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虫三篇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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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的妖精根据亲身经历改编而成。


当列车驶过,绘者的秘密随着她破碎的颅脑显现之时,我选择切开了自己的头盖骨。


“我的寿命已经不多了。经纪人小姐是我无聊的人生里唯一的朋友,只希望你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多来陪陪我。”在三十岁生日的聚餐中,绘者突然这样对我讲。

我看向她的脸。她表情严肃,身体紧绷,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聚餐结束的时候,绘者如往日一样向我献上一大束花,细密的花蕊里透出阵阵馨香。“我为你挑选了这世上最曼妙的图案与最绚丽的色彩,祝经纪人小姐能过得开心。”

那花朵是纯白的颜色。

我确是绘者小姐唯一的朋友。在她与我尚还幼小的时候,两人便已相互结识了。

事情发生在横滨的七月,炎炎夏日驱赶着沙滩上的游客踏入海水。我换上泳衣,将自己的全部身体——连同头发与眼睛一同浸没在起伏的波涛中。明黄的流沙,深碧的海潮,还有苍青色的天空,这一切都随着水流的折射扭曲破碎,混合成一副光怪陆离色彩世界。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我总是会想,人类所见的景象无外乎便是投射在双目中的倒影。要是能拥有一双如天空般湛蓝而如海潮般汹涌的眼睛,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我的妄想在那一天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一抹鲜亮的红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红色夹在天与海之间随波逐流,挣扎着,喘息着;而即使是当时仅有十三四岁的我,也已经成为了完全不输给大人的游泳好手。于是我赶了过去,将那红色泳装的少女托起,一路背回岸边。

绘者小姐上岸后咳了好多水,接着又连发了两个星期的烧。她的父母邀我去她的家中做客,可她却连自己的父母也不认识了;医生说,长时间的缺氧会使大脑损伤,永远失去过去的记忆。绘者用长发卷起茶杯与我分享饮品,她的额头显露,一道长而细的疤痕横卧在上面;我接过饮料直视她的双眼,她的双眼是深邃的蓝灰色。我看着那双眼睛入了迷。


作为自小的朋友和玩伴,我甚至没办法追溯具体是从哪天起,我开始发现绘者身上的异常之处的。大概是某一日,她捉了一只白色的蝴蝶给我,“这样五彩缤纷的昆虫戴在头上会很漂亮哦?”她这样对我说着,一脸兴奋。我理所当然地反驳了她,于是两人吵了一个下午。

自那以后,出于一种好奇和捉弄的心理,我总是会问起身边物品的颜色——在我眼里是黑色或者白色的那种。生出斑点的毛虫,披有花羽的乌鸦,边缘渐变的花瓣和附有网状纹络的浆果。黑与白的世界在她的眼里竟然如此绚丽多姿。当时恰逢彩色漫画兴起的年代,我将喜欢的绘本兴冲冲地借给她看,不料却被她一脸嫌弃地递了回来,理由是“颜色又单调又刺眼。”

“你要是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去画。”当时大为光火的我如是对她说。

她真的去画了。并且一炮而红。


连像我这样严苛的观众,也由衷地喜欢着绘者的作品。她的画作只会使用传统工艺的纸张与天然的染料,并带有浪漫到夸张的彩色与位置奇异的留白。到了无人的夜晚,我盯着绘者新产的作品出神,思绪总是会回到少女时代的横滨。苍青色的天空,深碧色的海水,还有夹在天空和海水中的那个红点。

就仿佛她生来就应该属于那里一般。

当我们两人的岁数随着蛋糕上的蜡烛数量年年增长,我这个不甘心做经纪人的经纪人也忍不住向她探寻名作的秘密;在这个时候,她总是神秘一笑:“等人家寿命将尽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而我总会回答她“等到那时候我们就老了,知道也没用了吧。”

可现在我们才只有三十岁啊。我眼见她一天一天地衰弱,双手也不如过去灵活了。我偶尔还能见她摔倒在地上,口不能言,身体抖得如帕金森病人一样;这时的她,只有那两只蓝灰色的眸子还能来回地转着,眼眶里流淌出泪水。而我会轻抚她的长发,将自己的侧脸贴在她的额头上,倾听来自她颅内滴滴答答的闷响。

那声音就像是变形的秒针在勉强旋转。

后半夜两点的时候,她突然找上我,告诉我是时候公布答案了。

我们在成堆的颜色中翻找,从蜥蜴的鳞片与甲虫的外壳——这些曾经由我们跋山涉水亲手采集的七彩素材中将绘者的秘密挖掘出来。

她在途中又摔倒了一次,我拉起她的手,这时我才惊然发现,绘者的身体自从我们两人相识开始就再未成长过——她的脑袋是不是实在有些太小了。不,应该确实是太小了,小得无法容身。

排列在我面前的是众多的原色,红色,黄色,蓝色,还有第三种,第四种,以及更多更多更多的原色——但后面的所有在我的眼里都仅仅是泛着黑的灰。

“我天生就是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排除于人类之外的怪物。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些,对不起。”

待我第二天再找她的时候,她的手里握着一封信。

“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再想念我了。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把我埋葬在横滨的海边。那是是我的故乡,也是我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

我抱起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软得像棉花糖一样。


可是我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因为我爱她。我爱她所以我清楚为什么一共有十一种颜色,我爱她所以我知晓她的所有秘密。我爱她所以我可以贴近她的身体,抚摸她那纤长而卷曲的触须;我爱她所以我可以听见来自少女颅脑内部,有如寄居蟹敲打巢壳一般的触肢颤动声。我爱她所以我会趁她睡着的夜里,揭开她的眼皮,用显微镜细数她那蓝灰色眸子里如漩涡泡沫般群集的复眼;我爱她所以我用汤匙和镊子向她喂食,从她的嘴巴里,从她的眼眶里。

明黄色的细沙,深碧的海水与苍青色的天空,那里是横滨的海岸,列车的终点。但是因为我爱她所以我并未踏上通往横滨的列车。我敲破少女的头颅,将尸体抛入铁轨。高速行驶的列车将囚禁着绘者的可悲牢笼碾碎,连同揭示绘者真身的线索一起毁灭。

自我额顶伤口涌出的鲜血顺着我的脸颊汩汩流下,这是仅属于我们姐妹两人的秘密。

我们将在此合为一体,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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