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沉默过冬。好像许多个此前的雪地,所有厚厚积累的意象沉睡在草坪。两岁的我站在成年人搭的积木前,注视陌生的天空变得透明如水。妈妈端着相机,轻轻地留下一道缓慢的印记。
我不懂得看镜头,现在也是。
黑色的猫爬上低矮平房的房顶,红色的瓦片叠成波浪。我和所有的孩子并排坐在幼儿园三楼的走廊。俯视它舒展身体,嬉戏,同阳光一起。
我们捧着温暖的金属杯,里面有长长的黑米粥。杯壁反映出阳光,午饭后柔弱的风无力地撞在我的身上。
我宣告记忆的永恒。毫无意义地将这些影子刻在脑的深处。于是午后的短暂歇息,染上了日复一日的平淡与慵懒。
他在思考什么?当黑色的深远幕布从左往右遮住万丈光芒时,他戴着观赏日食的墨镜。他在想什么?当成年人讲述的天狗食日的传说走向现实,一切白昼里可见的熟悉变得陌生,阴影蠢蠢欲动时,他昂着脑袋,眼前是公园白色建筑指向的高空。他得到了什么?
几分钟的短夜结束后,兴奋的人潮褪色。他捧着奶奶买给他的饮料,漫无目的地向着吸管底部吹气。扑腾扑腾冒出来的泡泡好像飘向空中,新生的太阳拥抱下,破成多色的水彩颜料,滴落在缓坡路面。
中午的时候,妈妈用他最爱的恐龙动画元素做了个小册子,里面是他的照片。
他看见自己披着蓝色被单当作披风,举着木剑好像征战四方的英雄。他呵呵地傻笑。
册子里还用水笔写了字,他不记得写了些什么。但他还记得那个中午的所有喜悦与新奇顺着字迹后的感叹号,垂直地流淌向迂回的点,打着转绕成午觉里的斑点。
我好久好久地停驻在家里,模糊的潜意识里藏着九月的期待。电视荧幕里闪烁的光影大致可见,深色的被窝里有无穷无尽的奇怪动物和植物。
九月终于来了。我站在长长的校名面前不知所措。看不到脸的高个子同学牵着我到自己的班级。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听懂了。悉悉索索写在深绿色背景上的白色粉笔字,宽大拉长的液晶显示屏幕。男人的声音低沉,女人的声音轻盈,孩子的声音喧杂不知从何响起。
纸盒装的牛奶破了个洞,冰凉的奶香浸染书包的表里。尴尬地在课堂上站起又坐下。最终以哄笑声和餐巾纸收场。
课本湿漉漉的。像是下了雨。
我们聚到走廊上看向黑色的白天。黑色的云,蓝色的雨,透明的闪电。我看见树木摇摆不定,雨水打湿了我们的前身衣服,留下湖泊和水渍。
我用黄色的彩笔在紫色的卡纸上写字,歪歪扭扭地将天空压向另一端的天空。老师关上教室的窗子,喧哗着的书页立刻疲倦地沉默。
我收起我的东西,打算回家给妈妈看。
父母又在争吵。紧闭的卧室房门阻绝了他的千万种思绪。他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灯光和吵声消融在指针尖端指向的数字。十二只绵羊舒适地卧在梦里。他却总是不合时宜地惊醒。
老师已经很久没有表扬过他。他发现自己居然徘徊在长长的名单末尾。挂在教室墙壁上的条幅嗤嗤地笑,雨天等待父亲来接的时间漫长的不可思议。
他不愿意撑起脆弱的伞。雨水绕过建筑物的屋檐自由地游动。
他回到家里,却再也未曾见过母亲。
有什么要结束了。有什么要开始了。
这种感觉愈发清晰而强烈,胜过六年以前家中缓慢流淌的时间。
摄影师洁白的牙齿让我忍不住地发笑。我的眼睛消失在弯曲的弧度里。我想起那张雪地里的照片。妈妈好像还没有离开。她站在我的旁边,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没有说一句话。
但我的身边只有一起哈哈大笑的同学。俗气而有些老气的成年人聚成一团。所有可见的光景凝固在一页小小的合影。
尽管六七月的炽热灼烧着地面,滚烫的水汽扭曲了眼前的景物。我依然看见两岁时那些厚重的雪,无论怎样也不融化在血一样的阳光里。我依然听见时间沉默在这样一个简单的夏天,二十一世纪的时钟毫不留情地跨步向一个冬天。而今我重新翻看这些照片,再次回到了时间沉默过冬的透明世界。
童年沉睡在阳光的海洋里。成年人搭成的积木好像同样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