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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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洛·克斯,一个大学教授,来到了酒馆里。他找了个适合自己等候的片区坐下,忽视掉那些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把自己困在一片尽量维持的“自我”的壁垒中。直到有人走来,把壁垒化作帷幕,再把幕布一下子拉开,走进他的私人空间里。

来人长着一对苍白色的角。克斯认得:这是恩德,一个正在寻回自己碎片的熵魔,所以除了那对角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样子。

克斯说:“我觉得你说到底还是没什么碎片。你已经找了多久了,从一开始到现在?如果还找不到,还是放弃吧。”

“啊,你们时间解析人常说什么单位?”他没有回答问题。

“一个历史,时间单位。”

“那就是一百五十二个历史。被时间所困真的很无奈。”

恩德举起酒杯,把杯中的空虚饮下。泡沫从杯壁缓缓淌下,在杯底汇集成一小滴真空。

“你又来找我听故事了。如果我生前也这么做,那代价还蛮大的。你是真闲啊,找我一个死人唠嗑。这地方就那么好闻吗?”克斯学着他举起杯子,又对那一杯东西面露难色。

“闻不到,不知道。你还是说吧,说说你听过的事情。”

克斯打了个响指,又从口袋里翻出一本笔记,粗粗打开一页,说:“从这里说说,也许你见过他们。嗯……关于一段被埋藏的历史。这可是我当教授之前从坟里挖到的手札,别人那儿听不到的。”


梅比尔出生在山野里,却有着分外的野心。从边域到都城,他很快剑指那位承天景命之人。在他揭竿而起后,所遇到的最为忠诚和勇猛的下属,是西里亚斯。他执长刀,率军队,战场中无往不利,先取敌将首级,再困败残逃兵;然而没有人见过他的面貌,因为他不曾脱去那层甲胄。

“那说真的,我确实见过他。他上次……”恩德打了个嗝,“上次出现在这里。不过他死得很彻底,所以看起来蛮模糊的。”

“这都只是八十二个历史之内的事,你当然知道——最好别打断,不然会影响效果。”

在那之后,昏庸无能的皇帝被推翻,梅比尔登上了王座。在那之后,西里亚斯由反抗军的队长变成了帝国的大将军。每当再次看见昔日的梅比尔、如今的大帝时,西里亚斯都在回想那时的战斗。然而许久之后,他似乎对这种回忆太过痴迷,再也无法从战斗中脱离出去。从一开始,他只是在训练场上挥刀,之后的一日便突然离开都城,不知去向。

梅比尔没有得知这般消息,因为他还致力于整理好数量庞大的人民。有些人民喜光,有些喜暗;有些人要吃有机物,有些人要吃无机物;有些人比山峰更伟岸高大,有些人却比细菌更卑微渺小。上一任皇帝用去了半生来整理这一切,却仍旧剩余太多。他要找一样方法来解决这番问题。

他先是制定了最低标准的度量衡,以至可以对所有人民起效;他建立了多元的市场,把所有的货币和商品一齐流通,而市场本身并不具象,那取决于进入市场的人。而在这之后,他把各类人民分为种族的大类,再将一定数量的人划为一单位,每一单位的人居住在一个单元里,而单元最后被弯曲,蜷缩进更大的“盒子”里。这样就解决了人口过多的问题,也让战乱后的国家能得以短暂的稳定。

自一切安宁后的第二年,梅比尔开始寻找西里亚斯。他出征,不断出征……

他停顿了一下。

梅比尔出征,主要带着的就是西里亚斯昔日的军队。此外,他还带着两个人:参谋斯麦尔、谏议大臣贾斯珀。国土之外十分凶险,尤其是一种叫熵魔的东西,即便是一整个军队也难以将其歼灭。他们最怕的就是遇见熵魔……

说到此处,克斯看了看恩德的表情。要说他从那不具象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或许是一堆沉默的噪点。他不太能知道熵魔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故事。

有几个穿着制服的家伙来了。他们的脑袋如气泡般收缩,五官时而移到头的各处。一个人走到酒桌边,一脚踢翻了坐在旁边穿着盔甲的士兵。而坐在椅子对面的海盗则是跳了起来,指着气泡人大喊大叫。

克斯把头偏到一边,不太想继续看它。他觉得恩德也不会管的。

海盗的两只手上都是金弯钩,一抓便戳爆了气泡人的——身体。当它的身体气球般爆炸之后,头颅便骤地缩小,变成了一颗五官错位的椭圆形石头。

“继续吧,谢了。”恩德说。

他们踏足了数个地域,跨越大地和大地间的海洋沟壑,穿过大风暴与汹涌的蓝水河,一直来到了极北之地。那里的海中遍布奇形怪状的鲨鱼;鲨鱼们的身上发出白光,让那里从来没有黑夜。他们不得不撑着伞经过那里——而西里亚斯就站在海中央的巨石上。

巨石的四周没有鲨鱼环伺,但这更代表危险。当时的西里亚斯时而环顾四周,似乎是在观察和警惕什么东西,但梅比尔根本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然而过了一会,海里就有一条巨大的尾巴或触手样的东西伸出,重重拍打在石头上。而这东西就是所谓的“大黑蛟”,盘踞在大地与大海的尽头。西里亚斯来这里,便是为了斩杀这条蛟蛇的。

然而看来他似乎是不自量力了,因为黑蛇有几百条尾巴和几千颗头颅,每斩断一次就长出更多,怎样也杀不尽。直到梅比尔率领大军踏过海面,那黑蛇才被逼退,藏入不透光的海面之下,据说在之后的一个历史里也没有出现。

之后,梅比尔终于将西里亚斯说服回到了自己的军队里。他承诺为西里亚斯寻找战斗的机会,但他不能因此成为一个真正的帝国暴君,甚至只为了昔日的好友就向外发动战争。西里亚斯也明白这一点,这也是他独自离开的原因。于是他们就踏上了返程的道路……

耳边阵阵轰鸣,酒馆深处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大爆炸,热浪竟然点着了克斯的烟斗。他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几乎咆哮着说道:“老板呢,你们就不管一下的吗?”

一只树藤状的大手从酒馆的木头天花板里伸了出来,是那些木板扭曲了形状变成的。这只手伸进了火光里,把一个浑身绿油油、全身斑点、长着四条腿的大胡子抓了出来,一把丢出了酒馆。接着,地面上又长出几棵“树人”,端来了一堆用蠕动的破木板做成的面条。

克斯满脸嫌弃地推开盘子,恩德便接过盘子,倒进了犄角下的虚空里。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我猜你会想听的。”

在返程的道路上,西里亚斯向梅比尔谈起自己在这些年里和什么东西战斗过。像是巨大的钢铁怪物、无穷繁衍的血肉,最终皆被他所打败。当他终于失去兴致时,才想起了前往北极。

梅比尔称赞了他。这是那时对于西里亚斯莫大的奖赏,可谁又能想到在那之后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变化就是这样快。

蓝水河即将涨潮,军队不得不在远处的白山边歇脚。然而就在夜里,蓝水包围高地的时候,那个参谋,斯麦尔,用剑抵住了梅比尔的脖子,把他带走了。之后,斯麦尔趁蓝水退去,在黎明时带着昏迷的梅比尔离开,之后就不知去向。夜里镇守的士兵甚至都没能发现他们的行踪。这一段过程也是未解之谜。

这一次换成西里亚斯寻找梅比尔了。他找了梅比尔三个月,便在蓝水河另一端的山洞里找到了他。他的肢体被切断,头顶裂成十六片,五官都被剜去。西里亚斯将斯麦尔斩首,把头颅装好;又把梅比尔救下来。梅比尔已经没有反应,但他还没有死——或者说,他还不会死。因为他那时还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死。

“嗯,我知道。我就觉得耳熟,我现在才知道你说的梅比尔是谁。”恩德恍然大悟地举起腌肉干。

克斯点头回应:“确是如此。你应该见过他,在很多个历史之前。”

大概正是因为裂成十六片的身体和阴影,他才能穿过死亡之门而重返生世。当一个历史过去之后,西里亚斯再去他的碑前祭拜时,他看见了梅比尔从被蓝水浸泡的木棺里爬出来。他终于也不太确定自己看见的是谁了。无论如何,梅比尔重生了。他向西里亚斯挥手,表示自己回来了。但他倒映在地上的影子,仍然是均匀的十六片。

三角定位可以确认空间坐标的位置,而八点定位可以确认熵魔的位置。西里亚斯认定那十六片影子就代表了十六点定位。梅比尔已经不再是人,他从人变成了怪物,从怪物变成了熵魔……

但他希望梅比尔还能继续下去,如他一样。他还能一直率领军队、战斗到蓝水河淹没大地之时,而梅比尔从今也便能一直领导国家,走向辉煌的未来。——他那时确是那么想的。

然而梅比尔便自此不再一样了。他成了暴君,不断向外扩张领土,对一切低于自己的人加以蔑视。他不再听从建议,不再管理朝政。但他那时增长的力量已经可以遍及国土的每一个角落。西里亚斯几乎可以确定:他不但从身体上变成了熵魔,灵魂中更是缺失了人性。

在梅比尔统治重新开始的第三个历史,西里亚斯向梅比尔发起挑战。他握着长刀,二人在宫殿中相会了。

恩德抬起头。他第一次露出自己的眼睛。那只眼睛是苍白的,像是深邃而发亮的洞窟,或是寻死者望见的解脱之光。他第一次审视眼前的人,看着他胡子拉碴的憔悴模样,以及那双骨碌碌转着的黑色眼球。对于他来说,摩洛·克斯无非是一个卑微的人类,只是他已经死去已久,才得到了与自己对话的机会。

熵魔的话听上去就像杂乱无章的乐曲,在宇宙的中心围绕混沌本身吹奏。恩德也从不觉得自己真有一双角,即便它们在唯概念的酒馆里渐渐显出形体;他知道自己的表象之不可知,它们有着事件视界内的形状,和时空膨胀边缘的光的颜色。但他总不知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要听这样一些或许不仅出于他口的故事?

直到他终于想明白了。

“你在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的?”恩德End问。

“我从来不想来这里。当我们每个人都陷入永生的循环,当我们终于想要脱离时间的困锁,就需要静候。直到那大海被太阳蒸至干涸,大地沉入深渊,世界再次黑暗,我们仍然要结束。”

克斯终于举起了那杯空虚,像是他真的能喝到一样,用不存在的嘴唇吸吮那些不存在的液体。真空劈啪作响,隐隐有几颗粒子闪烁而过,之后又消失无踪。

梅比尔感到悲伤,但悲伤却无法持续。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与好友为敌,于是他问了。

西里亚斯说,因为他听见了众生的悲鸣,因为他再也看不见昔日的贤君。或者,他究竟解释不明自己挑战的原因,也许是命运冥冥的操纵。但他坚定地握起长刀。

于是他们开始战斗。直到他们的战场从他们所立足的世界延伸,纵向延伸、横向延伸,从点到线,从线到面。任何事件在时间上都该是单向箭头,可他们创造了平面。国土陷入战乱,各地揭竿而起,可早已没有人能够推翻这已无法言说的统治。

那时又何来有统治呢?他们最开始活着,直到他们早已死去的先祖在更早之前死去。就像——

一把刀横在酒馆的窗前。克斯看不见它的形体,但他能感知到。恩德站起身来,领着克斯走出了酒馆大门。他们踏过流动的黑暗,而光线也在远去,像被抓住了的丝线,先扯向更远方,又被打成结。直到无以言说的影子遮蔽了酒馆的轮廓,直至一切终归于黑暗。

黑色中,克斯把手探向恩德的身躯。

是,他们的战斗延伸到时间的尽头,也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当一个点开始膨胀,直至万物无法相望,直至空隙变得宽大而冰冷。待那时稳定后,相对时间仍在局部膨胀,时空的边界更在向外继续暴涨。这时便过去了半个历史。

“……所以这里叫做历史酒馆。”

“是。所以,这段故事将结束了。”

在更加深远的某个地方,在诸多空泡旋转和破裂之所,成片成片的帐幕被撕破,一块块台阶碎落在地。西里亚斯将刀刺入了梅比尔的胸膛。但他不希望梅比尔说出些什么,他希望梅比尔终于面对死亡。但梅比尔说,西里亚斯,我不确定之后会发生什么。

直到西里亚斯看见自己的形体碎成细块,灵魂像风中摇曳的枯草般破碎,他才真正流泪。——他从来没做过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结局。

他背叛了梅比尔。他是凡人,而他被光芒湮没了。但就在他消失的地方,那便是坟地,便是梅比尔将葬身之所。他不能更确认这一点,因为那里就是蝴蝶之海,那里就是时间的尽头。

就像以往的其他世界一样。在那之后,空无取代了有形,每一个东西都在相互远去与支离破碎,直到它们均匀地铺散在三与三十万的朽物里,像是最终腐朽而化作尘埃的尸体。一个历史就这样过去了。

克斯最后一次点燃烟斗,让它在即将淹没自己的黑暗里最后一次发亮。时间的大河在面前呼啸而过,淹没了虚空,淹没了他们二人,唯独没有淹没这一缕微弱的光芒。克斯又一次看见恩德的眼睛,他也予以回视。

“死者也不会永生的。我们最后的避难所,也被一场两个人的战争毁灭了。但是你不一样。风井,是死神的名字。”

恩德默默地看着他。直到光芒渐渐暗去,只剩些许火星。

“我要走了。但我代行了你的职责。你看,应离去的人终于离去了。或者我只是那代行职责之人的解说者,我预见了,便说了,只并非由我执行。所以,你是否应该感谢我呢?”

声音渐渐消失。

直到这个历史结束的时候,直到世界又一次重归黑暗的时候,恩德才站起来。他望着漆黑的宇宙,说:“嗯,谢谢你了。”

“然后该说……‘要有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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