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五十六块碎石填满了我的头颅。
自我诞生之时,我想,大概,我就从未停止游动,在澜沧江源清澈地映射着天空的浅蓝的水中,恣意游行,向那些毫不起眼的笨拙的杂鱼们炫耀着我泛着银光的鳞甲。我所见到的一切卑贱的生命们,对我敬仰而畏惧的目光,无时不在诉说着我出生的高贵不凡。
“事实如此。”我想。
如今正值江水转凉之时,水面外的天空变得深蓝,鳞片的银色的光显得更加凛冽。落叶打着水面,头顶的涟漪有时也会迷乱我的视线,混杂着泥土的水流从我的鳃中徐徐流过,我依旧不会停止游动,我要让这江中的每一条鱼都亲眼目睹我闪耀着银光的鳞片,和我蛟龙戏水般绝俗姿态。
我倏地一跃而起,锋利的鱼鳍划破平静的水面,扯出一条珍珠般明净耀眼的水链。“哗啦”,水流的声音在我的颅腔中回荡,我享受这种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来回穿梭的感觉。我的视野在一瞬间豁然开朗:原本岸边垂柳摇摆不定模糊的倒影,这一瞬间在我眼中变得无比清晰;跳跃溅起的水花有力地打在我的身上;随之而来的是那种从未体会过的缺氧的眩晕感——干燥的气流不断地疾驰通过我的鳃中,渐渐抽干鳃中的每一丝水分,这种怪异而新奇的窒息的感觉,伴随着我的身体在空中不停地旋转,种种复杂而奇妙的感觉叠加在一起,我逐渐迷上了这种感觉,甚至渐渐地上瘾,难以摆脱…………突然,像是被一股力量所牵扯,我的身体开始极速地下坠,下坠……“扑——通”,我重新回到了那个我所熟悉的世界,随着鱼鳃的逐渐湿润,我回味着那一秒钟里恍若隔世的漫长经历……
我再次如疾风般腾空而起,强烈的窒息感再次袭来,我享受着空气中四处散布的施展着魔法的分子,等待着那熟悉清冷的水面再次向我用力扑来——
我并没有等来那一刻。
倏然,平日里温顺的江水变得如同凶恶的猛兽,在我的瞳孔之中陡然掀起千丈之高的巨手,以超越了声音的速度向我袭来……我如疾驰的车轮般快速地翻滚,发烫的血立刻涌上我的大脑,我只觉得我的头像快要炸裂开似的,五脏六腑全部颠倒了位置,我感觉我的肠子钻进了脑袋,紧紧地缠绕住我的大脑,越缠越紧,直到我的大脑成为一摊肉泥……我从没有现在这么想呕吐过,我想把我的内脏一股脑地都吐出来……
“啪”。
一切都消停了下来,天空终于停止了旋转,一切归于安静,我又听到落叶拍打水面的涟漪。顷刻之后,我只觉得我的半边身子有些不寻常地发烫——我摔在了一滩碎石上面。是的,这确实不寻常。地狱般的殃祸方才开始降临:我全身的肌肉发了疯似的乱颤,那些被太阳照射得如同煎锅般的石头不停拍打着我的周身,直到我身上的每一片鱼鳞都在高压下接连炸开。许久,碎石们终于疲惫了,逐渐地,它们重新紧紧贴在我的身上,炙烤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我的鳃开始脱水,发烫的空气摧毁着我每一条鳃丝,我的鳃逐渐萎缩,我无法继续呼吸……我的身体快被烤干,双眼也越来越干燥,我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天空中炙红的太阳——那可憎的太阳。
我死死地盯着那轮恶毒的赤日,任凭它如何灼烧我已经干涸的眼睛,妄图就这样直到他燃尽自己的最后一缕火焰。但它藏了起来——一只巨鸟徐徐降落在我身边,那太阳便狡猾地藏匿在那鸟的羽毛之中,厚重羽毛的遮盖下,这周遭顿时没了一点亮光。我一时难以分辨出那鸟的种类,我想它大概是一只饿极了的白鹳,只是如今这也不重要了,它早已瘪下的白腹,和那掠过一丝欣喜的冰冷尖锐的瞳孔已经预示了我的命运——
阴影笼罩下的尖喙如同一把带着寒霜的利刃,迟疑地悬在我的眼睛上方,我尽力想要看清,却不知它们何时早已刺入了我的眼眶——狭长的尖喙深深地插入我的瞳孔,无情地击碎我的眼球,那冰冷的利刃在我的眼眶中四处搅动,眼球的碎末和脑浆搅拌在一起,像密集而坚硬的冰雹砸在恶臭的血和肉泥沼之中。我看不清那是什么颜色,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我宁愿将那场面比喻成万能的造物主的一坨屎,可惜我再也没法将这告诉任何人,我绝望地尖啸,无声尖啸。接着,那个饥饿至极的尖喙继续一点一点地无情地啄食着我的身体:头颅、胸腔、腹鳍、尾鳍……我曾经引以为傲的鳞片被轻而易举地刺破,从前耀眼明亮的光泽早已失去,变得黯淡无光,折射着死亡般绝望的微弱的残光。
饱餐一顿后,那白鹳从容不迫地扇动翅膀,消失在碧空之中。河滩上只留下一滩将近干涸的血水,和一具冰冷残破的骸骨,碎石堆满了骸骨的头颅,空洞的眼眶又一次盯着那轮可憎的炙红……
我的确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