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未至海边,受呼唤于上次在海边看见的景致,我细分闲时,登上游轮,向大海的方向远去。远处的天空与海面如此相似,仿佛还有无数个天空和海洋在无数个维度中存在着,又像是宇宙的一片片孤独的幕布,游轮梦游般缓缓地向前飘去,船首划破海浪,海浪翻卷而起,化为一条条白色的浪线,蔓延至尽头。游轮的前进轨迹被这些浪花吞噬,再次还原成为一片大海的一部分。
啪嗒。
我在船头眺望远处,看着太阳缓缓沉入海平线,随后月亮升起,世界只剩下静谧和更深的静谧。扑面而来的寒冷令人不适,我拿起水杯,起身离去。
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受?各种各样的感觉汇集成的奇妙光景,这片漆黑的海,这划破黑夜的灯光,还有这风的触感,恍惚间无数的轻灵汇集成厚重,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且陌生。
“为什么,会这么令人感到怀念呢?”我低声叹道。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漫上心头,我不由得转头看向了船头。
一个静谧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野,他穿着一身西装,坐在船头栏杆旁的位置处,一个人专注地摆弄着面前的西洋象棋,与这夜景融成一片。他抬起头,目光正好与我交汇。那感觉牵引着我,我愣了一愣,随后向他身旁走去。
“我可以坐对面吗?”
“当然可以。”他的声音轻柔,但面容沉入黑暗,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看样子……”我粗略扫了眼棋盘,“您对西洋棋很有研究?”
“不敢当,我现在还不敢说自己了解棋呢。”他拉开旁边的挂灯,向我微笑了一下。
我轻笑一声,拿起水杯啜饮了一口。“来一盘吗?”
“啪嗒。”
对面的男子提起“后”这枚棋子,轻轻地将我的“王”推开,然后稳稳放下。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很厉害。”他微微笑了笑。
“但我还是输了啊。”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转到漆黑的大海上,世界在此刻只剩下水声和风声,这样的静寂让人失去了说话的念头,我靠在椅背上,举起了水杯,欣赏起海上的景色。
“你的下棋风格让我想起来了我认识的一个人。”他打破了沉默。
我的视线并没有离开海面:“听起来,感觉这里面有故事啊。”
“没错,虽然这个故事…”
“您是想讲讲这个故事?没事,我不在意的。”我将头转了过来,他挠了挠头,表情显得有些犹豫和不好意思,这样的表情看上去与他并不相称,我微微张了张嘴,并没有说什么。
“确实是有一个故事。”他吸了口气,“好久了,我也不能确定我能不能讲清,您见谅。”
“真的很久了…”他喃喃到。
“啪嗒。”
“故事开始自一个并不晴朗的星期六,小孩子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被训,训完了之后家长去上班,留我一个人在家里默默品味伤心和怨愤,对我来说,通常是伤心一会儿就想出去转转。
我是在海边城市长大的孩子,我的童年从不孤独,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偶尔独自一人时,我便会去海边,听着海浪和海风,虽然这样做通常会被家长训,但那里可以让我感受到宁静。我当时经常抱着一个棋盘四处瞎转,那时候玩的不是西洋棋,更多玩的是象棋或者五子棋。总有老头老太太聚在一起下棋打牌,我说这有什么好玩的,最后自己也陷进去了。到处找朋友玩的时候总是会下几把,朋友也被我带的,至少懂下棋规则吧。
那天我带着棋盘出去散心,不知不觉就转到了海边。我抱着棋盘欣赏大海的风光,那天风浪不小,可大海就是经常这样。无数风云无数波涛在这片无边无垠的深邃棋盘上纠缠,演绎着那瞬息万变不可窥觑的上帝之棋。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便是在这里,海边的人终其一生也只能在这棋局中苟延残喘,挣扎着活下去,最后融于这片深蓝。”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了我,笑了笑,随后再次转向海面,我注意到他并没有盯着大海,他的眼神空虚,表情严肃,像是沉浸在了回忆之中,又如同被什么东西震慑到了。
“当时海滩上并没有什么人,应该是快要下雨了吧,已经忘了。我还记得我趴在岸边的栏杆上,盯着海浪一波波地冲刷我脚下灰蓝色的石墙。
‘啪嗒。’
这样的声音穿透了海浪声风声的屏障,钻进了我的心中,我只感觉恍惚间无数的轻灵汇集成厚重从声源处渗出,压在我的身上。我不禁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一瞬间十分厚重却又极其轻松,凝滞,这样描述可能更对一点。我无数次回忆这一刻,无数次寻找相同的一瞬,这样的令世界凝滞的瞬间却只存于那里,冰封着。
那是一个小女孩,很精致可爱的小女孩。她的头发散乱,如同刚刚经历过难以想象的奔波,海风将它吹起,向后掀去,仿佛在缓缓梳理她的头发。向下看去,她浑身都是灰褐色,灰褐色的衬衫,灰褐色的裤子,灰褐色的眼瞳。哦,对,眼瞳。你知道淡漠的眼神吗?我很难见到这样的眼神,通常只能在无欲无求或者即将逝去的人身上才能见到。可这只是外在,她的瞳孔却不是淡漠的,那是极其寒冷和炙热的瞳孔,可我当时并没有看出,这是在下了很长时间棋与很多人对战后才能领悟到的。被她当作敌人的话绝对不可以直视她,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眼神下保持自己的内心。她只是盘坐在石子堆上面,只是顺手摸起一块块石子,没有经过任何挑选,只是用力的向海中掷去,那姿势显得十分随意,但总让我感觉,是在投出一把把直穿敌人心脏的长枪。正在这时,她转过头,目光与我正好交汇。那感觉牵引着我,我愣了一愣,随后向她身旁走去。
拿着棋盘爬这种没有什么落脚点的小石堆并不容易,但我还是爬了上去,坐在了她的身边。抱着棋盘,和她一起面朝大海,看着石头一块块落入海中。她的动作如此机械,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如果不是我能感受到她身体传来的温度和呼吸,我可能会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人。
良久,我才说了第一句话:
"你会下棋吗?"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得不说,我当时感到十分诧异。
"会一点吧,你想和我下棋吗?"
我没有回答,我当时怎么能回答的出来呢?我坐在她的身边便让我十分的意外了,但这样的行为显然是我自己做出来的,甚至还是我想去做的,这很矛盾,但确实是这样。冥冥之中,我选择了走上去和她进行对话,但迈出这些步已经让我的精神力竭了。
她看我陷入了沉默,打开了我放在身边的象棋盘,那是一个便捷好用的磁吸式象棋盘。能在风中和不平整处使用。我的身子依旧僵硬着,她却已经转过身来,盘腿坐在石子上。
‘啪嗒。’”
灯光闪烁了一下,他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可以注意到他的右手紧握着栏杆,紧的微微颤抖。我起身给他接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他看了我一眼,轻声道谢,随后一饮而尽。
“那天之后,我每周六都会去一趟那里,无论我是上午去下午去她都会在那里,无人在意她在一块一块将石头扔到海里。我当时偶尔会想,会不会她唯一的休息时间就是和我下棋,其余时间永生永世就在这里将石头慢慢扔进海里?这样干的意义是什么?不过当时我没能问出去这个问题。
直到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这个故事确实很快就结束了。因为我并没有和她遇见太多次,顶多三四个月吧,在我们短短十三次见面中,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海浪和海风的伴奏中慢慢对弈。偶尔我会给她带来一种新的棋,比如西洋棋和军棋,告诉她规则,然后我们开始对弈。她的水平很高,即使是从未玩过的棋,也能很快上手。她的风格如同她的双眼那样冷静而富有进攻性,和你很相似。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台风季节,那天依旧是周六,我依旧独自在家里,但不一样的是台风就要登陆了。当我的视线扫过棋盘时,我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她,我不可抑制地冲出了门,我不可抑制地…
我不敢想象在这样的风雨中仍坐在上面向狂暴的海中扔石子的她。但事情就是发生了,那是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她站在石堆上,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站姿,细弱的手臂划开猛烈的风和雨,只为将手中的石子扔出。她的衣服与头发完全湿透,在这样的风雨中也只能眯着眼,但我知道她的眼神,冰冷而炙热。
我手脚并用地冲上去,尝试把她拉下来,她淡漠地看了我一眼,将我推开。
‘啪嗒。’
又一颗石子被她随意地投出,悄无声息地沉入汹涌的海中,显然我无法在这样的风雨中听见这样细小的声音,但我的内心一阵颤动。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我,见识过随便将石子在水面上打出十几个水漂的高手,也见识过万吨大船入水形成的波浪。可那颗平平淡淡,消失的无声无息的石子对我来说远远比它们震撼。
‘你…是谁?’我只能这样问。
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继续投出石子。
‘台风要登陆了!你要想活命就别再投你的石头了!’我无法抑制住自己,向她大喊起来,险些摔了下去。
她依旧没有看我。
我愣住了,转身看向大海。大海让我感到陌生,上帝操纵着名为狂风的笔,用海浪在这无比宽广的纸面上书写着死亡,而世界安静的只余‘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
我不禁看向了她。她在笑,无声的笑。她的臂膀肉眼可见的颤抖,不知道因为风浪还是寒冷,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站立在风雨中便会消耗体力,但她依旧在扔着石子——
石子穿越雨水,落进大海的声音压住了一切。
她冷淡地看着自己扔下的石子,轻轻挥动手臂,像是闪动着沾湿的翅膀,像是精卫一样。风雨更甚,她的身形在摇晃,她用全身的气息抗衡着整个世界,同时命令我远去,也告诉了我问题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上面走下来的,我只记得她的背影,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一次。她站在无限的风雨中,破碎的石堆上,但我看见的是她端坐在深邃的棋盘旁,冷漠地面对着对手,哪怕对手是无所不能的上帝。她使用的策略是如此简单,对棋局产生的影响只是小数点后几十几百位的波动,但我仿佛看见了上帝额头上的冷汗。无论多么高明的走法,多么莫测的计谋,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她只是在缓缓地移动自己的手,举起那块石子,然后用最平淡的方法告诉对手即将将军。
‘啪嗒。’”
“故事就是这样,我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过,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我要给你说。”他带着歉意的向我欠了欠身,“你就当我是在呓语吧。”
我摆了摆手,告诉他我今天遇见了一个优秀的对手和一个令人感叹的故事,随后道谢。他显然是不想让我记住这个故事,但我也没有给他说一件事。
上船之前,我在海边散了散步,遇见了一个灰褐色的少女。
“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