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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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时间,眼中反射的荧光屏上投放着无数公式、定理、模型,形形色色浩如烟海。可唯独没有本该站在讲台上的,教师的身影。

关于最基本的麦克斯韦方程组,其中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就是它所表达的电场、磁场在同一个空间内的总体统一性,这也是在19世纪经典物理学中最完美的推导结论。她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教室里的空气不过几秒,便又被迫咳出。鼻腔内的过滤膜有多久没换了?她想着,推荐更换时间是一周一套,传统夹层式的价格是1200冯特,手术费200冯特,便携式的则更为昂贵,除去食宿所支出的最低限度生活费用是2000冯特。

而她的工资,不过一个月1500冯特出头。

“这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算术题,哪怕是几百年前的‘小学生’也能算的出来这笔帐。”想着,便向讲桌层面的清洁器内吐了一口浑浊的痰水,还夹带着殷殷血丝。没有学生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只有“摄像头”的红光微微偏向了她的面孔。接着又转向了侧面——那里挂着一张GUGO1秘书长的肖像画,下面用着秘书长的字迹扫描体龙飞凤舞地写着

“生活没有对与错,只有优秀与低劣。”

拙劣的化用,她换着法子想着,这是王尔德,某个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出生于麦克斯韦生活的那个年代的小说家所言,而且原句应当是“文章,不问对错,但分高下。”捏了捏鼻子,她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次过滤膜终于达成了他自己的功用,算是给这个肺提供了一点足以呼吸的氧气,顺带放入了一点腥气、一点臭气。

她在“摄像头”——虽然全称是公民行为记录仪,据说是为了所谓“提升国家整体公民素养”而在几十年前安装的,但她还是更愿意用一个历史比它长的多的词语来称呼它——转过来之前就将思绪收起,以防某种秘书长对它施加的魔力把她刚刚想过的那些片段从脑子里挖出来。虽然这完全不可能,但是,她想着,就这样做了。

下课铃声。

她赶忙收拾着液晶屏幕片,回收显示液和连体收纳袋。三个学生一股脑摘下设备,直接冲上了讲台,又一窝蜂挤下了讲台。而酿成的结果就是,液晶屏幕片碎了一半有余,而教室里仅剩的一瓶显示液也被一股脑地碰翻在讲桌上,门外传来了哄堂大笑,如一阵风吹遍了整个教室,所有摘下设备而目睹了这一切的学生也开始笑;即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学生为了不破坏气氛同样伴着笑;幸存的液晶屏识别到了笑声,同样地开始笑了。

她猜到了原因,看都不看一眼头上那顶已经熄灭的红光,直到欢快的笑声从教室中鱼贯而出,红光才再度亮起,同时播放着据称是秘书长的音调,语音里他情绪高昂,用着几百年前一个在啤酒馆里演讲的领导者的语调说着:

“王尔德教师,您今日下午14:36:12因意外损毁教学设备,应支付我校500冯特,目前该款已从您未来36月历的预支工资中扣除。您今日的工作已结束,感谢您为我球教育事业做出的贡献。祝您今日休假愉快。”

上一次有时间这么看书是什么时候?王尔德自己询问了一次自己,摩挲着自己手上捧着的《18世纪克里斯托匹亚散文选》,那一面上用烫金的字写着:

八年间,圣亨特尔城弥漫着缓慢的死亡、缭乱的迷醉与不可数的沉默。直至某一天,一场”喧嚣谋反“掀起了波涛,意在倾覆圣亨特尔城所流淌的寂静。

应该是已经忘掉的时候吧,摘下眼镜,她又回答了一次自己。

我是 新球纪II 368年 12月历 25日 由 匹诺曹乡 出发至 大城

我是 新球纪II 369年 4月历 11日 获得 ‘市级教师权力’

我是 新球纪II 369年 9月历 1日 参与 大城第二十四高级学院 教学工作,负责 物理 教职工作

翻开屋中唯一的液晶屏——它被压在一大沓明显不符合很久很久以前教师地位的衣服下。翻开裹挟着尘土味的衣服,确乎是一个日期都没有记对。新球纪的纪年法本应对一个从学院毕业的学生非常容易,哪怕只是一个低级学院,但是王尔德就是记不住;从到大城来的那一刻,她就记不得几个起源于这个地方的单词和概念。这个地方不属于她,一个拥有着高能力而低于地位的流离民。2

哪怕是在高级学院中,自己的能力也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吧。她艰难地回忆着,就像一个刚刚被救出来的人不能立刻进食否则就会暴毙一样,她害怕自己会将自己生存的权利剥夺:这是各种意义上的,墙角的红光现在肯定照着她的后脑勺,或许还会微微发热。

不过是从一个小小的乡镇里来的,知足常乐。前半句是她对自己说的,后半句是秘书长对她说的。

戴上眼镜,看上一眼液晶屏。秘书长曾经保证,这里面的工作文件绝对详实。

我是 新球纪II 372年 4月历 25日 由 匹诺曹乡 出发至 大城

我是 新球纪II 380年 4月历 11日 获得 ‘市级教师权力’

我是 新球纪II 381年 9月历 1日 参与 大城第二十四高级学院 教学工作,负责 物理 教职工作

那中间那几年她又干嘛去了呢?她想着,拿起桌上半瓶尚未喝完的机油往肚子里灌,机油在肚子里灼烧着,可能是真的在烧、当然也可能只是神经末梢传达的感觉,但是起码有感觉,就像几百年前曾经红极一时的那个饮料公司,是叫Cako Lale来着?她又想着,舌尖舔舐着漏在手指上的几星机油。她继续在液晶屏上百无聊赖地翻着。

”我的姓名 是 王尔德·余欣“

一个古怪的姓氏,起码不常见,城里的人第一眼看到就会这么想,他们亦借此来判断自己要接待的是刻意打扮的达官贵人,还是真真实实的空手青年。当然也不完全准确,和几百年前一样,大多数行业的规则可不止一条。自己的父亲不也是…

”咳!咳咳咳!“

自己的思路被某个电路串引向了令人恼火的地方。她高高举起手里的机油盒,打算把它一把摔个粉碎来消解自己的怒火,但它最后还是被放在了桌子一个不会落灰的小角落里。

理由很简单,可能还有几滴。

父亲,父亲,那个莽夫?她抱着头开始思索,或者是已经开始思索而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似乎意识到她在想些什么,后方的红光十分体谅地闪了一闪,好似告诉了她些什么,便再也不曾亮起。

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在她的意识里是这么想的,一个健硕的男人,不能说出身名门,只能说与高层一点也不沾边,出身于匹诺曹乡这样一个偏僻的不能再偏僻的小乡,似乎连秘书长的手也伸不到那里。只不过,自己的母亲,一个小小安纳切党的党魁的次女看上了他,便以一己之力把他拉上了他们余欣家那金碧辉煌的贼船。

这就是余欣家的如意算盘:找一个边疆地带而对处理政事略有心得的小伙子,随便给他党中的一个席位,自己的棋子也就又多了一颗。此外,我父亲又有着撰写新闻报纸、控制舆论的某些技术,加之以一个不轻不重的次女所”精心挑选“的赘婿这样毫无威胁的名头,家内不去注意、家外注意不到,妙哉。

不过自己的这个父亲,不该说是运气好,还是余欣家老头子教的高,在而立之年有了两件喜事:一件是成为了安纳切党的第二把手——这意味着,自己终于有了一双可以一窥所谓”秘书长“的真容而不用担心被戳瞎的眼睛,终于有了一双不至于在遍地针芒的政治舞台上被割伤的手。

第二个,便是自己了。

自己至今不知道父亲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她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便是在自己六岁的时候,被这样一个爹寄养在家乡匹诺曹乡的旧家中。对于此,他有自己的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王尔德不会去记,也懒得记,尽管她完完全全记得。

那个时候,自己的父亲仍然是作为一个党派的二把手的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但起码他不应该在这里这样意气风发,她现在回想着。街头警笛大作,那时候也一样,匹诺曹乡既不是什么依附于秘书长政权的强势地方,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于自己生于此长于此的土地,但他仍然是那副摸样,吊儿郎当。

丁零当啷,她从被一堆复写纸和账单淹没的抽屉里摸出一张光碟,她不知道几十年前这张光盘是否和现在一样软,反复用自己的指尖就能捏出一个洞来,而她也确实做到了,捏碎的部分留下了一个洞,剩余的部分仍然在悠扬地流淌,而捏碎的那几片,直接渗入了自己的手指。这张光碟就像书里面记载的,几百年前的”纯净水“一样,”抽锅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3虽然王尔德不知道锅和杯是什么东西,但是”水“的记载,足以让她印象深刻。

窗外,上升的气流如水,如王尔德的思绪,波涛汹涌。

而给了自己这个后,父亲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做,只是又拿出了一片和这张一模一样的光碟,狠狠咬了一口,吞下了肚子里,还如同调戏一般对自己竖起了大拇指,难以想象当年母亲为什么会看上他。

击穿窗户的声音嘶鸣着,王尔德方才注意到室外的异样:门窗都被明显不属于”未来“这两个词的野蛮击碎,布满蜘蛛网和尘屑的空气很快被更为呛人的大颗粒烟霾所裹挟。两个全副武装的警使者4乘着王尔德还在咳嗽的时机,一把将她和她的液晶屏从狭小的内室拉了出来。王尔德下意识地讲光盘塞入了怀中。

另一名警使者,和显然是领头的一位抓捕者对了对视线,便熟练的走入后室,开始四处翻找起来。

她没有反抗。她知道,反抗只会给自己徒增不愉快的回忆。现在她能做的,就只有沉默和等待。

很快地,那一名警使者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手上提着两个袋子。其中一个装着那个早已熄灭的监视器,另一个装着自己内室里藏着的她觉得最精彩的几本书:其中一本叫《1984》,第二本也叫《1984》,只不过这一本的封皮早已被剃刀挂得体无完肤。

”请问您是芙洛尔·芙斯特·余欣阁下吗?“

”请问您和您的手下凭什么闯入我的私人住宅?“

”请回答我,芙洛尔·芙斯特·余欣阁下,是、或不是。“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情感,和我刚刚所经历的以前仿若是天壤之别。

”我不是,我只是一介平民,王尔德。我的名字叫王尔德。“我并没有声嘶力竭地叫喊,因为我早已知道他臃肿的脸部会给出的答案。

”王尔德小姐,现芙洛尔·芙斯特·余欣阁下,您因恶意扰乱秘书长为地球制定下的神圣纪律,并在其后私自出逃,伪造身份证件、思想行为反动并公然宣传‘革命思想’等七项罪名而被捕了。您应当对您的罪恶感到羞愧,因为即使您犯了罪,我们亲爱的秘书长也会以最仁慈地态度惩罚您。“

”证据呢?“

他没有再回头,那副神气的样子,似乎能和我的父亲重合——但是似乎又不能。

一个党派的二把手的女儿,现在穿着破旧的衣服,在名为诏狱的、暗无天日的地方蹲着。然而我并不愁眉苦脸,甚至有点镇定自若。

一个政治犯、或者说被认为是政治犯的普通人,在这个时代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便是死刑且立即执行——起码不用被一日三餐的垃圾恶劣对待,或是在死亡日期的不确定性中煎熬。而我的待遇似乎有点好过头了,可能是对某个已经死去的政党领导者的敬意、更多的可能是嘲讽,他们拿了一堆报纸给我——大多数是我父亲离去的那几年,我压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或者换句话说,死没死。

哪怕用一颗并不清楚基尔霍夫第二定律或者波义耳定律的脑袋想也能知道,他们是想让我父亲的某些”光辉事迹“成为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毕竟,只要我还是那个男人的女儿,我就会永远生活在我父亲的阴影下。这对于他们政治家的思维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

不过,我并不是政治家,我也对政治不感兴趣,所以我可以心安理得的看着这些报纸,等候自己的死亡。

是的,写到这里,我的命运已经注定,无论我怎么样,无论是脱逃后用命换掉几个守卫的命、还是安安静静在这件投影面积不到15立方米的世界里安心静思死亡的奥秘,我都逃不开死这个字,不是吗?

但是某些程度上,幸亏有这些报纸。上面清楚地记载了我父亲的死状,我并不为他感到光荣或是对他同情,我只会简略的摘抄一段,供某些能够看到的人作某些对自己有益的思考。

……包掠·余欣,地球党派”安纳切党“的副主席,在近日试图觐见以刺杀我们伟大的秘书长时被其近侍所怀疑,在搜身时突然暴起而后被现场警卫处决,其尸体随后在秘书长的见证下被正式处刑。其后,相关部门从他身上找出一张写有几百年前曾经流行一时的计算机破坏程序,上面写着”病毒“二字。

经专家检测,若是此次刺杀成功,秘书长有极大可能性因为该计算机破坏程序的运行而直接失去运动与工作能力。这无疑是对我球政治界的一场海啸——所幸,在我们地球上,还有许许多多愿意为秘书长尽心尽力的优秀人员。这次袭击,让我们相信……

整段文字除了政治色彩什么都看不到,不是吗。但是却有至少三个疑点匿于其中:

其一,为什么对于一个”秘书长“一定要用在这个时代如此容易的病毒来对他进行攻击?要知道,现在虽然大多数机体都已经完全和线上技术无法剥离,但是对于”秘书长“这样权高位重的人物,必定会对他的躯体存留有备份系统,又为何一定要针对这一具躯体而做出这样的自杀行为?

其二,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巧,有一名如此”尽忠尽职“的守卫在那一刻不偏不倚的认出了他的真实意图?以他的身份,不应当招致如此之多的怀疑。守卫的怀疑可以说是完全无根据、或者说是作秀的。

其三,为什么在一份普通至极的政治报纸上,会出现这些字词?这些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会有明显的暗示性和指向性的文字,又是从何而成功出版的?

三者相结合,答案可以说是呼之欲出。而我现在不能将这件真相写出来:一旦我戳破这层面纱,让这件丑闻天下皆知,势必会造成某些我所不能承担的后果。

这封信需要一个智者来寻得,来解读,来公之于众人。

朝阳已经升起,我怀中的光碟,那份和我父亲一模一样的光碟正在颤动。我知道,这份光碟如果光明正大的拿到人群面前,势必会酿成与几十年前如出一辙的惨剧。唯一的方法,是我自己在现在就服下它,然后将它伴随着我的生命,一同献给”秘书长。“

王尔德芙洛尔·芙斯特·余欣

终端 #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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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安纳切党副主席包掠·余欣之女芙洛尔·芙斯特·余欣在被处刑时试图刺杀秘书长失败
地球信息桥技术被不知名网络破坏者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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