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另一个阿圾勒丝世纪的开端,黑色的太阳滞在正上,平静地俯视着凝固了数万年的粘稠空气。海洋仍然沉睡,深沉如同我的祖父离去时的眼神,他凝视着西边天空无边无际的黑暗,伸出一根手指,然后说:
“我将要离开,我的故土,我的永恒的夜晚。”
故土,对于每一个阿圾勒丝人而言都是爱恨交织的。我们生来就呼吸着难以流动的惆怅,头脑因而充溢着抑郁与幻觉。许多本不应该存在的彩色色块就会存在,然后被我认同,黑色帷幕就被绣上了呓语一样的波动条纹。所以我们是天生的诗人,以及崇尚肉体折磨的苦难信仰者。
我们的故土不会有白日,黑色的光浸透了每个人的瞳孔。我们的黑夜是刻在石头上的字,一次次熄灭土地上的文明星火,又一次次点燃。但这里没有寒冷,凝固的空气赋予我们精神上长久的温暖。像花朵编钟,落到土地上就盛开出一朵墨的火焰。
祖父曾经领着年幼的我漫步在沉睡之海的沙滩上。我们会同时听到海洋的呼吸声音,平静地令人产生安心的错觉。我们会在某一个瞬间遗忘生在故土的痛苦,重新拾回远古时代的自由与宽慰。海洋永远不会改变,她只是呼吸,并不向人们讲述早已消散的故事。她只是呼吸,无论凝固的空气怎样一点点绞杀人们的心肺和意识。
那时的我试图学着古代童话里的主人公,在沙滩上捡“贝壳”;然而我并未知“贝壳”究竟为何物,只当是一个人的名字。于是我一边大声呼唤,一边迈着最兴奋的脚步奔走在沙滩上。孩时的莫名如今已不可能再现,因为我已经深刻意识到,“贝壳”与光明一样,都只存在于抽离出现实的舞台,现已长久地被掩盖于厚重的黑色帷幕之下。
我只能在所有的梦幻暂时沉寂的时候睁开眼睛,直直地注视我们的太阳。
少年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位得到人们认可的诗人了。在祖辈建成的高塔上,我眺望海的另一端。但少年的梦想延展短短几里路程就逐渐疲乏,沉默而不再开口。我从浪漫的古典爱情故事中学会了新的词汇,当时所沉迷的是“鲸落”。我在幻想中复现那样一头头庞然身影从深渊落向深渊,发出低沉如同大地的悲鸣,所到之处海洋也为之哭泣。然而幻想无法成为现实。有规律的间歇里,我只能孤独地徘徊在沙滩上,侧着身子,朝着亘古不变的起伏波浪线落泪。
阿圾勒丝,赋予我如此脆弱的心脏,又用如此尖锐的碎片割裂我的梦幻。无论是虚伪的令人发笑的浪漫,或者真实的令人恐惧的现实,阿圾勒丝带给我的,只有痛苦和麻木后的痛苦。我深深地憎恶着我的故土,却又无法离开它半步。毒蛇般滋滋作响的空气盘踞在每个阿圾勒丝人的肺部,令人成瘾的痛苦将我们的肺部雕刻成只容许阿圾勒丝粘稠空气流入的形状。我生来就是这土地上又一个被抛弃的奴隶,跪服于不存在的奴隶主。
我用血液般腥红的墨水书写,心中一切的悲哀与痛苦便流了出来。它们像故事里的“鱼”一样,从我的心脏出发,穿过一根根细琐而繁杂的肌肉,避开一条条紧张而脆弱的神经,抵达连通心脏的手指,一边缠绕着我五指的骨骼,一边继续向外延伸,最终游进笔头还残留的墨水里,在劣质的纸张上拉开一道道刺眼的红色伤痕。最开始只是一两道,后来已经无法抑制。它们喷薄而出,如同不可描绘的冗杂抽象概念疯狂滋长,入侵纸张的每一处无损的角落。红色吞噬了低幽幽的黑色,翻腾旋转仿佛燃烧的尸体。我看见了我的影子,露着苍白的骨头,病态地冲着自己微笑。
我的文章成为了所有阿圾勒丝人的文章,他们便奉我成为神明。每日有无数狂热的追捧者登门拜访,与我大谈阿圾勒丝的罪过、自己的罪过,以此乞求我的原谅。我在麻木中点头,木讷仿佛灵魂已经离体而去。直至某一个时刻,我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不自觉中拙劣地模仿黑色的太阳,自以为是地播撒错误的救赎。这使我感到悲哀。
我拾起祖父的柴刀,奋力劈砍向自己的头颅,真正的鲜血由此开始流淌。我并未察觉到疼痛,只因我已然足够痛苦。但我也并没有死去。我的躯体永远地挺立着。我意识到,阿圾勒丝人把他们的痛苦全部镶嵌在我的肉身上,逼迫我成为了他们消化痛苦的肠道,挟持我成为了他们实现自我救赎的牺牲品。我不再是我,我是所有阿圾勒丝人的痛苦。
我崩溃地徘徊在沉睡之海的银色沙滩上,永不停歇地呢喃着自己的诗文。我不再进食,但即使我的身体已经因脱水而干瘪成一页,我也未能死去。因而人们开始恐惧。他们用最尖锐的铁荆棘圈成我的牢笼,任由我尖啸着将肉体扎在倒刺上,愤怒地残害着自己的所有器官。但我终究未能死去。
这是多么悲哀与多么不公!阿圾勒丝,我的故土!他只知道躲在黑日之上放荡地大笑,而丝毫不在意我所遭受的折磨!
我每日都拥有更深的仇恨,我每日都更用力地将自己贴近铁荆棘的深处。于是我终于可以将一小块皮肤送出牢笼,它冲着沉睡之海嘶吼,狂躁仿佛饥饿的野兽。尔后沉睡之海也不再沉睡,千万年的波涛开始卷动,骇人的巨浪如同黑色天幕的一块,从视野覆盖的尽头而来,连绵起伏仿佛群山,吞吐无声的恐怖。我看见一切浪的中央挺立着的那只巨兽,纯粹的黑色色块填充成“鲸”的形状,而毫无生命的气息。
等有人意识到那是一具巨大鲸鱼尸体的时候,事情已经终结了。腐烂的肉块陨石一样轰击在脆弱的阿圾勒丝身上,轰鸣在瞬间夺走了所有阿圾勒丝人的听觉,世界陷入真正绝望的寂静,深红的血和雪白的浪从黑色太阳的顶端倾泻而下,每一滴液体都被允许轻易撕裂粘稠的空气,汇成的洪流因而吞噬了阿圾勒丝的每一寸肌肤。它们不复存在。它们不复存在。它们不复存在。
它们不复存在。于是沉睡之海继续沉睡,深邃的波浪线仍只是轻柔地摆动着,黑色的太阳仍滞在正上,飘渺的光线抚过我裸露的躯体。阿圾勒丝归于大海,大海归于宁静。我便简单地和着海洋呼吸的节奏,在无物的永夜里歌唱:
“他们就消亡在这般的宁静,是不曾存在,还是重新流入了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