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乌鸦不再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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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群逐渐离开森林。

“鸟儿们想走,是拦不住的,”山人面朝着夕阳,“不过也没关系嘛,这些小家伙们念家,他们会回来的。”

我和山人坐在树下,抬着头,望着乌鸦向地平线飞行,直到不再能看见它们的身影。

山人告诉过我,乌鸦是因为追求城市而离开森林的。山人和乌鸦们讲过,在远处,在地平线之后,有着被称作城市的聚落。即使是乌鸦这样可怜的生命,在那里也能寻得机会。山人并不一直是山人,他是带着书与知识进入森林的。他说,那些书籍本是无用的纸张,即使烧来取暖也不足惋惜。但面对一群渴求着梦想的鸟儿,书又一次化为了知识的泉源。山人用这些残本将那他已不会再使用的知识传承在鸦群之中。

来到这之前,我曾在图书馆中翻阅过到关于这个世界的书籍。故事与历史吸引了我,我也因此定下了这场旅行。我第一次见到鸦群时,是在上山的路上。我无意间瞥见了道路旁树木后那围在一起的黑色鸟群,我注意到它们也看见了我。面对着这群体型巨大到异常的鸟类,我拔出配枪保持戒备,但它们似乎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敌意。我看到鸟群当中让出了一条过道,一个形体与常人无差的生物从中向着我所在的方向走来,他所佩的喙状面具似乎宣告着他也是这聚落中的一员。

“朋友,请不要紧张……”他用中文如此说着走了过来。听见这多年未曾再耳闻的语言,我竟有那么一瞬间放下了警戒,将枪口略向下偏移了些,那人则趁这机会夺过我手中的配枪,指向了我的眉心。他缓缓绕到我身后,把枪口顶在了我的背上,指了指前方树林中那条并不显眼的小道。我并没有反抗的能力,只得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路虽小,但尚不至崎岖。我感受到路旁林中有视线集中在我身上,习惯性的把手伸向了武装带,但身后又一次出现的冰凉触感打断了我。我不敢回头,继续向前走着。

终于,我看见了道路的尽头,那里是一些不算大的木质房屋所组成的村庄。身后的人将手从我耳边伸向前,轻轻推开了其中一扇门。他将我押进屋,指向桌旁的石凳,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小心翼翼的坐在了石凳上,那人则靠在另一侧的墙面。他的视线透过面具的缺口落在我的眼中,紧张的氛围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朋友,放松下来,我们没有恶意。话说……你也是从图书馆来的?”对方首先打破了沉默。

“嗯,啊?你怎么知道图书馆……”突如其来的信息让我的大脑有些过载。

“我所知道的每一个来到过这里的,嗯,像是你这样的人,全部都来自被放逐者之图书馆。”他看向我,稍微停顿了一下。“嗯……我大概也算是来自那里吧。”

“我……我也算是吧。”

“蛇之手?”对方将脸靠近了些。

“你,啊,唉……你要是都知道的话,那应该是没什么需要瞒的了。”我清了清嗓子,“虽然还没找到大部队,但我尚且自认是蛇之手的成员。”

“蛇之手啊……既然这样,那大抵算是可以放心的人了。”

“你呢?”

“我吗……”他的眼神略微游离了一下,“我只是这山间之人罢了。你若是要称呼的话,就叫我山人吧。”

“那外面那些……”

“那些是我的学生,也算是我的孩子。你初到这里,会怕它们也很正常。这山里的居民大多是它们那样。”

“……”

“这山间通常不会有什么人来。你若需要,可以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谢谢。”

就这样,我在这山林中暂居。在这里的这几天,山人只要有闲暇便会与我交谈。

他告诉我,这里是比起地球更为包容的世界,有大量不同种类的物种同时完成了进化,并建起了它们共同的文明。而我在山间见到的这些乌鸦则被城市中的居民认为是进化不完全的物种。虽然他们拥有不逊于人的智力,也被其他文明中的物种视为同类,但即使进入社会,也多位于社会的底层。

他告诉我,他是人与属于这个世界的居民的混血。他被他的作为人的母亲生在了图书馆中,在蛇手的教育下得到了来自双方的知识。长大后,他决定回到这世界的社会中,但却没能被接纳。在流浪时,他遇见了乌鸦们,从此与鸦群一同生活在山林之中。

他告诉我,那些城市中的所谓智慧生物并不比这些乌鸦聪慧,乌鸦们只是没有机会去学习、成长,最终只能从事最底层的工作,或是终生居于山林。他将知识分享给乌鸦们,让它们也能拥有走出山林的能力,也能拥有向上攀登的机会。

山人的热情与这段时间的交流让我很快与他熟悉了起来。除了与山人闲聊外,我也开始试着用山人教给我的语言和乌鸦们进行简单的交流。虽然算不上顺利,但我却仍旧能感受这山中的鸟儿们对未来的憧憬。山人的坚持与乌鸦们的愿望,让我的内心久违的激起了一阵涟漪。我决定留在这森林中,帮助山人完成他最后的工作。

只可惜,当我来到山林时,山人为鸦群准备的课程就已接近尾声。虽说要协助山人的教学,但也已没什么可做的了。不多天后,山人将最后一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他的毕生所学全部交在了它们的手中。乌鸦们与山人道别,并逐个开启了它们的旅程。从那之后,热情的山人变得寡言。空闲时,我们不再会待在屋内聊天。我们时常坐在山顶的古树下,静静地看着天空,看着鸦群逐渐离开山林。

黎明到来,太阳微微升起,最后一只乌鸦也消失在了天空的边缘。

不久后,我也向山人告辞。我本想让山人与我一同回到图书馆,但山人却说着“不能让孩子们找不到家”什么的拒绝了我的邀请。看着山人远去的身影,无奈,我只好打开仪器,准备再一次回到馆内拥抱孤独。我将圆阵激活,看着门扉的另一边,正准备踏入时,却听见了呼唤我的声音,我转身望向声音的源头。

“朋友!明年的这个时候,在这里,我们再见一面吧!”道路的尽头,山人挥舞双手向我呼喊着。

山人依然是那个热情的山人。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对着山人所站立的不远处呼喊,“好!明年的今天!我会回来!”

那天的阳光下,我和山人谁也不愿先走。我和他就那样站着,望着,等待了很久很久。

回到图书馆后,我顺利找到了规模不太小的蛇之手组织。我各个方面的天赋都不算太差,很快便成为了被年轻人们称作老师的角色。再不久后,战争又一次爆发了。我的同伴们商讨后决定与那崇拜金属的教会——我们所认为较正义的一方——站在同一边。而我也因着这决定前往我的故土进行支援。也许是我们将战争想象的过于简单了,敌对者并没有如我们所想般溃散,而是调集兵力进行了进一步的进攻。即使是常作座局外的蛇之手也没能逃脱卷入战争的命运。我又一次长居在了曾养育我的土地上。

我再次回到图书馆时,虽已时隔多年,但我仍没忘记我曾违背的约定。我踏入了数年未走进的房间,倚在积灰的书桌旁,清扫着仪器上的积尘。

“大概可以用了吧。”我看着绘制完成的圆阵,再一次启动了这尘封已久仪器。

在一阵令人不安的震动后,机器安静了下来。所幸框架已经搭成了。我轻轻推开了深黑色的门扉。在门的对面,是那关闭后便未曾再见过的道路。跨过门槛,熟悉的风景映入眼中——矗立的山脉,繁茂的树林,水中的鱼顺流下游,远处不知名的动物在林中跃动,一切都与十二年前无异,仿佛我从未离开一样。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上山的小路,再一次踏入了我曾生活过的村子。但并没有预料中的老友与鸦群,整片村庄所有的只是一片死寂。我放声呼喊着山人,唤声在谷间回荡,却迟迟不见应答。我匆忙跑到了山人的小屋前,试着推开房门。合页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木质的门脱离了框架,重重砸在地上。我小心的走了进去。山人并不在里面,无论是床上还是桌上,所有的家具表面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转头走向其他的房屋,但撬开门后所能看见的都只有尘封的桌椅。

未能赴约的我瘫坐在村庄中心的橡树下。失意间,一股熟悉的感觉却涌上了心头。我心中一振,站起来找到了上山的大路,便向着山峰奔去。

山顶的古树逐渐映入眼帘,我依稀看见不远处树下所坐的身影。这熟悉的身形!我一面呼喊着山人一面向前奔跑着。短暂的兴奋殆尽后,我逐渐停下了脚步。远处的山人并没有回应我。他就那样静静地倚靠在树旁,安息在盛开着白色花朵的青草地上。

不经意间,我瞥见他手中攥着的已微微泛黄的纸张。我轻轻拨开他的手指,小心的抽出了那张信纸。

那是写给我的信。

“朋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再能和你说话了吧。

不知为何终没能等到你,但我相信你不是会轻易失约的人,你想必也有你的难处吧。

那些黑黝黝的鸟儿,他们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一切。我已无力再迎接他们。请你,让他们能在想要回来的时候,至少能找到他们的故乡……”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其下是一道极深的划痕。

泛黄的信纸紧紧攥在手中。

……

我将山人安置在粗陋的棺木中,埋在古树下,把绑制的十字架插在棺木上方的泥土中,在树前的石板上轻轻地放上了一束生长于山间的不知名的白花。

所有的事——山人所嘱托的,所未嘱托的,我都已经完成了。我坐在大树下,坐在山人的坟墓旁,静静地望着远方。

山顶的视野很好,似乎山下的一切都能映入我的眼中。主道旁的大号路牌指示着村子的方向;房屋玻璃反射的阳光在山顶都可以看清;村庄中修正过的告示栏也贴上了山人离世的公告。准备已然万全,他所担心的,乌鸦们寻故乡而不得的情景不再可能发生。

只是乌鸦不再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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