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和虚无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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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所有工人一致决定停工。

我们认定每天 5 点起床加工从隧道的深黑中送来的永远如一的原料,按照工厂章程把它们加工成形状怪异,无人知晓用途之物,再把产品永远如一地推进另一头的深黑的隧道,再在 23 点上床熄灯是对全体工人的侮辱,对人类生命的亵渎,是把所有人生命的意义消灭于无意义的重复劳动的罪恶行径。

这根本毫无道理,我们却于其中耗费了到目前为止的全部人生。我们早已厌倦了这浑浑噩噩的生活。直到今天,我们才终于得到了自由和清醒。

总之我们决定停工。

我静待人群高唱着解放的歌谣离去,独自一人走下月台,来到黑暗的轨道上。我凝视着被遗弃在轨道上的原料车和它身后深邃的隧道,聆听着隧道里的风从远方送来的怪异声响。

在心底里,我抱着这样的幼稚的希望:也许神明会察觉到产品不再送出而了解到我们的愤怒,并第一次为被祂所遗弃的祂的造物降下同情。那时工厂刺眼的白墙将会倒塌,轨道永恒的黑暗将被照亮,我们都会过上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有尊严有价值的人生。


今天是停工的第二天。清晨,第二辆原料车与昨天的那一辆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们的狂欢还在持续。休息室里,人们放肆地诅咒着工厂和它的造物主;食堂吐出的食物虽然还是始终如一,但把各种不同的菜品或饮料混在一起的自由人们却依然要行使。

而我坐在休息室的角落,望着这一切,用原料里翻找出的石墨棒和撕下的工厂章程册的底页写着这一篇笔记。


今天是停工的第三天。原料车还是和停工前一样地从隧道中冲出,撞上前两辆原料车,发出了响彻工厂的沉闷声响。

一切笑话和把戏或是刚发明的棋牌游戏都在渐渐失去吸引力。我带着笑容与遇到的每一个工友问好,对每一个段子报以赞许,但我的笑容却总是在这一切之后沉沉地压在我的脸上,强撑又嫌太重,收敛又嫌太空。

只是为了离开人群,我又去看隧道。

说实话隧道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反而有些怕人。大多数时候这和闭上眼睛开始幻想没有什么区别。但这么做已经成为了我的一个习惯,没法改掉了。

我凝望着那纯黑的虚空。我在思考,那无尽的隧道是否有尽头?原料从何而来?产品到何处去?

也许隧道的尽头是另一座工厂,他们把我们的产品当作原料,创造更为神奇的物品?或许这条序列延伸以至于无穷,通向——

但又或许这条序列是一个环,原料经过无数不同的人的手的锯割,扭转,再焊接,又变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停工的第四天。情况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指的是工厂的反应。人们倒是变了很多,我甚至听说食堂里发生了暴力事件,休息室里也是一片混乱。无处可去,我又去看隧道。

我走过胡乱摆置的原料车,磕磕绊绊地走过枕木,走过昏暗而略有些发绿的灯光,走过发着荧光的、指向隧道的安全出口标志,立在隧道的入口。

还从没有人进过隧道,探索过它有没有尽头,它的尽头究竟有什么。人们只知道那一定很远很远——清晨 4 点左右原料车疾驰的隆隆声便已经传来。

不过我也不打算这么做。我想象这样一个图景——就像噩梦一样——不合常理,你却只能接受——当我走进隧道十步,黑暗的大口倏然闭合,背后微弱的灯光瞬间被吞没,我受惊而转身奔跑,却只遇到隧道,隧道,隧道。

我坚信一定会这样。


今天是停工的第五天。

我现在确定,神明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已经死了,而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

我感到羞愧。而我们已经没有可以向之忏悔的对象了。


今天是停工的第六天。我已不敢再靠近隧道,独自坐在休息室的角落。

休息室里是一片死寂。人人都低着头,人人都偷偷望向别人的眼睛,却又在目光接触时像水黾一样逃离。

我感到憎恶。

我不感到憎恶,我只感到厌倦……


今天是停工的第七天。所有工人一致决定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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