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美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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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猫死了。它死之前一直发出尖细而微弱的呻吟声,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我的手里颤抖,最后一直软下去,像个破破烂烂的毛绒娃娃。药运不进来,我买的炭火也运不进来。从窗户探出头去就能看到小区门口的快递架,快递就在那里,我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别人,在等着拿运进来的东西救命。本来打算给猫准备足够几天的饭,留下字条之后就锁上房门,烧炭自杀,但现在猫却替我走了。

我不想它被塞进垃圾袋,在楼道里等到腐烂或许也不会有人清理。于是我将手伸出狭窄的窗口,把那具小小的躯体放在了窗台上,台子很小,猫差一点跌下去。外面的春风是暖和的,阳光令我的鼻子发痒,但它们都很遥远,与被困在钢铁笼子中的我无关。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猫悠然自得地踏着脚下的黑暗走过来,一声不吭,我没由头地觉得它有人性了,于是问道:你在问我,我的愿望吗?猫点点头。我心想一个快死的人能有什么愿望,难不成我说解封第二天疫情就能消失?转念又想,大约是猫被什么神秘学的存在困住了。于是我说,那就希望你能自由吧。

说出这句话时,我脑海中的那片黑暗里有一群白色的飞鸟振翅飞过。


第二天我醒来之后去看猫,发现它多了一对翅膀。我惊得退后两步,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没睡醒,再看。猫果真长了两只白色的翅膀,羽毛在风中微微摇动。而不远处躺着一具鸟尸,身体两侧血肉模糊,显然是那对翅膀原来的主人。

猫的嘴角残留着几丝绒羽,姿势也变成了头朝我的方向。我突然鼻子一酸,无力地倒在窗框上,心想猫能不能吃了我,或许这样亏欠就两清了。

果然不能。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眼泪已经打湿了半个枕头,而猫顶着翅膀和鹿角,依旧软趴趴地在窗台上审判我。


母亲打来了电话,问我怎么样。我说:“妈,猫死了。”

之后我们都沉默了很久。接着电话那端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母亲说,你还是要照顾好自己。我冷笑起来,说自己如今只能靠速冻食品和零食维生,谈不上什么照顾,倒是父母,要在没有疫情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抑郁情绪袭来的时候吃不下东西,有时一天过去,网课在耳机里穿脑而过,我只盘算着怎么拿到一张医院的诊断结果来交换一场长久的假期。在沙发上蜷缩着,直至眼冒金星胃酸逆流而上烧灼喉管,才迫不得已爬起来,去找点什么塞进嘴里。

这样懦弱而无用的自己,难怪猫是不愿意吃的。我这样坚信着。


日历又翻过去了一页。我偶尔看看楼下的树,光秃秃的柳条逐渐长满了叶子,一旁的桃花也开了,我看不清颜色,或许是灰的,或许是绿的、红的、粉的,我不知道。楼下有人在弹吉他,这三周里从磕磕绊绊到能弹出一整首曲子。我准时坐在窗口等待音乐响起,在熟悉的旋律回想起自己曾经参加过的乐队。我们曾经唱过一样的歌,迎着阳光大笑,半透明的衬衫下摆在风里飞扬。那时我身边有很多人。那时我们都活着。

回神的时候眼泪已经又流了出来,压迫感让胃部传来一阵阵疼痛的信号。猫带着鸟的翅膀,白尾鹿的角和狼的尾巴望着我,问,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摇摇头。

安眠药也没有了,最初应当计算好用量的,但我现在很难提起精神做这样的事情。楼下的歌声依然没有停,那孩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坚持下去的呢?真是一个奇迹。我试图用酒精让自己陷入昏睡,但结果往往是吐得一塌糊涂,更加清醒。


太阳又一次东升西落,还有一天就要解封了。但陷在床上的我几乎已经无法动弹。费了很大劲,我终于把头转向窗台,声音嘶哑:“猫,我的愿望是,吃了我吧。”

猫从窗台上跳下来,那对毛茸茸的大翅膀随着动作一颤一颤,同时,被风化的血肉也一片片剥落,露出乳白色的骨骼来。

“你是自己故事的主角,”猫说,“配角杀死了主角,故事就要结束了。”它伸出舌头,舔我的手腕,倒刺刮过尚未愈合的伤口,仿佛在吸吮里面的血液。我这时才发现它的眼睛是翠绿色的,澄澈、炽热、如深潭般把人拖进去,溶解了渗进土里再开出花来。

我感受到自己正在逐渐从指尖开始失去知觉,不仅仅是变得冰冷,而是麻木。原来死亡也无法逃离这样的空虚。莫名的情绪突然把我从被褥里提起来,掀起满屋灰尘,跪在床上掐住猫的脖子,手指嵌入破碎的肌肉与骨骼里。

猫瞪大了眼睛,撕咬我的手腕。很疼。我看着自己的血肉从猫裂开的喉管里掉下去,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身边的空间一点点暗下去,窗户、墙壁、最后是膝盖下的床单,都被吞进了黑暗。我们又回到这里了。猫开始和我融为一体,我感受到它的牙齿和我的血管的结合。

紧接着流入我意识的是死亡,货真价实的死亡。战栗顺着脊柱自下至上蔓延。我的四肢开始痉挛,五脏六腑拧成一团,同时牙齿打颤,喘息不止。


猫用那双绿眼睛看着我,说:“你的愿望是什么?”

想要死去吗?想要死去吗?想要……吗?

我无法回答,因为记忆和象征界被搅成一团后撕成碎片,所有对意义的探寻均指向崩塌后的虚无。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手中尚有生命的肉块,便无意识地掐得更紧。

为何而生?为何而逝?为何而喜?为何而泣?

那些本不属于猫的肢体一个接一个地剥落。飞鸟在碧空中展翅,于是掀起的风翻动了诗集,聂鲁达、博尔赫斯和茨维塔耶娃飘散在空气中。一颗子弹划过,鹿应声跪倒在地,猎人最终面对子宫中另一条夭折的生命悔恨不已。而狼群无声飞奔过荒原,和少年们一并望着冷冷的月亮时圆时缺。

柔软的心灵,残酷的法则,与永无止尽的野心。那是建构这个空间的法则,那是……流泪并将其拭去的理由。

思考的能力,如同清凉的水,一点点渗入我痛苦干裂的脑海。猫已经和我的整条小臂黏连在了一起,而那双眼睛里的绿色逐渐凝聚成一只统帅青凤蝶,落在我的鼻梁上。

挣扎停止了。

“为什么是蝴蝶?”我问。

猫说:“问问你自己。”

我眨眨眼,终于想起一个故事,关于一只蝴蝶的出生与死亡的故事。秋天的结局里飘着他它残缺的翅膀和久久不能消散的硝烟气息,就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生命总是如此美丽又如此脆弱吗?”

我向着虚空,和曾经的无数次一样尖叫。

没有回音。

终于我倦了,深深的彻骨的疲惫和其中夹杂的一点奇妙的韧劲击中了我,面对飞舞的莹绿色幻象,我只是甩了甩头便令它们飘散。

“够了。”我平静下来,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猫,我许了愿,要付出代价,所以我会吃掉你,然后,活下去。”

猫的头骨已经塌陷下去了,皮毛的轮廓看不确切,但我觉得它朝我点了点头。

星星点点的火焰从黑色的茧内燃起,逐渐汇聚成滔天野火,直到我再次看到光明。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他们说房间里莫名起了火,我被救出时已经失去了意识。

出院时早已解封,年轻的学生们一边激烈地辩论着什么一边与我擦肩而过,绿化带中的杂草丛里也冒出了新绿。推开家门,我惊讶但又有几分意料之中地看到,房间里整齐依旧,毫无着火的痕迹。楼下的歌依旧唱着,“把所有的春天——都揉进了一个清晨——”

据说,监控曾拍到快递架上忽的腾起一丛火焰,把一个包裹燃烧殆尽,连半点灰烬都没剩下,但旁边的纸袋竟完好无损。

我没有找到炭火的下单记录。

我也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养过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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