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看着我。
不知道从哪天起,他们……或是所有我熟知及不熟知的人,用那种诡异的眼光,诡异的姿势,仿佛是有一个面具戴在他们脸上,映射着幽冷惨白的光,本属于五官的地方变成了漆黑的孔洞。他们低语的是令我不寒而栗的可怖语言,绝不是人类声带所能发出的怪异。
但我能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一如他们明白我在说什么。那是些会令任何心智正常的人崩溃的语句,使人的意志化为灰烬,跌落至充斥虚无的群星之渊。从他们面部发出的,那低沉的,同岩石一般坚硬的响声。
那代表着眼睛的孔洞并未转向我,但令人毛骨悚然的那种感觉却如跗骨之蛆般伴随着我,永不消散。他们似乎意识不到我的不同,我也渐渐接受了这一切,只是内心深处的那个灵魂,还在不甘的咆哮。
我离开了学校,来到山林间,这里人迹罕至。在我所居住的山坡上,只有稀疏的几户人家。我在这里搭建起容身的简陋小屋,在这里开荒耕作,想着或许能就此老去,安安静静的死亡,埋在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上。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我早已失去了当初的那份恐惧与探知的欲望。而是转变为对打破一成不变生活的害怕。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那些扭曲的诡异声音和面庞,已经放弃了抵抗。但我没有。那扎根于灵魂深处的人影依然在咆哮,在怒吼,在鄙视我的无动于衷。我努力地尝试与他抗衡,但我做不到,也永远不会做到,一个懦弱的人怎能去战胜一个愤怒的自己?
时间似乎不起作用,来这里的时间已经漫长的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一般,作物不知熟了几季,我不过是一直重复机器般的劳动罢了。那个我却从未停歇,耳边蛊惑的声音越来越响,终于,他成功了。在他的引导下,我踏上了宿命的征程。
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没有变化,一切都是我离开时的模样,只是……那些镜子呢?
所有的镜子都不翼而飞,只留下光洁的墙砖。我觉得这又是一种反常,但当我细细回想的时候,却想不起在哪里曾看见过镜子。跌跌撞撞来到城市,一无所获地离开。那些城市里的生物依旧嘶吼着那低沉的语言,像是对我的嘲笑,似是非是。
即使在城市中没有找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但我并不愿无功而反,忍着那些诡异给我带来的不适,我终于得到了些有用的东西——来自遥远星辰的呼唤。
在黄昏之时,我才渐渐收到那呼唤,它重复着一段激昂的旋律,如同一整个世界在我的耳边低语。当我面对着正北的时候,这个声音洪亮地像是万钟齐鸣。倘若只是这些不寻常的声音,还不足以让我如此兴奋,我曾听到过它。在最遥远幽深的梦境里,那些遍布着恐惧与疯狂的梦境里,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在低语:“Ghroth”
收拾好自己的行囊,我借着月光离开了这座城市。而在漆黑的荒野上,我终于看清了那颗闪耀的星辰。只是个挂在天空中的微弱光点,那些光穿过成百上千个世纪,投射在我的眼底,使我为它的美而着迷。我甚至能看见它那翻涌着的大气层,橘黄色的波浪向外界延伸,释放着无形无体的高能粒子流。在赤铜色的地面上似乎还有着城市的残垣断壁,我被它所震撼,折服于它所展现的伟力,我几近要忘记了那些苍白的人型生物。
直到那颗星辰从我的眼中消失,我才逐渐清醒过来。清晨刺眼的阳光划破了夜幕,同时也让它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而我已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了。这是片浓密的沼泽地,长势旺盛的植物让我难以看清周围的环境。
低头看着自己肮脏的裤腿,我已能想象到昨夜是多么疯狂,不知道跋涉了多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就这样来到了这里。
拨开茂盛的高草,我迷失了本就所剩无几的方向感,那来自星辰的呼唤已消失不见。所幸借助着太阳和苔藓,我依稀能辨认出北方。在迈出第无数步之后,我被一具石梁绊倒了,那是块精雕的工艺品,即使满布青苔也掩盖不住摄人心魄的魅力,我沦陷于此。石梁很明显是屋檐的一部分,雕琢着只存在于仙境中的最迷人的生物,精细的浮雕花纹彰显着它的不同凡响。但它太大了,大得让我恐惧,如果它真如我所猜测的一样,那么那栋建筑至少也是高耸的尖顶教堂级别,可这片沼泽上又如何能立起来此庞大的建筑呢。
而此刻已是黄昏,那来自遥远星球的呼唤也再次降临。这是用言语所无法描述的感受,这是新生。接受着它的指引,我继续前进,仰望那颗炽热的星辰,陶醉于其的一切。
当我再次清醒的时候,我依然在这片沼泽之中——或是另一片沼泽,在不远的地方就矗立着一幢亵渎的建筑, 只有在那些精神狂乱的画家手下才能见到的房屋,此刻出现在我面前,它由大理石与木板构成,洁白的大理石上市满了墨绿的青苔,木板也透露出历史的沧桑感,但有些木板却是崭新的。这是一座类塔型建筑,但毫不符合任何的力学构造,它的存在就是个谬误。高耸的哥特式教堂顶压在一个诡异的底座上,单用言语甚至描述不了它,仅仅是看着它就会让人感到生理上的不适——那是斜方的三八面体。漆黑的窗摇摇欲坠地挂在墙上,玻璃已经脏到了一种令人厌恶的地步,完全不能再称之为玻璃,充其量只是一些裹着污秽的长板。
但求知的欲望战胜了理智,在我靠近这建筑后,那种召唤再次出现了,源头就在它的内部,我根本无法理解发生了些什么,为什么一幢怪异的古老建筑物会使我感到到来自遥远星辰的召唤。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如同打开尘封的魔盒,一切都回到了过去。
地面上积满了灰尘,但却充斥着脚印,我按捺着躁动,点起手电,沿着那些脚印走进幽深的黑暗,在走廊的两边排着一扇扇门,门上还挂着黄铜铸就的铭牌,一如某些古旧的旅店。每扇门前都积着凌乱的脚印,模糊到分辨不出方向。我沿着脚印一直前进,直到我站在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 唯有这扇门前没有任何痕迹。门上的铭牌也已被灰尘覆盖,正当我想要伸手拂去灰尘的时候,门却向内翻去。里面是一张长桌,墙上是壁挂式的油灯,昏黄的灯光勉强能照亮房间内部。
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正常的人类了,即使是我在水面中的倒影也是模糊不清到只有一个轮廓。那是个肤色有些黝黑的年轻人,脸上挂着一抹浅笑,头戴着金色的王冠。我几乎难以遏制自己心中的激动,顺着他的指引坐在了桌边。
门突然开了,我疑惑地转过头,却什么也没看到。纯银的餐具中摆着丰盛的晚宴,早就饥饿难忍的我一坐下便大快朵颐,年轻人也慢斯条理地开始用餐。我们间有着沉默的默契,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寂静。
当我饱后抬起头的时候,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已经靠在椅背上合拢了双眼。大概是被酒精麻痹了,我悄悄地站了起来,被某种与之前不同的呼唤向着门外拖去。当我迈过门框的那一刻,似乎有着轻笑声从背后传来。
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走廊上晃荡,我随意推开了一间门,漆黑一片,我打起手电走进这间房间,内饰与我之前所处的那间并无太大的不同,同样的壁灯,同样的长桌。离开这间房后,我看了眼房门上的铭牌——Nyarlathotep。我还没反应过来,走到另一间前,上面的铭牌还是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姓名。推开这间门,似乎有一道响雷炸在了我身边。里面是我,和那个年轻人。同之前一模一样的房间,连那昏黄的灯光都如出一辙。
房内的我转过了头,朝房门投来困惑的目光,却又如同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转回。我觉得空气开始凝固,心脏沉重如同重锤,每次跳动都使我支离破碎,我落荒而逃。
回到那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我终于看清了那块铭牌——仍然是Nyarlathotep。年轻人依旧靠在椅背上,与我离开之时并无太大的不同,只是桌上多出了一块用粗亚麻布裹着的东西。伸出颤抖着的手,我剥开了那层布,里面所包裹的物品几近使我晕厥过去——那是一面铜镜。
当我看见铜镜的那一刻,属于旧世界的一切都于一瞬间死去,惨白的石面正用那黑漆的孔洞看着我。那具靠着椅背的冰冷躯体也变成了一个丑陋的巨人,本该是脸的位置上长着一根血色的巨大触手。
我狂奔着冲出了这幢诡异而扭曲的建筑物,拼尽一切关上了那扇古旧的木门。天幕已再次黯淡,不可名状的黑色物体正蠕动着爬过天空。那原本位于北方的星辰此刻却正悬于天穹中央,祂变得如此庞大。我甚至看清了其上的每一道沟壑与深渊,还有一只由液态铁所组成的猩红之眼——我在和一颗行星对视。那激昂的圣歌再次响起,目力能及的群星都改变了自身的方位,我笼罩于这圣歌,迎来属于这方世界的新生。
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已开始,我于这终焉之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