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猫猫与嘈杂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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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嘭”地一声,我打开了一瓶香薷味的波子汽水。未等气泡卷着淡绿色的液体涌出瓶口,我便仰头将它一饮而尽。汽水冲击舌上肉刺的气泡声,瓶口弹珠叮叮哐哐的撞击声,天边于夜色中尽情绽放的焰火的爆鸣声——它们一同汇入我的骨传导器,构成了今夜夏日祭的序曲。

“嘿,这个英短小哥,你要买糖苹果吗?”花岗岩柱下,一只老三花猫斜倚着,肉爪正在搅动锅里的糖浆。我停下无所事事的脚步,看着那红润的果实上拉出了一绺晶莹的棕色糖丝,然后被呈在我的面前。

于是,就连我自己都十分惊讶的,我竟以一种攀谈的口吻与那位老板热心地问起了价格,又熟练地点开了虚拟货币的交互面板,将代币支付给了它——就如同我真的会做这些事一样。

我的穿戴设备是二手的,用以刺激味觉中枢的接片被上一任猫猫买主捣碎得七零八落,于是我便只能看到细细的上槽牙咬碎了那层糖衣,其中一块碎片落到地上又砸成了几瓣,周围本来并没有注视着我的其他猫猫便突然涌到我的面前低头舔舐那满地沾满了灰尘的焦糖。

我无视了它们所做的,而仍然为刚刚能与其他猫猫交流而感到庆幸不已,我以为自己选择终日沉浸于这个世界是无比正确,似乎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有一丝一毫脚踏实地的存在感。

又有一支烟花飞上了天,我仿佛能够看到电子在拿到光的拖尾后急速旋转,它击穿了空气,悄无声息地向四周扩散。“轰!”火花被炸向四周,与电子交织着仿佛涌进了我的瞳孔。随声附和这一猫猫的本性似乎在此刻随着我们周遭混乱的电流一同高涨,一切举目之下能够触及的猫猫都在为本应一转即逝的烟花呐喊助威,竟使它滞在了空中。喉管此时仿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呼叫声盖过头套之外的机械轰鸣,盖过废弃建筑的倒塌,盖过我心房每一声律动。如同被它们惊醒了一般,就连乌色的天也绚丽了起来,弥漫着怪诞色调的云朵所落下的凝结核是数据与电流,它们手牵着手摔落在我的面前,如同将油污与糜肉泼洒在天空后又抹掉了一块。我以为那是皮下接口为我注入了猫薄荷提取液而造成的幻觉,于是踢开了爪中的空瓶,踉跄着四肢与它们一同欢呼,诡谲的色彩使这一切都宛如一幅荒诞主义的画作,我则是不小心滴入其中而被观众视作神来之笔的油滴。

在与无数个不能窥见面庞的猫猫拥抱后,我感到自己浑身都冒了火。趴倒在柔软得如同棉花的马路上,一辆又一辆的泥头车从我头顶驶过,可我甚至懒得发出一声象征性的凄惨尖叫。

“喵呜——数字万岁!”

我心灵的伦敦大桥缓缓下坠,无处不在的数据流化作维京人幻想中海拉的笑靥。

“喵呜——电子万岁!”

一首赞扬乡土的十三行诗被彻底撕碎,散发着猫条气息的思想涌入了我的嘴中。

“喵呜——网络万岁!”

我梦见夜之城下起了从马孔多飘来的暴雨,雨滴中夹杂着尘土与灰质。

夏日祭最吸引人的是结尾是点燃的一簇篝火。火焰在它的头顶窜过,又引得一阵欢呼。它们把可燃的喜悦浓稠地涂抹在心脏与脸上,于是使自己也着了火。观火的猫猫成了火的一部分,而那份炙热之外还有更多的猫猫在看着我们扮演跳动的火光。每一个与我素不相识的猫猫都与我说着同样的话语,这使我向往的交谈变得如同空无一物的箱子一般无趣。有液体拍打在我背上,呲啦一声立马化作无影无踪的蒸汽,那是滴下的雨,飞出的酒精还是融化的欲望?我支起身子,将一只猫撞倒在地,却又被更多的猫挤压在了它的身上。无数的肉球与尖爪在我的身上与身下一齐扭动,满地犹如液体的猫猫竭力想摆正自己的躯体,在一片混乱之下异口同声地唱出了赞歌:

“我美丽的喵托邦,赐我一杯续满的朗姆味鲜牛奶!”

Chapter 2

“嘶——”
束缚在我身上的穿戴设备无力地将保护气喷出后,七零八落地撞击在了地上。

宕机的神经元大约花了五秒才再一次击响了我意识的撞针。粘稠的汗液使我许久未清洗的干枯猫毛紧紧贴在了身上,伴随着设备的停摆,它们也变得冰冷了,使我不得不打了一个寒颤。从猫猫蛋壳椅上一跃而下,蹒跚地摸索着跨过满地被包裹着或是直接裸露的电线,让爪尖在黑暗中触及到灯的开关。

可光明没有如期而至。这所窄小的猫笼在这一夜以无可奈何的姿态向我献上了无比的噩耗——断电。打开手机,原来房东猫早在十分钟前便友善地通知了我,不过那时我还在“喵托邦”之中以自己最饱满的热情高呼。于是,我操纵着打开了巨磁电阻门栓,在仅仅是只有一束灯光从门缝示好地探入时,那只以机油味为伴的帕拉斯猫便冲撞着走了进来,用它口中叼着的八灯珠手电筒使我和我的猫窝变得一览无余。

“好了,小子,看看你把我的猫笼折腾成了什么样?”它举起它粗壮的前肢拾起了一根适配线,又面部痉挛着把它扔回了地上,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猫猫也能做出如此丰富的表情。

于是,我如往常一样选择了摇头——在我接受猫猫政府的义务生化改造时,技师因失误破坏了我的语言中枢,使我患上了真正意义上的失语症,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喵呜声也无法发出。于是,通常我总是悄无声息地揽下了房东猫的一切咒骂。

“你不值得被我包容了,现在想办法凑出钱来还清你的租金,然后滚开。”

我伸出肉爪,指向了床头的纸箱,里面躺着各种无用的金属物件。

“这都是什么东西?2077年的猫颅外骨骼,早就停产了的嵌入型仿生肉垫?这他妈都是从哪个古玩市场讨回来的?算了,我想你也拿不出什么有用的玩意,算我认倒霉,你现在快点滚吧。”

看起来,这次我无法再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他的宽恕了。于是钻到床底拖出了一只棕色的行李箱,顺便扬起了一阵使人心焦的灰尘。箱子实在太小,仅仅是装下了我宝贵的穿戴设备后便没有空隙,于是便抛弃了繁重的衣物,被推搡出了那扇生锈的绿色铁门。

身后重重的关门声快要把我击倒,头顶纵横交错的管道中传出或许是小鼠逃窜的振动,却使得我更像是无处可逃的猎物;高楼的遮挡与具有侵略性的路灯光芒使我窥不到月的痕迹,地上的坑洼还蠲着些白日落下的雨水,行李箱的滚轮轧过便溅起一朵小浪花;空气中包裹着被雨水击打起的灰尘气息,尽管不远处工坊依旧抛射着该死的硫磺味,但总的来说雨雾的甜润还是占了上风,使我舒服得打了一个喷嚏,小小的身子在漆黑的水泥地上微微发了发抖。

忽然想起自己今日从早便坠入所谓“夏日祭”的幻想曲中,以至于现在的脚步仍旧紊乱,“猫步”的优雅丧失殆尽,我疑心这是饥饿的象征,于是便在走了不知道多远,已经到达了无法辨认的街道时停了下来。将行李在门前靠好。我走入了一家被挤压在如同偷走了白炽一般的灯牌间喘息的便利店,随手从货架上抓取了一份鱼肉冻干泡面,走到收银台前。显然,店主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它的双眼透过额前的镜片死死盯在面前的浮空显示屏上,蓝光映衬着它那双在昏暗的店中显得毫无生气的脸。

“一个多世纪前的电影《银翼杀手》近日重映,得到大众好评,被认为是一部对前科技时代的纪实。‘赛博朋克’一词的含义逐渐演变为对科技尚未如此发达的过往生活的追忆……”

屏幕嘶嘶地播放着凌晨两点的晚间新闻直播,其中的陈词滥调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用左爪敲击了面前的柜台,店主终于注意到了我。

“那个五十猫币。”

我默默拿出裤口袋中的“经典歌手初音猫猫怀旧录像集”芯片,把它重重扣在了柜台的玻璃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店主低头看了看,于是朝我努了努嘴,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出门时,我听到那个仍不歇息的新闻主播说道:

“大量‘猫托邦’玩家引来破产而不得不选择流浪,它们出现在各个街道……”

呵,无趣且滞后的新闻。

Chapter 3

坐在箱上,摆动着我短小的后肢,用前肢把干冷的杯面放入口中嚼碎,伴随着些许划痛喉管的棱角咽下——冻干毫无诱人的味道可言。

我一边漫无目的地游荡,一边放开了自己无边的思想。我究竟为何堕落至此?我对美好的追求,曾是如营养条一般的鲜美,现在却与因终日熬夜而消失的百日一同飞逝了吗?我失语的究竟是躯体而是无用地搏动着的肌肉块?当电流击穿我的脑干时我能在那一片虚无的猫土中感受到血管扩张的快感;然而,被随意齐掷在路边的玻璃瓶最终无一逃过被碾成碎片的命运,荒诞的狂欢后是肌肉与神经共同的无力,心中的伽蓝之洞愈发大了,虚幻的世界利用无法抵抗的戒断反应先一步统治了我贫瘠的精神!

我的脑中是荒芜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心灵是荒芜的。我们无知地携手饮下流量与网络的莫吉托,再无知无觉地等待时代将我们一同塑造成不能再矮小低劣的雕像。

一声刺耳的尖啸打破了我几乎进入旋涡的思考。那声音应当是我熟悉的,我甚至应是那声音的发起者,曾使他们激荡着电子在我的颅腔内欢愉地歌舞!可它又那么陌生,那包含热情却将内心的孤寂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的猫叫,我在现实中无法发出,而我又清楚地知道那堆破烂的设备正毫无生机地躺在我背后的箱中。

是幻觉吗,内心病态的依赖竟把那混沌世界的杂响刻在了我的脑海?

但面前的景象证明了我的猜想是错误的。千万只枯槁的流浪猫从四周没有任何灯光照应的角落与深巷中涌出,身上的跳蚤迫使它们一边飞奔一边凄惨地呐喊。衣衫褴褛的猫猫们用一把显影管在空地上点燃了一具火焰:最初它很小,可随后便急速入侵了天际,与夜色交缠成一抹失去了神韵的齐马蓝。随后,更多疲惫不堪的猫猫拖着躯体蜂拥而至,它们把自己的箱子、布袋或是裸露的穿戴设备扔在地上,不顾身后地将火光拥入再一次被激发起快意的脑海。

我看着天空,那明明是完整的,却又像是数小时前一样有电流涌过,有如那奇妙的观感真的降临。现实与记忆里那片世界的界限似乎要被冲撞破碎,我分明听见四周杂乱的嘶哑嗓音:

“喵—呜—数字万岁!”

它们喜极相拥却无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因为它们的心灵同样失语!

“喵—呜—电子万岁!”

它们如同白蛾一般扑入火花,撞击出星星点点的焰苗飞向远方!

“喵—呜—网路万…咳咳…万岁!"

沁出血丝的声带再也经不住呐喊,于是躁动一个接一个的平息了下去,像是一群战败后宣扬自己战功赫赫的逃兵被拆穿。

Ending


那团火终于随着白昼的到来而熄灭,我的眼下都是柔软而焦黑的躯体。四周空无一猫,但还飘荡着燃烧脂肪的气息。

远处的灯牌仍在闪烁,清晨第一声机械的碰撞已经发出,信息的交流无声地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咒骂、呼喊、癫笑、哭闹,伴随着电铃声敲响我梦的窗,而我空旷的心灵仍在脱壳。趁着灵魂还没有化作信息洪流的一缕细波,我理了理胡须,立在一片狼藉之上,尽情地欣赏这片无限嘈杂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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