴熟的汉语开了口:
“你好。”
“你好。”
然后它便不说话了,继续着他的工作,直到明接了下去:
“这里是哪?”
“奇点,宇宙的开始,宇宙的终结。”长颈鹿抬起来高昂的头颅,碧绿色的眼睛盯着天上的一圈虹光,用一种从容不迫地语气说着,“光从这里来,流到远方,又会流到这里。这里是河的上游,也是河的下游。”
“你的意思?”
“你走错了方向。如果打一开始你就朝着背后走,将会快得多,或许,连我也没有尝试过……但,没有差别。”
“什么没有差别?”
长颈鹿低下了头,硕大的头颅忽然降到了明的面前,直到这时,明才知道那只碧绿的眼眸有多么的庞大,叫他有些许惊慌。“宇宙,时空连续体的光速是各向异性的……双程平均光速永恒不变,但是就像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在不同的方向上,光速都会有变化。”
“这就是为什么我走了这么长的路吗?”
“是的。这里是奇点的废墟,宇宙最初就是从这里诞生的,朝外膨胀……自奇点而去的光速,要比自边境而来的光,快得多得多。而这一切却又是个环,永无尽头的螺旋,从宇宙的边境不断地朝外走,就又会回到奇点。”
明想起了方舟,那个两头尖细中间宽广的螺旋。
“你在这里不断地修,修了很久吧。你看上去很长命。”
“彼此。”它眨眨眼,睫毛扇起来了一阵劲风,“你也是。”
于是悲哀就涌上了心头,明哽咽着说:“是的,而我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在修的是,陵墓。”长颈鹿忽然发话了,“这些,这遍地的,都是陵墓。我见过了太多文明了,每每末路,我都会为他们修上一座。看见远处那个了吗?”
顺着脖颈指向的方位,明看见了远处那个硕大的金字塔——比周围的一圈都要高上那么一截,却歪歪扭扭的,边缘像是被啃过一般。长颈鹿轻点头颅,“这是我的第一个作品,纪念世界上第一个到达奇点的文明,也是我的家乡文明。那会我的手艺是很差的,便有了这幅模样,却未有空重新修葺了。”
“你们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
“和你们一样。”它眨眨眼,“大多数来到这里的,都一样的。为了某些目的,某些一度认为不得不做的目的,便落得了一副凄凉的下场,于是寻求着某种希望,便跑到了这里——哦,你应该看见那个巨引源旁边的玩具了,便是我们的作品。最后它炸了开来,没多少的活路了……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我同胞中的大多数或许都还活着,他们不会被黑洞杀死,但是却永远困在事件视界里头了。那是个监狱。”
“原来那会的是……”
“你看到了,对吗?可那对我来说,已经是几亿年的以前,不可数细数的曾经。视角,视角真的很奇妙,它能让你……穿越时空。抱歉,太久没人了,我有些健谈。不若喝杯茶。”
明有点失措了,“你这里,还有茶?”
“有的,有的。我能看得见你们的到来——当然不是你们来的方向,而是从另一个方向。我会提前为你们准备好一切,毕竟是客。”
于是一人一兽就坐了下来,嘬饮着不知道是哪头出来的绿茶。有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让明的思绪回到了无数的岁月以前,和晴同在一室喝午茶的那段时光。而一切已经模糊,他已然忘了双方的模样。
长颈鹿似乎很喜欢这种来自人类的土特产,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才甩了甩脖颈,“谢谢款待,我很喜欢。”
“不是你请的吗?”
“不,我不会在客人来之前就享用了……万分感谢,没有你们,就没有‘茶’这种东西。”
“凭空造物吗……这是你们的技术?”
“当然。”长颈鹿笑着,“可即使是如此,活下来的也只剩下一个扫墓人了。”
明无法想象如此伟力的文明,竟然也能有着死亡的一日,便不知不觉地给光辉的面孔蒙上阴翳了。
“不要伤感,人类的朋友,不要伤感……一生里,我们只能花费很少的时间去伤感,我们应当快乐啊。”
“你似乎很享受吗?”
“当然,没有比这一切更幸福了。”
“无法理解。”
“嗯。”长颈鹿点了点头,“你知道吗,我一开始也会偶尔梦到过去,我们仍还是鲜活的日子。可到头来,一切竟然都无所谓了。”
“你说什么?”
“我们去另一边。”长颈鹿重新站了起来,领着明走到了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他们走了好多年。在路上,两者终究是没有交谈,最后又是明忍不住地发问了:
“你之前修的墓碑,是给谁的?”
“人类的,你的。”天哪,多么恐怖的词汇,让明全身战栗地发抖——但他竟然受住了,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温暖,“其实,死亡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因为还有东西是活着的,终归是有东西活着的,收拾了一切的烂摊子……我无比感激。我会给每一位来到这里的绝望的客人们,都修一座陵墓。”
又过了几年。
“我们到了,你看看天上。”
明抬起了头,那是一片璀璨的星空。
“瞧见了吗?”
“太阳。”明喃喃自语,他从遗传下来的种群记忆里认出来他这辈子从未见识过的太阳,“还有地球,天哪,它多么的美丽……”
“你看上去很吃惊,对吗?”
“不,我是说……你瞧瞧!那些是树林,还有蓝色的海洋——啊,月球没了,他碎裂成了漂亮的星环,是粉色的。”
“你的故乡,很不赖。”
“可它不是——它不是——”明伸出双手,这一刻,他似乎成了什么都不懂得的懵懂孩童,只是一个劲地比划,心里满是无法遏制的惊喜,“它应该死透了。我们打光了它,大陆架都分崩离析了,从未如此干净过,连细菌都死绝了……它只剩下灰蒙蒙的一块,可又是怎么了……”
“我曾经见识过,在最最险恶的地方,就在黑洞的周围,也曾有过生命的抬头。”长颈鹿的眼睛像是一块凝固的星空,“那便是我。文明是会死的,生命不会。而你接下来呢?”
“我?我吗?”明被问住了,发现自己失去了目标,不知所措。
“我会送给每位客人三份礼物:一座陵墓,一份回忆——比如热茶。以及……回家。”
“你说什么!”下一刻,明感觉自己飞到了空中,越缩越小,仿佛成了母亲肚子里的胎儿。他想要哭,他想要尖叫,却不知为什么而落泪——他无比茫然,惶恐坏了,希望哪位大人能用可靠的大手将他举到肩上。
“你该要歇息啦,我的朋友。”那声音分明像是母亲,温润而舒心,他逐渐不再闹腾了,而是安静下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令人心动的巨大神秘,“你已经够累了。我们走了太长太长的路,而后生会做得比我们好的……该歇息了,回家去了。”
明忽然发觉自己的身体被温暖填满了。一直以来,他感觉到的只有孤苦寂寞的冷,可如今却被忽然丢尽了鼎沸的人群里——众人将他捧了起来,用欢呼声庆贺着他的胜利,他高兴坏了。原来大家竟然一直都在,他们都在自己的身体里,藏在DNA的双螺旋中,日夜不停地为他写着诗,画着画,那沉甸甸的,都是最亲切的祝愿。
他看见了晴,他从未见过她笑得那么开心,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回去吧,回到你的故乡,回到地球。”长颈鹿看着消失在远方的星点——那位幸福的人已经不会再恸哭下去了。他更是不住地欣赏那飘在天上的巨大陀螺,只觉得这是多么的巧妙:一切从原点起螺旋向上,而终将回归原点。
“你要把一切交给未来的他们,是的,一切都结束了。剩下的这些满满当当,都是你配得上的。是大家都配得上的。”长颈鹿喃喃,而这便是最美好的祈愿。
又送走了一名客人,而它却不会觉得孤独。无数的陵墓是无数的灵,它始终在和宇宙中无数逝去的历史们依偎在一起。
●
一个小孩从高墙上跳了下来,兴冲冲地跑去找在林子里砍着枝的樵夫——那是他的父亲。听了小孩的阐述,父亲是觉得孩子又在调皮了,便恶狠狠地打了他一顿,说他在装神弄鬼;可不一会,连同周边邻里一起去河边洗衣的妻子都说了天大的事情,他才信了点:有神人来了!
他是不相信神人的说法,可这几天大地的颤动属实是叫他惊慌。终于,他在一传十十传百的惊慌下鼓足了勇气,爬上了高墙,终于看见了眼前的是什么。
一个老者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抓着一本书,蒙着兜帽,一步一步地朝着村子走来。他走到的山麓会转移,他面对的大河会变道,他脚下的裂谷会合拢……一切的磨难都成了坦荡的大道,树木无风自动,发出刷刷的欢腾声,像是世间的一切都在庆贺着长者的到来。
长者进了城,所有人都把他当做神人来看待了,齐刷刷地下跪,他却说不用,用干草搭了一个小庐,从此便常住。一开始,因为他那无穷的伟力,众人对他都是害怕到了极点,可慢慢地,人们便发觉他的性子是全面的慈祥和蔼,便开始斗起胆子聊天了。再往后,有人甚至跪在他门前一天一夜,只求做他的学生,学点大法术,却是吃了个闭门羹。而和这些大人都不同的是,这位长者却很喜欢小孩们,总是拿一些椰枣之类的甜物去逗弄孩子,高兴了便会讲点故事。
大家都觉得那些故事里藏了神机,于是纷纷趴在墙上,听着墙那头的朗朗诵声。
他说,这个村子在很久以前叫做麦加;曾经有个叫穆罕默德的人领会到了神的启示;圣战打输了,大伙都逃命了……
他讲了很久,很久,当他说到穆罕默德回到了初次接受启示时的山洞时,哪些兴奋的孩子连连发问:
“他看到了什么!一定是神迹吧!”
“肯定的啦,他已经知错了……”
“我觉得安拉大人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在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中,长者哈哈大笑,抖了抖衣服和胡子上黏着的土,揭晓了答案: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烂毯子,还有一个箩筐。
“你们猜猜那个箩筐是谁留下的?”老人眯着眼,活像个顽童,“是穆罕默德当年自己!他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在他苦思冥想的年头里,他的老母亲不敢打扰儿子,便悄咪咪地在洞穴前摆了一个箩筐,上面堆满了儿子最喜欢吃的椰枣……但直到数数年后的重回故地,穆罕默德才发现那份心意。而果子早就烂成灰灰了。”
众人嘘声一片,只觉得太无趣了。
“可是,他却在那个地方找到了最重要的东西。那个东西比一切的神迹都要鲜明得多,祝福得多。”
孩子们凑了过来,却听见老人哈哈大笑。
“那是一度被忽视的生命,是当下的你们,是满目的幸福。”
旧稿,作于202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