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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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是我的主唱。

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满面都是笑。那时候，我握了握他的手，捏了捏他消瘦坚硬的臂膀，抱了他，想来是最后一次听他对我说：我爱你，我敬你，哥们。

D的脸很难整明白，这里有道痕，那有块疤。我曾经问他，D啊你是不是老是和人打架？后来我知道，他只打过一次架，就是帮我那次。这不意味着D是个老实人，他闷骚着呢。好多女孩子以为他老实好欺负，结果都急哭了。哈哈，他压根不搭理人家，埋头弄出个响亮的大音符。库嚓，库嚓，女孩子全吓跑了。

我不太懂吉他，说错了不怪我。D弹唱的时候，身体一绷一弛，端着的吉他很有分量似的，悬挂时注意重心都有些不稳了只是唱啊，用拨片尖拨啊拨，即兴鼓掌跺脚什么的都是常规操作了。

第一次见他，他在吃面。我看他噗嗤一个鼻涕泡掉铁盆里了，拿餐巾纸的动作又把吉他碰倒乒乓一声嗷呜一叫，浑身狼狈不堪。我累了差点也栽倒死在地下。还好，我看出他有趣。后来当了六年同学，六年的兄弟，六年的乐队组合，我觉得我的眼光不错。


D转头说：我们组个乐队吧，怎么样，你怎么不说话了。喂？喂！

我尬住了当时要不是窗关着，我就飞翔逃走了。我不会弹，不懂调，不会唱，我们组个屁乐队。D的确是个音乐人才，情歌唱得大家神魂颠倒哭得不要不要的。但他真的……挑错人了吧哎喂！拳头硬了。

上勾拳之后，他解释起来。我们的伟大计划分成三步，首先，我负责绘制图案码字印刷传单，把乐队的消息放出去。我点头，和码字沾边的可以。紧接着，他让我做他的伴唱，就像相声里那个捧场的差不多。置于我音乐技术的问题，他可以做我的老师啊——话音未落，我又一巴掌打他脸上了。没大没小。最后，我们将在毕业典礼上放声高歌，爆嗨全场。绝了……

我看着他绝世阴郁的逼脸，擦了下汗，颤颤巍巍地说，干他娘的，整！

他笑出个鼻涕泡。


D背着的包是黑色的，衣服是黑色的，连琴都是黑不溜秋的我都怀疑看不看得清楚弦。本来以为故作玄虚，装高冷。结果他告诉我是为了耐脏，自己懒得洗罢了。那你这身微微发白的衣服究竟是穿了多久哇……我不敢想下去，只好埋头苦练。

热情！高扬！他拿着报纸卷，拍拍这里，点点那里，终于皱起了眉头。他妈的，你是站不直吗？我泪目，随即表示自己萎靡惯了和他鬼混太长时间连站姿都要忘了。他深刻反省完，一拍脑袋——这是我们乐队的招牌动作——说：

你给我坐着唱！


人生第一次喝酒也是和这个b玩意。掺了黑啤的白葡萄灌了半两，格瓦斯和冰红茶满地堆砌成山，又嘘嘘在包间角落里。

醒来后，大概是下午五六点，太阳挂在城市的边上呢。跟着他去兜风。有钱人开大车，咱们骑小车。绕城公路兜一圈，再冲进油菜花间的乡野小道，好不快活！簌簌簌，别来沾边！路过的同学下巴还没捡起来就惊叫着跑路了，咱们乐队，玩的就是野花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那套。

路上，咱俩谈天呗。我们的谈天很独特，不是酒肉朋友那种吹牛皮谈政治，也不是学术交流那样严肃，认真。就是……朋友间的吧。我和他说，我很喜欢星星，喜欢很多美丽的事物……扭头看他，他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看着我，说。

你是个诗人。

我的确是个诗人。这样说吧：我们的故事慢慢的，我们的青春噼里啪啦没心没肺的，流淌着，在油菜花地里延续着。每每夜幕降临，云霞炙热多变，我抬头看见天上罕见的石化城的飞鸟——便能滋生出丰沛的灵感的泉水来。

歌词写好了。我一边帮他拔掉衣服上的线头，一边忍不住兴奋地说。他猛地打挺，从包里掏出吉他就准备现场谱曲。我连忙打断说不必，还是看星星吧。

你要读诗吗，D？

诺。

你不在的时候，我总与你交谈。
我告诉你天气，云彩，远方，
我告诉你生活，陪伴，爱情，希望。
我告诉你一切，
我告诉你夜晚的那几点稀疏的星，
我告诉你这城市的煤粉，早已没了萤火虫。
我告诉你眼泪，
我告诉你夜晚无声的悸哭，
我告诉你我的恐惧，关于路的，
我告诉你我看过的诗，我抄下的，我无法记下的。
我告诉你我知晓的你，
我告诉你我所有想要说的话。
而当你在的时候，我常与你交谈，
我告诉你。

你写的吗？

我没有回答。他把划好痕迹的纸沿那些线条折叠，变成一架飞机的形状，递给我，然后开始弹琴。我看向远方的星，电线塔，烟囱，树木，河流。

起飞了。




后来，D教会了我唱歌。鼻呼吸法啊，胸腔共鸣啊，都是我不太理解朦朦胧胧的东西。

最后毕业的时候，学校并没有举办毕业典礼。石化厂发生了爆炸事故，全城陷入哀恸恐慌之中，没有除了葬礼之外的仪式能够举行。我并不相信D死在那场事故里。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哪怕寻遍小巷，翻遍他最爱的每家苍蝇馆，连油菜花地都被我拔干净翻了个底朝天，都无功而返。据说，人一生中注定面对许多离别，干他娘的。我没哭，就是很懊悔怎么没问他那首歌的曲最后谱成啥样子了。

歌会结束，活着不会。失去了这个傻屌的日子照样过。今天，我过了一个人的生日。虽然记不清但我应该很老了？不像。虽然我时而累，但时而又兴奋得不知所措。我倦怠了，但我又作为一颗诗人的灵魂苏醒而狂热了。

我翻捡相册，倒腾抽屉，在当年的书包底部竟找到一本没了封皮的硬壳黑笔记本。老套情节，哈。

打开它，是一行行节奏，一节节旋律，我认得这些字迹。我吹光吉他上落的灰尘，用铁屑与铜腥浸染的手拨动了。我弹奏起过去属于那片油菜花地那块空地那两辆自行车两个吃面拿大盆还是掉一地的，两个少年的，歌曲。

这歌曲乱，吵，疯狂，紧绷而迷乱。我意识到这歌曲没有标题——写在封皮上的话。我翻了一遍又一遍，结果发现在尾页上有一行模糊不清的小字。弹奏吧，我放声唱起他写下的歌。那行字我终于看清，不是歌名。但那是一个我无法忘记的，始终令我沸腾而在血管中流淌他血液的词汇。


灵魂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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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derers原创叙述苍树与血
页面版本: 4, 最后编辑于: 05 Jul 2023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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